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班秘鲁的男男女女,看好看还来不及,那里理会到有晕倒的人。旁边警察却赶上,说是犯了疫症,要送到医院去。在这时候,过来几个中国人,打着外国话,同警察讲明,又去求了一个医生,把这人扶上轮船。原来晕倒的就是鲁吉园。扶他的就是华阿大。

回到舱中,闻些通关散,又灌些热汤,吉园悠悠醒转,开眼四顾,垂下头,叹了几口气。阿大劝道:“鲁先生,你的心事我知道了,就是我也觉得伤心,无奈救不得,不成倒把自己性命送在这里,又何苦呢?”吉园点了点头道:“你说的是好话,我也懂得,还要留着这条命,将来回到中国,好劝众人不要再上当。到秘鲁做工,救不得眼前,也救了未来的苦力。刚才不过一时禁不住,没要紧的。”阿大坐了一回,去做他的事。吉园躺在床上,别人还好丢开,只有明卿、筑卿是同乡;海帆虽是广东人,同船几十日,情谊也不算薄。想今天目见的情形,到地做工,必然要加倍刻薄,怕这几个人,都是九死一生的了!千回百转,好象有条索结在心上,只得找华阿大商量,要望里透个信。

阿大道:“他们是到那里做工,没有知道,请教怎样去送信?就算知道了,中国人轻易不能进去,外国人岂肯把自己坏处说给别人听么?我劝你不必胡思乱想了。”吉园明知不中用,天天只在船上睡,任你那个来约,总不肯上岸。

过了几天,这只船又望别处开了。吉园没事,走到阿大那里,见他不在舱。床下篮里,却有几本破书,顺手抽了一本,翻着解闷。连看几页,没有什么意思,丢在半边。又抽了一本,只看得半页,就老犬吃了一吓。仔仔细细看完了直把吉园的魂灵,从囟门吊到瓜洼国去。

这是什么缘故呢?

原来广东、福建两省的人口,多似别处,本地找不到事做,便驾船出海。起初只在海洋各岛贩些货,来来往往做了飘洋客人。渐渐开了店,渐渐又置了产,就住定了。这些事,还在白种人探地通道的前头。

就中单表小吕宋一处,在明朝万历年间,原旧的酋长早退位了。忽然有个叫做张媞的,上个折子,说小吕宋有种树,结的果都是金银,若然派人去开采,每年大约可得金十万两,银三十万两。万历信他是真,叫福建巡抚派县丞王时和,百户干一成,同张凝坐只船到小吕宋来。

这时中国人已聚得不少,却都算作客民。另有管事的头,人,听说中国为这件事来了几个官,疑心是托名采金,同他争这座岛的,不情愿接待。亏有人指拨这头人道:“中国皇帝并没有什么歹意,不过有些奸人捏造谣言,在本国没有凭据,不好就治他的罪名,所以派了使臣,到这里查个实在。

好塞那班奸人的口。”头人听了这一番说话,才调兵列了队伍,一直从海口把时和等接到公署,设席款待。

席上问道:“中国皇帝要开山,怎不问问这山的主人是那个的,就这样胡为!你们说树上会结金银果,请教这是什么?怎么我做了本岛的主人,这许多年从没见过呢?”时和一句话说不出,只望张嶷呆看。张嶷却回复的好,说:“这里遍地都是金银,不定要问这结果的树。”头人拍桌大笑,叫人拉张凝出席,立时要取他命。时和、一成吓得索索抖,一摊在椅上,只叫饶命。亏得有些同座的中国人,久居本岛,和这头人是熟识的,便起身竭力解劝,头人才息怒,赶时和等人上船,限他立刻离开。

张媞算逃命回去了,那头人的疑心始终不曾解开,越想越深,便疑本岛的中国人都是内应,想杀个尽,除了腹心大患。定下一个计策,说要侵掠旁岛,愿出重价收买铁器,好改作军械。中国人若是聪明的,不上他这一钩,生死还不可知,就算猜不出他的意思,只要晓得各人防身的军器,不好贪一时的小利,尽数让给别人,这事也还有个胜负。无奈忠厚成性,自己不算计别人,就当别人也还不算计我,再加底货得了高价,越发欢喜得形容不尽,以为时运到了。那天头人约略算一算,中国人的铁器收得差不多了,传下一令,要点华人丁口的数目。小吕宋的地方,中国人到在前,倒让在后的管了去。此时是在他檐下过,不敢不低头。一得了令,陆陆续续都到头人公署来。

