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安员葛腔子得到胖墩的信,把全部民兵带上来,附近分散的民兵和干部,看出他们要突围,从后面跟着走,工夫不大就凑成五六十人的队伍。二青怕目标大,把大家分成三个大班,沿河村的在最前走。胖墩、二青带着队,队伍是满天星地散着走。起初,敌人并没注意,走出一里地,敌人发觉了他们,追来了。后边的两班沉不住气,撒开腿就跑,胖墩他们再也无法掌握,便朝西蒲疃跑。傍近村,村里的鬼子迎头截住,前后两面都开了枪,在交叉火力下,三拨人都分散了。胖墩他们这股朝北跑,村里的鬼子追赶他们,机枪不喘气地扫射,他们拚命的飞跑,谁也顾不上还枪。跑出村六百米左右,胖墩肩膀上连中了两枪,又坚持跑了一截地,他渐渐不能跑了。二青急的背起他来,又跑了一阵,敌人仍是嚎叫着在后面追,眼看着二青的步子也慢了。

“二青兄弟!跑你的吧!不用管我了。”说着话,胖墩要朝下滚。

“你说的是什么话呀!”二青咬着牙,加快了脚步。

“银海!”治安员朝着那个最年轻的民兵说:“你道路熟,领他们奔西北跑,我们顶住打排子枪,顶一阵我们朝西躲,这样你们就可跳出圈啦!”

二青跟着银海,朝西北走了半里地,眼前几棵小榆树下,有条沙土沟,从沟里走可以减缩目标。二青继续背着胖墩从沟里跑,越跑脚下越沉重,先前还能听见枪声,后来耳朵嗡嗡直叫,什么也听不清了,神经也有些迷乱,仿佛是背着人,又仿佛着被人背着,当听到银海说已脱出敌人包围的时候,他一松劲,连同胖墩都栽倒了。

赵成儿在胖墩他们走后,分别找全了沿河村的老乡。

下午,被包围的人群,停止不动了,敌人派出很多检查站,进行所谓“民匪分离”的工作,被认为有嫌疑的,一律带向南去;被释放的往北来,释放的多是老人和小孩。靠近沿河村人的检查站长,是个兔头蛇眼歪戴瓜皮帽的小子,每逢被他查住的人,总是说:“有路不走,是自找倒霉!”在他的暗示下,有个商人打扮的年轻人,到他跟前说:“检查站先生,我认识你,咱们在保定西大街常见面!”说着便和瓜皮帽握手,趁势塞过一把边区票。“对!对!我眼拙。”瓜皮帽放他走后,趁机小声说:“哪里不是交朋友,人得灵活点,老头票,大龙票,红边区票,老头票是日本出的票子,大龙票是华北伪政权出的票子,红边区票是我们边区政府出的票子。一样的能办事。”赵成儿听懂他的意思,立刻叫大家分开带钱脱换衣服,周老海上身穿的灰军服没法换,干脆脱个光膀子。

经过一个多钟头的检查,沿河村的人都放出来了乙度过这场大灾难,虽然害怕,也感到是个万幸,因此大家都挺痛快,只有赵成儿板着脸不肯说话。朱大牛说:“民兵冲出去了,咱们混出来了,杏花她们压根儿没遇上大包围,你还有什么上愁的?”赵成儿说:“怎能不上愁,两三天不见村长个影影,知道出了什么吉凶。”朱大牛觉着找不到村长,就完不成区委的嘱托,便说:“你领大伙先走,我跟到南边找他去。”“别去啦!海里捞针,往哪儿找去。”“鸟儿飞还有个影子,他还会不在这个圈里,谁也别拦我。”不管赵成儿怎样想念王金山,他不愿朱大牛再去冒险找他,但朱大牛是个拧性脾气,他的认死理劲一上来,神仙也劝服不了。没奈何,只得依从他去。

在混乱中,朱大牛混在往南走的行列中了,一路上没见王金山个踪影。傍晚,行列在石德路边上歇下,他往另一个有敌人的村庄跟前走去,进村后,看不见老百姓。绕过半条街,发现三几个挑水的人,问过他们,才知道东头大院俘来很多人。这些人很被敌人注意,大院门口有日本鬼子站岗,挑水的人就是到那里送水去的。

朱大牛急于要到里面去寻找,向挑水人撒谎说:“我老兄弟被抓来了,想给他送几个零钱,能把水担借我挑一下吗?”挑水的正不愿照应敌人,便把水担交给朱大牛。

这个大院很宽阔,被关的约有两三千人。院里的人大部分横躺竖卧地休息了,也有很多人转来转去地走个不停。负责监督这群人的伪军,在聚精会神地搜大家的腰包。朱大牛放下水桶,寻找王金山,在场内穿行两趟,贴墙根绕了一遭,不用说王金山,连个熟面孔也没发现,走回原处再找水桶,水桶早不见了。“这真倒血霉!找不到人,反把自己赔上。”他后悔了,恼恨自己不该莽撞地混进来,更不该扔下水桶。过了一阵儿,又想开了:“车到山前必有路,光我个人吗?”他摸着络腮胡子,有意无意地在人群里瑠鞑着。转来转去,觉得有人扯了他一下,回头望时,又看不见熟人,才要走,裤角又被扯住,这才发现有个躺在地上的人正在拉他。弯腰一看,啊!天哪!正是王金山。朱大牛立刻蹲下,高兴的要说话,刚一张嘴,见王金山摇了摇手。朱大牛一发愣的当儿,有两三个伪军擦他们身边走过去。又等了一会,王金山才小声告诉他说:“我早就看见你转磨磨了,因为怕暴露目标,也不敢招呼你,这会天黑了,我才敢拉你一把,老朱你别着急,接咱们的人已经来了。”

“谁接咱们呀?”朱大牛“丈二的金刚——摸不着头脑”。可王金山说了这句又不作声了,他再三追问,王金山仍不说话,只把嘴向不远的地方一噘,朱大牛朝那个方向一看,一个轧场的青石碌碡横躺在墙根下,此外都是被捕的人,朱大牛瞪了瞪眼,不了解是什么意思。王金山说:

“墙有多高?”

