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会主任赵成儿的家,住在沿河村东南角。五手粗的一棵大叶椿树下,三间矮矮的房,绕房周围是篱笆夹成的小院。房是土坯盖成的,墙壁很早被烟熏黑了,木窗悬吊着,房梁上挂着百十枚黄色玉茭棒,还挂着两捆风干的红辣椒,上面蒙了层厚厚的尘土。屋子矮的站在炕上头顶的着房梁,烧焦了的炕席,常发着股焦糊味,空气也常是干燥呛人的。这几间小屋虽然简陋,它可是沿河村革命种子生根长芽的地方;早在一九三七年冬天一个下雪的晚上,有个党的工作同志来访赵成儿,他们整整谈了一夜,两个月后这间屋里举行了沿河村头一名党员——赵成儿的入党仪式,此后这屋成了全村的政治活动中心,村里的新党员新干部都是从这里得到栽培教育的。赵成儿是活动中首脑人物,村里的大事——减租减息啦,缴送公粮啦,参军打仗啦,没有不经过他的;他也好管小事,抗属的地没种上他要管,孤儿寡妇没水吃他要管,两口子吵架拌嘴他也要管;他常说:“当家就得多管事,管事不能怕麻烦。”他每天忙的像个走马灯似的,围村转来转去,常是端起饭碗来被人叫走,睡在被窝里又被人拉起来。他整五十岁了,个性倔强,脾气暴腾,动不动就与人吵几句,话板生硬的呛的人喘不过气来。因为他满肚子心肠为大家办事,谁都原谅他这点毛病,大事小情都要找他,把他当成沿河村的当家人。别看他啥事都干,他并不爱管家里的活儿,他老婆常说:“一百家你管了九十九家,就是不管自家。”

这次反“扫荡”的任务布置下来,忙的他两天两夜没有睡觉,各部门都开过会了,他总是放心不下,像往常一样,除非他亲眼见到下边怎么搞,他才能松一口气。今天村长王金山又到区里去开会,他更得要亲自检查一番。主意拿定,便想先到学校里看民兵开会的情况,由屋向外走时,他老婆讲话了:“铁钢他爹,你等一下,咱们那点粮食朝哪坚壁呢?”

“朝哪坚壁?”他想:哪里坚壁也行,这点小事还用问我,我的公事还忙不过来呢。没哼气就走出小院了。

进了学校的大门,听见有人大声讲话,嗓音粗的像吹喇叭:“……我们有二十几个壮小伙子,有十七支大枪,有百十个手榴弹,加上咱这把大眼盒子;这么硬的家伙还怕个毬,不怕,什么敌人也不怕。我早代表大伙向上级打保票啦。这遭儿反‘扫荡’我们第一要协助主力军作战,第二要保护老乡们转移,第三捉两个鬼子缴他两挺机枪美一美。”赵成儿听出这是民兵队长张胖墩在讲话,张胖墩说话跟他的脾气是一样直出直入的,把一切问题看的简单容易,没见他害怕过,他也没上过愁,多么紧急危险的事,也是自自然然的不在乎,他说话本来没条理,分析问题也不强;可是,从听区委的几次报告中,他学了点乖——说起话来常是第一、第二、第三的闹腾一阵。赵成儿从人群里悄悄地挤进去。这位身高体胖的楞小伙子,一发现赵成儿站在他的眼前,便笑着向大家说:“看!赵主任秘密地检查咱们来啦!”不等赵成儿开口,他接着说:“赵主任!你有事到别处忙吧!俺们武装部门。毫无问题儿。”赵成儿并不依听胖墩的话,他很仔细地告诉大家从现在起,吃一块吃,睡一块睡,大小事得按组织请假,家有家规,铺有铺规,学有学规,民兵是老百姓的护身符,更得有个规矩,免的遇见情况慌手忙脚的,他几乎个挨个嘱咐了一顿。这二十几条雄赳赳的汉子,对于他的话都是喜眉笑脸地听着,他感到民兵们没问题了。

从学校出来,碰到他的大孩子铁钢。他们一块有六七个学生,夹着书包往东走,望见赵成儿,铁钢笑嘻嘻的跑过来:“爹!你上哪儿去呀!你看,俺们也准备反\"扫荡\"了,老师给我们分开组,我跟毛山当组长,敌人不来就读书,敌人来娄就打游击。”赵成儿想要儿子办点事,一时想不起来,愣了会儿,想起是要他找二青去;可是孩子们早蹦蹦跳跳地走远了。二青在沿河村的干部中,是农会主任最喜欢的一位。他和村长王金山有同样的看法——认为二青培养培养,可以担起沿河村的整个工作来。