门口布满了兵队,把中国人拦在半边,三百人一排,点名进去。却进去了就不见出来,等到点过十几排,只见天上的日影发了淡,阴森森的像罩了一层浓雾,一股血腥气,从墙里直喷出墙外。

大家正觉着诧异,却见后面赶来一人,是在署中管厨的,说:“你们还不快走;先前进去的,一个个都受了害。我见了,才从后园逃出来通信的。”就此一传二,二传四,四传六,六传八,八传十,都喊道:“逃呀!逃呀!”辨不出路径,想不出主意,尽望前奔,直到一所菜园,都望里撺进,看菜园的吓得扒墙走了,头人统兵追上,把园围住。大家七手八脚,搬些乱砖碎石,把前门堵个结实,定一定喘,想了一想,晓得性命只在呼吸,不能不拼一拼,重新抉开一垛墙,万众齐了心,呐声喊,望前一冲,那些兵丁倒退下了几步,此时若一个个都有军器在手,凭着锐气,论不定竟把西班牙人赶离了小吕宋。无奈都是赤手空拳,凭人的枪炮连环打上,没有一些回手。幸亏那时的洋枪,只是单响的前膛;那时的洋炮,也没有后膛的快炮,若照现在情形,二万五千的中国人,早在平地送了命。那时只倒了三四千人,余外都冲出城,逃上一座山,叫做大仑,把山口据住。

一此时本岛土人,若想到以前中国人只做生意,从没欺侮他们,他人一到,就把地方占去,动个义愤,报个私仇,或是送些军器,或是送些饮食,中国人平常你是你,我是我,好象没有关系似的,逼到尽头,自然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不肯分什么彼此,再有了接济,不见得这些头人定是胜,中国人定是败的!事定之后,土人何尝没有便宜。无奈他们听说今天要杀中国人,早吓得躲在家里,不敢探一探头,中国人那时只在山上拣些石子,一人捏着一把,等头人兵到,分了队望下打来,倒把那些兵都打得头破血淋,伤重的当时倒下,也死了百十人。连冲三次,竟冲不上。

头人皱眉一想,又生一计,派人拿了一枝白旗,到山上讲和,只要大众肯立个誓,不做内应,他就退兵回城,任凭众人照前做工的做工,做生意的做生意,决不相犯,就是先死的几千人,也肯按名给还抚恤银两。大众明知是条奸计,无奈出门时全然没有准备,别的还耐得住,吃的东西一点没想法处,死守在山上,不给他杀死,也要饿死,就顺口答应了。

等讲和的一下山,看山下兵势移动,果真象回城的样子,大众会齐了商量:这事闹决裂了,不把小吕宋这座城夺过来,万万没有生路。看兵退尽了,这里大众都从山上冲下。咳!这就是中国人第一回大失败了。如今替他回想,却也没有别策,这就是中国人吃苦的第一回大纪念了。如今替他们回想,还是哭不得、笑不得、耐不得、怒不得!

只见书上又说:大众冲到山下,并没能去攻城。那头人早安排下韩信十面埋伏的计策,在平地老等。大众一节一节的向前,头人便一节一节的两下夹攻。咳!不消片时,排一排的只望地下倒,大仑山下,登时开了一条又长又阔的大河,红波赤浪中无数死尸,滚滚滔滔,直泻入海。二万五千人,经三次虐杀,真正不留一人。

只可怜一班女人,早上见丈夫儿子去点名时,做梦也没想到,就此活不见面,死不送终。晚上,听头人吹着得胜号,带兵进城,情知大事已去,正坐着哭泣,却来了无数兵丁,总赶在一所空院,锁上大门,不放一人出来。又把各家银钱物价,一总搜尽了,搬到库里,便备了文书,知会福建抚台,说华人谋反,没奈何只好尽数杀死,请遣家属去收财产,并接妇人回国。

抚臣徐学聚看了这个文书,惊骇非常,又不敢自作主张,便奏明请旨。万历皇帝是万事不问的,只降一道旨,说吕宋酋擅杀无辜,抚按官议罪以闻。请教吕宋不是万历的属国,除了用强权去责问,有什么可议的?就算把罪名议定,又待怎样实实在在的办?抚召奉到这道旨意,只办一个移文,叫把已死的妻子送回中国。这不过官场的敷衍文章。头人猜透了,搁在旁边,正眼也不望一望。大众性命,就此白送。

吉园看完了,悠悠的又望床上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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