筑卿惊道:“你又为什么呢?”明卿道:“从阮通甫后,陆续死了一百五十多人,不说棺材,连芦席也没一张,赤条条望海里丢,做鱼族的供养。诸位请想,我们走这样远路,所为何来?不过为的是钱。如今死的倒赔了性命;活的身边几个钱,也被他倒个干净。走了几十天,没有一顿吃个饱,两块又黑又硬、口咬不动的馒头,只算喂猪;撒尿出恭,轻易不得动,就借裤裆做个坑厕;没个铺给人安安逸逸睡个觉,蹲在板上,合一合眼,就算养神;蹲不住跌下,压倒了别人,也没人能过来扶。就这样人压人的胡混,一个个身上肿了,面上倒瘦了,两脚麻了,两手还铐了。刚才不听说快到码头吗?等上了岸,自然就要做工。我们这种样子,那里做得工来?再经他们一逼,怕不一个个都是死数?苦呵!我家里有妻有子,早晓得是这样,我就做了叫化,也不死到这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所在呵!”说完,越发号号啕啕,哭个不了。一舱的人听了,没个不淌眼泪。还有几个男人死了女人的,女人死了男人的,哭得更是厉害。

海帆旁边一个姓谢号履安,本是男女大方脉的医生,却叹一口气,道:“这不是哭的事,在下有个计较,在船上给他铐住了,果然有法没使处,到地做工,自然要开锁的。那时大众合了心,并了帮,看他可敢短我们的饭食,克扣我们的工钱,行出种种苛刻的方法,就打他妈的戎囊!死的不算,活的除了女人,还有二千三四百人,总等他们照招工时说的话,还了我们,才和他干休。这会劝你们不要哭了,查舱的即刻快来,白吃皮鞭,又是何苦呢?”大众一听,才收泪道:“谢先生说的不差。”几个女人却不答应,道:“谢先生打他们,怎么要除掉女人?可是我们吃的苦,比你们男人轻了不成?还是我们没有手,没有脚的?”谢履安道:“正为你们有些小脚的在里头,怕不方便,打的时候,还要留人保护你们的,不要先急呵!”海帆道:“履安话虽如此说,真要打,怕不容易呢!”筑卿道:“我看只要不怕死,有什么难处?”海帆道:“你不见租界上,有人力车夫给巡捕借查车的名色,左一棒,右一棒,把好车打成坏车,都不能强一强,不要说走到他们国里来,……”正要再往下说,却见进来几个洋人,大众就停了口。

一宿无话,明天刚一发亮,鲁吉园忽然赶进舱来,喊道:“海帆,下午要到码头了,地名叫科罗。听说做工的要发到一个什么山去,从科罗起岸,进秘鲁的利马都城,再从利马进发。这山路还没有开通,行时自然是辛苦了。还不晓得山里的情形又是怎样。我起初错疑工地总在码头左近,只要这船来时,我总好找你,不想还隔这许多路,以后见面,不知又在何日。昨儿你们所说打的话,赤手空拳,万万不好冒昧,总得想个计策才好。今天洋人查得格外紧,我不便久在这里,一切话都同明卿、筑卿说过,你同履安慢慢斟酌。吧。”恰待走时,只听橐橐橐,一串的皮靴声。从扶梯上走下七八个洋人,背后又跟了一群水手。四个工头却一个不见。洋人手里都拿一个瓶。吉园等他们下来,就隐到水手堆里,看他们的下落。只见洋人一进舱,先叫海帆们一班散手散脚的,走到面前,点了一点数。一个洋人,两个水手,押上扶梯,便把瓶盖揭开,在他们站的地方洒下去。吉园只觉一阵柏油气,才知是避瘟药水。