赵成儿要了解一下张老东的动静,这事非二青去不可,偏是今天没人找他,自己便顺着大街往胡寡妇家去,想叫胡寡妇去找二青。胡寡妇是基本群众,斗争上很积极,什么事儿都是靠近组织的。

推开胡家的两扇门,胡寡妇正同她的女儿小苗抬土,屋里咕噔咕噔的像是有人刨什么。赵成儿问:“小苗她娘,谁在屋里呢?”“是二青,给俺们掘坑子哩!”听见是二青,赵成儿很高兴,多么凑巧,不用找碰到了,没回胡寡妇的话,就一脚迈进屋里。

二青二十二岁了,中等稍高的身材,宽肩膀、挺胸脯,四方大脸圆下颔,黑眉大眼睛,虎头虎脑的一条汉子;五岁上父亲去世了,跟随母亲吃糠咽菜过着讨饭似酌苦日子。母亲经常给张老东家缝缝洗洗的做点针线活,遇到阴天下雨的时候,拉扯上他、腼腆着脸吃人家一碗半碗的残茶剩饭,刺耳的话是听不尽,白眼是看不完的。十四岁上便给张家扛长活。麦秋,二青同柱子他们六七个人,到河北张家大块地里收割麦子,二青他娘跟着收割的人拾麦穗。歇头班的时候,张老东赶到了,见她紧跟着镰拾麦,赶过去像抽牲口似的抡了二青他娘一手杖,嘴里骂:“想抢我的庄稼呀!不要脸的女人!”要继续抽打时,二青拦住他的拐杖。张老东财大气粗,想连二青一齐打。二青举起割麦镰刀,说:“你要再敢动我娘一手指头,我用刀割断了你的肠子。”张老东终于没敢继续动手。事后,张老东曾用了各种恶毒言语粗暴态度来报复,但这个青年孩子并没有低头,他表面上不言不语,内心里憋了团怒火,这样,在母亲的勤劳朴素影响下,在生活的痛苦煎熬中,很早就养成了他那种忠厚诚恳沉默稳重而又富于反抗性的性格。一九三九年在农会主任的培养下,他加入了组织,受了党的教育,又连续地读了几年夜校,这个青年雇工在思想气质上起了新的变化:他的眼界扩大了,精神领域伸长了,童年受的痛苦委屈,变成了斗争的智慧和力量,这些特点使他在沿河村青年群里,成为最有威望的同志。

前天,组织上布置了准备反“扫荡”的工作。二青按照上级指示,同周老海、姚锅子、朱大牛他们一起,当天夜里召集西半村的老乡开会传达了。两天来不分白天黑夜,他们挨门挨户进行动员督促,实在没有劳动力的人家,他们便亲自帮助,今天二青就是特意来帮助胡寡妇的。

二青一边学说西头坚壁清野的情况,一边继续挖那个土坑,不大工夫,已经挖好。他同赵成儿抬起那个黑褐色的大缸,轻轻放在坑里,缸里先装好半布袋小米,两面袋小麦,小苗提着两个包袱放进去,胡寡妇还要坚壁条棉被,东西盛的满满的,再也扣不严缸盖。正在着急,听见院里有清脆的女同志的声音:

“大天白日坚壁东西,也不想着关门,不怕暴露目标呀!”说话的是沿河村妇女小队长杨杏花,随着话音人也到了他们跟前,一对乌溜溜亮晶晶的大眼,瞅着二青他们,嘴角上带着笑。

胡寡妇带着尊敬的笑容说:“啊!杏花,你亲自来啦,是找俺开会去吧?”

“会是开过啦,你们娘儿两个,谁也不朝面,再这样,可要受批评啦!”杏花虽然笑着说话,也含着责备的意思。

“昨天夜里,二青他们敲着门来动员坚壁东西,准备打游击,今天你们又通知开会,我想农会妇救会从根是一个领导,分派的工作,也定是一般样样的,就先忙着埋藏点粮食,这样把会耽误了。”胡寡妇耐心地解释着。

杏花是村北头织铜丝罗底的杨连生的独生女儿。杨连生成年不在家,留下杏花母女两人,七八亩的庄稼活,都靠她自己做。她十六岁上加入妇救会,同年被吸收入党,工作挺积极,能说会道,好出点风头。由于爹娘过分疼爱,她的作风上有些娇气,也有些骄傲,说话冷言冷语地好讽刺人。本来村里青年男女集在一起的时候总好开个玩笑,那时妇女们就会在话板上吃亏,可杏花是个例外,她从不肯让男同志们一句。年轻的小伙子们背地议论,说她是朵带刺的鲜花,好看是好看,有点扎手。不过不论什么事只要求到她头上,无论是地里的活儿或是针线活儿,她都热心帮助,甚至扔下自己的事情也得成全了别人。妇女们又常求她开个路条,看看家信,谁也喜欢她、拥护她。

