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麻子、瞎玉海这一群十几个人算一班,赵三庆他们带了另外一些人算另一班。二青和朱大牛悄悄地跟到李麻子他们这一班夹。李麻子、瞎玉海带头往东沿街走,先到胡望儿家。胡望儿是大师傅胡黑锅的当家堂兄弟,他爹娘听到维持会捆猪的讯,因望儿没在家,老两口子很着急,想把猪藏起来;可是捉也捉不住,捆也捆不匕,老两口正围着猪圈转磨磨,李麻子他们赶到了。瞎玉海不容分说,蹿身下了猪圈,三把两把捉住了猪的后腿,他伏身用力一拉,把猪提出圈来,捆起猪大伙继续沿门走。前面一间半土坯房是吴大妈的家,她家院墙太矮,从栅栏外可以看清她屋子里的锅台、纺车、盆盆罐罐的。她听说维持会捆猪夺鸡,急着想藏起“大扫荡”逃难归来剩下的两只鸡,费了很大气力,才捉住它们;先是放在鸡笼里,觉得不保险,又从鸡笼里掏出来,一手抱着一个,想藏到外面去。刚一出门,正与李麻子撞了个满怀。李麻子一见吴大妈的样子,他的俏皮劲来了:“看人家吴大妈真积极呀,不等要就给送出来。”吴大妈的白头发根子乍了,两只老眼干瞪着,答不上话。瞎玉海手快,一下子从她手里掳过鸡来。这时候,吴大妈才气的嘴唇哆嗦着说:“‘大扫荡’都没丢这两只鸡呀,你们真和鬼子一样的阴毒啊!”李麻子兴奋而轻蔑地说:“‘大扫荡’扫不了,这‘小扫荡’再扫不了你的还行!”

朱大牛一旁瞧着,气的不行,他憋着劲说:“二青!我得跟这小子干一场,替吴大妈出口气!”二青沉思了一下说:“朱大叔!新鞋别踩臭****,现在不跟这伙人争长短,我们劝劝吴大妈吧!”说着他先到吴大妈跟前,声音放的很低:“吴大妈!别难过,先在心里记上账,等咱们队伍过来,要他们加倍还。”“还不还的倒不吃紧,只要咱们的队伍来了,再不受这窝囊气就好。”吴大妈也小声着说。这时,李麻子一帮人,早已走进前面的张生财院里去了。那是一所新新的土坯房,宽阔大院,黑漆大门。张生财是劳动起家的新中农,外号张哑叭,六十多了,有点驼背,单从硬朗上看,倒像个四十多岁的人,从小爹娘早早去世,就剩他一个人过苦日子。老人留下的一亩兔子不卧的沙凹地,用土垫成高高的菜园,他靠养种蔬菜求生活。

经过二十多年的辛苦勤劳,大约在他四十来岁的时候,小日子过的能养活个家口了。乡亲们串通着要给他张罗个人,恰恰有个河北里要饭吃的红眼寡妇,这寡妇是个半篮子喜鹊,非常好说道,日常跟人坐在一块,尽听她说话,旁人张不卉嘴。老乡们认为他们要是凑在一起,一个爱说一个不说,倒是美满姻缘,就打着哈哈笑给他说媒。说了两三回,他没吭气,乡亲问他:“你到底想挑拣个什么美人呢?”“我挑个屁,是个女的就行暸!”大伙才笑着说:“原来人家早愿意了!”结婚之后,两口子作活都挺带劲,后来红眼媳妇一连生了四个小子,孩子一多,他的日子又苦了。一年吃九个月的野菜和树叶子,穿的更是可怜。结婚时他作了一件棉大袄,穿了十几年给了大儿子大聋,大聋穿了几年又拆洗缝补的给了二聋,经过三聋到四聋穿上身时,这件衣裳整整穿了二十年,千针万线,补绽简直数不清。抗战爆发,共产党来了!毛主席朱总司令的队伍到了!群众动员起来减租减息,张生财得了十二亩地,他家劳动力多,又刻苦节约,把从牙缝里省下来的钱,三四年工夫,置了几亩便宜地,盖上一套新土坯房,给大聋娶了个媳妇,小日子像一盆火似的发旺起来。