停了一会,海帆们下来了,只见剩一件短衫,一条破裤,潮潮的裹在身上。吉园摸不着头路,留心细看,并没什么伤痕,才放下心。却见洋人又叫水手,先着五十个小工把脚上链子卸下,喊他们站在。那班小工,骤然觉得脚上松了许多,只是站不起。洋人等得不耐烦,呼呼的又把鞭子抽得怪响,好容易忍着疼,你挨我靠,沿柱站住。洋人喝声“走”!又走不动,水手上前,一个拖两个,望梯边直送。照这样拖拖拽拽,上上下下,直到午时,已走动了一千七八百人。有些真不能走的,跌倒地上,还吃脚尖,碰开了头皮淌血,还不准歇一歇。落后有班人,一个压一个,乱叠做一堆。水手看见,喊道:“这成什么样子?快给我滚开些!”众人低低应了一声“妖”,还赖着不动。水手们觉得形景诧异,又闻一股恶臭,直从底下冲起,喉咙里都作恶心,便去通知了洋人。洋人先用指蘸些药水,擦在鼻子上,才走过来,叫水手动手,把上面的拉开。不拉时,万事全休;一拉时,真叫铁石的心肠,都要下泪。原来下面七八十个横躺着,满面都是血污,身上也辨不出是衣裳,是皮肉,只见脓血堆里,手上脚上锁的链子,全然卸下。洋人俯身一看,才晓得死的了,手脚的皮是脱了,骨是折了,不觉也泛出唾涎,呕个不住。立刻叫水手到上面拿来七八个大竹篓,用铁铲把这些腐尸铲下,吩咐连篓丢下海去。水手连运三次才运清,都觉头晕目眩,胸口隐隐又有些痛。

洋人又去把上面拉开的这班人相了一相,望水手说了几句话。吉园听了不懂,但见水手都呆在那里不动。洋人看着引上气来,把水手也乱踢乱打,这些水手咕噜一句道:“人还不曾断气哩。”便七手八脚,把这班人抬上扶梯。洋人都一押了走。吉园留心看时,只见有回来的水手,不见有回来的小工。洋人复回身进舱来叫女人了,却和气了许多,学着中国话道:“好生走呵!怕跌时,靠定了栏杆,慢慢上去,不慌呵!”引得女人一个个都红了脸。又有小脚走不快,洋人也不用水手,自己来搀,吓得女人们缩手不迭。后来下舱,竟掩面悲啼,象受了无限委屈似的。看身上也同海帆们一样,只剩一衫一裤,有些头面青一块,红一块,还起了大疙瘩。吉园暗暗叹息道:“秘鲁人真没有一点天良,把我们中国人真正看待不如一只狗,怪不得谢履安想打他呢!”看洋人把小工们脚上链子上好了,都上舱面去。

这时,舱中尿哩、粪哩、汗哩,这些臭味倒没有了;不过夹着些水气,又带点柏油气,也不大好闻。吉园等水手都走了,才来问海帆们的缘故。明卿道:“也不知道底细。我们一上去,就领去洗澡,冷水倒不怕,我们确也脏的难过,还管冷的热的。只是洗澡毕,出门,衣服统没有了。迎面站了一个医生似的,戴了高帽,架了眼镜,把我们或是一脚,或是一拳,才各人给了一套衫裤,却你穿了我的,我着了你的,分不清楚了。”筑卿道:“我们还罢了,只那班待死不死的,怎么上去了就不见下来呢?”海帆道:“你还问哩!洋人说这班人将要死了,不要等他死了传染别人,也请去见海龙王了。”谢履安道:“怎么今儿工头们都没跟来,又为什么呢?”海帆道:“这却不知。”吉园道:“我也觉得诧异,等我打听去。”一会子笑嘻嘻的来,道:“筑卿,那班工头,害人自害,如今也在那里受罪了。”明卿急问道:“受的什么罪?为什么事呢?”吉园道:“并没有什么事。洋人的意思,嫌他招的人死的多了,虽是大家赔了些,究竟还短了一千多银子,就把工头铐了。等洗过浴,就关在那天我们住的这一间,也把门窗紧闭。这时正在地狱里受用哩!”筑卿喜道:“那天他们装的架子还了得,好象当了一个工头,就有多大,如今也轮到身上了。”履安道:“你这话错了。工头果然可恶,要报仇须等我们自己报去;若说受外国人的罪,正是‘狐死兔悲,物伤其类’。你们只应该替他可怜,不应该欢喜呢!”海帆点点头,道:“你这话是极是极!”大众听的也都道:“谢先生的见识,真正不错。我们到了地头,倒要好好的听他教导呢。”