二青同杏花工作上联系不多,听到她责备胡寡妇不开会,觉得这责任应该由自己来负,便说:“胡家嫂子没去开会,是我们耽搁了她,要知道妇女们动员这么仔细,我们就不到她家来了。”杏花想:怪不得人们都说二青为人忠厚老实,他的话是多么人情人理呀,想到这,就微笑着回答说:“可没关系,工作谁作了都是一样。”她回头看了看胡寡妇。“胡家嫂子别挑我的理,我是个说过就了的人。”忽然她像想起件重要事情,脸上转成一副焦色的表情,睁大亮晶晶的大眼,面向着赵成儿,说:“赵主任!你晓得村长回来吗?他等你商量问题呢,看你这事务主义劲儿,全村的大事不着急,跑到这里慢腾腾地刨坑子来。”老农会主任眼里的杏花,就像自己跟前的儿女一样,不管杏花说些什么刺激话,从来也不放在心上。他嘱咐了二青几句,便去找王金山。

晚上,农会主任家的小屋里,点了一盏菜油灯,挤满了开会的人。二青和治安员葛腔子坐在板凳上。民兵队长张胖墩坐在一把旧圈椅上,他那胖大的身躯,压的圈椅嗞嗞地响。炕沿上是杏花,她搂着赵成儿的两个小女孩。赵成儿的老婆紧靠在杏花后面,像往常开会一样,她给大家放好一罐子凉水,便躺在暖烘烘的炕头里睡倒了。这位四十五岁的女主人,身体壮,劳动好,干起活来顶个男人,赵成儿的几亩地,都是她自己耕种。对于共产党她是拥护的,她说:“共产党来喽,穷人算吃开啦!”她没搞工作也没参加组织,杏花几次劝她:“男人是农会主任,你还不搞点工作?”她回答说:“俺家出一个人就算啦!都像铁钢他爹似的整天绕世界跑,我这群孩子就喝西北风了。”

村长王金山同赵成儿对脸坐着,炕中央放着饭桌,他正翻阅着开会的纪录本,手里握着一支本地造自来水笔——两颗子弹壳焊在一起制成的,时不时地在纪录本上划几根线条,像是标出问题的重点。王金山原是贫农,连续当过四年村长,他年富力强,接受问题很快,又有点文化,很被上级重视,去年秋天就被任为不脱离生产的小区助理员。

“还有谁没来?”王金山抬起头,朝赵成儿发问。

“大概就差我大嫂子了。”赵成儿用眼睛点着人数。

“杏花!你隔墙喊叫她一声,我们路远的都来啦,她还磨洋工……”没容胖墩说完话,门帘一撩,赵大娘——这位健壮如中年实已五十三岁的老人,沿河村妇救会的创建者,迈着男同志一样的步伐走进屋了。

“对不起诸位同志,数我来晚了。”她向王金山赵成儿打一下招呼,接着叙述动员吴大妈的经过。吴大妈由吴二爷处听说敌人不一定出来,她打算不转移也不坚壁东西,从太阳落到掌灯时刻,赵大娘才勉强说服了她。“没有把死人说活的耐心,别想劝说她呀!”赵大娘结束了谈话便挨着杏花坐下。

会议开始了,大家对于往哪里转移,怎样掩护妇女儿童,怎样取联络,都作了研究。最后王金山看了看赵成儿,交换了个眼色,表示应该结束了,便说:“是这个样子,上边有紧急指示,刚才我跟赵主任商量了一下,现在我说说。”他把西面子汉线上敌人集中保定、石门,东面集中沧洲、德县的情况,敌人下决心“扫荡”冀中平原地区的情况,根据上级指示仔细地说了一遍。他说:“区委开紧急会议,要大家立刻准备反‘扫荡’,不管敌人‘扫荡’的多么残酷,干部们,县干不离县,区干不离区,村干与群众在一起,坚持这块根据地。”提到沿河村的问题时,他说:“我看是这样子,胖墩和治安员好好掌握武装,妇女儿童由杏花、赵大娘带起来。敌人从西南面来,就奔白驼庄跑,从东北方面来,就奔五马营去,假如失掉联系,就奔南北交通站打问消息去。啊!对呀!”他似乎想起件重要的事,转过头来面向二青说:“不管敌人什么时候来,你要留在最后走,布置点人,监视张老东,留神村里的情况。这事情非常重要,万万马虎不得。”王金山说完,赵成儿说:“重要事,村长都说啦,他还代表区里向南小区传达工作,我看让他先走,剩下零七碎八的,咱们再嚼谷嚼谷!”大家同意赵成儿的意见,王金山一走,接着又谈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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