“一人多高”。

“碌碡呢?”

“啊!”朱大牛欢喜的心花都放开了,那种舒心颈头,好比鸟儿猛然撞出笼子往天空飞的时候一样。

“我那石头老哥,你不怕暴露目标吗?赶快伪装起来吧!”说着就要站起身,王金山一拉他说:

“慢点!碌碡平放着,没人把它放在心上,伪装起来倒容易被人看穿的。我们在这先休息休息养养神,等天色到蚂蚱眼时候再说。”

说是休息,两个人都像光着身子躺在蒺藜上,半点也安不下心去。暮色苍茫的时候,远处一阵人声嘈杂,接着大栅栏口响了枪。王金山他们因离门口很远,不知道怎么回事,后来听见有个人走过来说:“都是八路领头冲的,头前跑妥了的,是拣了个运气,跑不妥的脑袋上准得钻个窟窿,多危险!咱们呀,干脆到石家庄再说,到那里就是罚上几年劳工,比拚命也强的多。”朱大牛一推王金山说:“你听!******!这小子愿意当亡国奴,他准是个地主。”

“不要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是时候啦,咱们趁水和泥吧!”说着两人溜到墙下,王金山两手一套把碌碡竖起来。

“朱大叔!我先看看地形。”他登在碌碡上,一纵身就上了墙。“行!朱大叔!快上!”他用了一种沙哑的耳语声,刚一讲完就鼓咚的一声跳下去了;朱大牛并没听清王金山的话,但他看懂了他的意思,因而很快地爬到墙上也跟着跳下去。因为天色晚,他们估计敌人可能没发觉,想秘密地溜出去,但敌情地形都不了解,说不定会跟敌人撞个满怀,越顾虑神经越紧张,紧张的心肺要爆炸,血管要破裂,每一步都像登在刀子上的那么警惕,又仿佛陷到无底深的水里那么可怕。正迎面是小胡同,他俩擦身贴着胡同走,走不到十几步,听见鼓咚,鼓咚,接二连三地有人跳下来。王金山知道是难友成批地跟出来了,心里想人多目标大,很可能被敌人发觉,再慢走一定得出危险。一扯朱大牛的袖子,两个人挽着手撒开大步跑,跑到村边的时候,后面的难友们已排成一列长长的队伍。朱大牛急的向后边的人说:“哥儿们!别滚疙瘩走哟!咱们满天星散着点吧厂这一喊叫被敌人的巡查队发觉了,迎头向他们嘎嘎地打起了枪,接着街里响起了凄厉剌耳的口哨,随着枪声一缕缕的火道子划过黑暗的长空。难友们四散了,王金山朱大牛始终跑到最前面,枪弹像屎蚵螂带着嗡嗡的叫声从耳朵旁边飞过去,这时候虽然也害怕,但是比才跳墙时倒减轻了些,因为他们已经不是被囚禁的人了。正因为这种原因,朱大牛一点也不觉累,他觉得不是他自己的脚在跑,倒像是乘坐在大跨子船上张帆走顺水一样。王金山始终是提心吊胆地跑着,每跑到一片绵软触腿因而带着沙沙响音的麦田里,脑子里浮起一层感觉:在童年时代他到坟地或是树林里割草,偶然从树根下或是坟窟窿里钻出一条披着五彩花纹的长蛇来,他同他的伙伴们惊呼飞跑。长蛇拧转着圆身子,从草尖上向他们追来,一直追到青草地的尽头。后来上岁数的叔叔伯伯们告诉他说:“蛇行草上跟刮风一样的快,这时候,你们要往大坷垃地里跑,长蛇到坷垃地就没咒念了。……”现在他在麦田里听到枪声,就仿佛枪弹像花蛇一样的紧追他,这时他跑的特别快,这种快的力量几乎是本能的,一直跑到空白地里脚步才稍稍慢一些,也正是在他跑慢的时候,朱大牛才追上他。正跑中间,敌人一队骑兵,从斜刺里围过来,骑兵手里都拿着电筒,一条条的耀眼白光漫空闪动,其中有两三缕白光,像妖怪瞪着眼向他们直射过来。为了不让敌人发觉,他们两人紧跑了几步卧倒在麦田里。马蹄带着沉重的践踏声音飞驰过来,仅仅离他们五六尺远,差点让马蹄踏在身上,正是由于这样近,他们就处在电筒光线的死角里。在敌人嘈杂的话语声中,王金山在朱大牛耳朵边轻轻地说了个“爬”字,他们就在麦陇里匍匐爬行,他们的衣服磨擦着麦苗的时候,声音非常的轻微,就像女人用篦子慢慢梳头的声音一样,爬出一截地又继续飞跑。这天夜里他门终于跑到西蒲疃村北面十五里处的果树园里,与二青、赵成儿、胖墩他们会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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