吉园怕洋人再来,却走开去了。渐渐听得轮叶声不象先前的又快又响,晓得打了慢车,离海口不远,渐渐又听气筒放了几次声,船走得越慢了,大众都不作声,侧了耳朵静听。不上两刻钟,只听舱面一片人声,船却不动了。扶梯上盖得结结实实,不透些风。大众不晓得怎样的上岸,上了岸又怎样的情形。都怀着鬼胎,一阵阵的出汗,糊糊涂涂竟过了一夜。海帆问履安道:“怎么不叫上岸?尽关在这里做什么不成?还是原船载我们回去么?”履安失笑道:“真有这事,那就谢天谢地了。可是他们化了这些煤炭,把我们载来载去,当个玩意儿,有这个理么?迟早总要上岸的。”

过不一刻,玻璃窗里微微透进亮光,晓得刚刚天明,看扶梯上的盖子,却已开了,洋人带工头来了。还是五十人一排,除了脚锁,赶上舱去。结末才挨到海帆等一班人,和女人作一路上岸。却见齐齐的站在地下,四面许多巡捕,有走的,有骑马的,有空手的,有拿洋枪的,约莫四五百人,围了一个大圈;中间三四十个秘鲁洋官,都坐在藤椅上。船上洋人把招工册子送上去,先点工头,叫站到一边,才分四处开点。大家就这样分点,一直闹到下半天才点完。洋人是替换的轮流着,这班人却直站了一天,不曾得一块点心吃,就由巡捕押着进工房。

咳!那工房是什么形状呢?高处不到三尺深,阔处不到五尺。曲了身子进去-没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只在地下铺了一层稻草,脚踹呵又湿又冷,不知浇上水,还不知是地下泛上的潮气。上面有橡没有瓦,薄薄的盖些草,稀稀的天日望得见。每间要住四人,虽不算多,就只每人占地一尺二寸零。立哩,抬不起头;睡哩,伸不直脚。若然盘膝坐地,蹲脚伏地,你靠我的肩,我搕你的膝盖,也不甚舒服。却有一层好处,照这样挤紧了,遇着冷天,倒是极暖和的。小工们既经到这地步,自然是将就进房,没处强了。却有一层不好处,押解的巡捕,袖子里哗喇喇取出一件怪物,把四人连扣住了颈项。低头一看,才晓得是根铁索,两个头锁在屋面橡子上,动一动,房子先摇摇的,要倒下来,只好自捺自的火,自耐自的性子。

咳!秘鲁人的刻薄不消说了,就是秘鲁的天,不知和中国人为什么事也犯了对了。下半夜刮起一阵大风,工房前面没扇门,已经吹得人毛发皆竖,冷不可当。风过处,电光连闪三闪,打起一个大大的霹雳,那雨势就象排山倒海价涌来。呵呀呀!不好了!漏了!面上挂了珠子了,身上都潮了。呵呀呀!完了!门外的水进了屋子,身子都浸到水里了。呵呀呀!我的天呵!咳!这样大的雷声雨声,面对面说话,还要留了神才听得仔细。中国人到这里又遇着这时候,任你叫破喉咙,有人也不来睬你。咳!真真是不如猪圈了。

好容易望到雨是渐渐小了,天也渐渐亮了,屋里的水虽说退不了,没有加就不至漫过了头,才定了一定神。渐渐有“呜哩呜”的号筒声,“冬搭冬”的鼓声,远远吹打着来了。一进工房界,顿时停住,一个巡捕到一间,从椽子上开了锁,解了索头,双手捏紧,望外只一拉,四个人就直扒出门。那边又过来两个,把索头一顺接好,望上只一提,十二人就一串立着。朝前一望,十几个骑马的巡捕,拿着枪在前开路,直望利马京城这条路上走。背后步行的巡捕,拿根木棒,一人押了一串,随敲随走。一路的男洋人哩、女洋人哩、大洋人哩、小洋人哩;又有些红人哩、黑人哩、都想开开眼界,见识见识,你告诉我,我告诉你,都道:“去看中国解来的囚犯呵!快走呵!”咳!这些看的人,自然都是去看好看的,再猜不到却有一个人,晕倒在半边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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