日月虽然好了,他可照常不爱讲话,也不爱参加政治活动;每逢他参加开会,常常从始至终不说一句话,有时甚至呼呼地响起鼾睡来。可是他干起工作来是很好的,比如跟青壮年一块送公粮,他总是挑重担子,公差勤务他从来没晚到过一回,站岗放哨没人接班的时候,他就自动延长一班。

张哑叭家,这天正吃早饭,听到维持会派人搜东西的消息,全家慌了神,猪圈内肥胖胖的一口猪,院里十来只正在下蛋的母鸡,都得藏起来。张哑叭急得里走外转,满头冒出黄豆大的汗珠,两手直搔头皮。红眼老婆见老头子这副为难相,就逞能地说:“孩子他爹!你别上愁,有上不去的天,没过不去的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们先把肥猪藏好,剩下群小鸡子就好办啦!”

“百十斤的大猪,看你藏在哪里?”张哑叭不相信他老婆的智谋,紧锁着一双黑色的眉毛。不料红眼老婆早已想好主意,她说:“快把猪赶到儿媳妇屋里去,用绳子把它绑在床底下,盖上两床破被子,大聋媳妇躺在床上面,只许哼哼不许说话,出什么事都有我顶着呀!”工夫不大就这样收拾妥当了,可是那十来只母鸡还在院子里蹦蹦跳跳地乱跑。这当儿李麻子一伙人,吵吵闹闹地已快走到他们的门口了。张哑叭非常替这群母鸡着急,就见他老婆子右手拿着烧火棍,左手抓了一把米,米撒在院子里,母鸡飞跑过来吃米。突然,红眼老婆像疯了似的嚎叫了一声,接着凶狠地连抽了它们几烧火棍,受到意外袭击的母鸡们,腾起翅膀扑楞扑楞都飞到房上树上去了,吓得瞪起圆眼俯视着它们发了疯的女主人,咯咯哒、咯咯哒地叫个不停。张哑叭锁紧的眉毛舒开了,眼角带出了笑容。

李麻子他们一进门,红眼老婆同张哑叭都在院里站着。

“老生财叔,把你的猪交给维持会吧!剐掉毛按斤秤算钱!”瞎玉海说完,张哑叭照例不讲话。

“两个碌碡也压不出他个屁来,问他干吗!问他内当家的吧!”李麻子说。

“呃!你麻子叔!可别耍笑人!什么内当家外当家的。”她滔滔不断地讲开了:“这年头,不当家不受罪,不主事不但沉重。你们要猪,你们也不调查调查!日本鬼前前后后到俺家来了四五趟,不用说那一个迎生子,十个八个也早吃光啦!”

李麻子说:“这老太太是狗掀门帘子仗凭着嘴,咱们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说着迈步便朝北屋西间里走去。

“那是你侄儿媳妇的屋子,她正闹病哩!”尽管红眼老婆忙着阻止,可是李麻子还是直闯进去。大聋家里听见有人进来,哼咳哼咳的折腾个不停。李麻子瞪圆萝黄花的眼睛,四下里看了一下,忽然他发现在床下面,用破被子蒙的不知是什么东西,咕弄咕弄的直动。他灵机一动,上去用手撩开被子,照着咕弄的东西用力踢了一脚。那东西叫了一声,挣扎着要往外跑。李麻子手快,早已拧着猪耳朵喊起来:“来人!捆!”

张哑叭肚里像喝了瓶子醋似的一阵一阵酸的难受,沉着焦黄的脸蛋没吭声。红眼老婆絮絮叨叨地说:“老鼠窝里的迎生子,也得叫你们掏了去。告诉你们,连皮带毛,少算我一两也不行!”李麻子理也不理,一伙人高高兴兴地扛起猪走了。红眼老婆有冤无处诉,看见二青大牛走进门来,上前一把拉住他们说:“俺们受这样的欺侮,你们不管哪?”说着直擦泪。二青又拿出劝吴大妈的那番道理劝了她一顿,红眼老婆才不再擦泪,咬着牙说:“好!等那时候到了,我先上台斗争他们。”

从张哑叭家出来,二青再不愿跟着走了,拐了个弯,他同朱大牛一块奔赵大娘家来了。他们休息了一会儿,就见铁练跑回来怒气冲冲地说:“维持会捆猪的有偏有向,大白桃家里也有猪,李麻子、瞎玉海他们连门都不进她的,还不是因为大白桃和赵三庆相好,……”刚说到这里,一听门外乱嘈嘈的,他慌着说:“娘!你听!奔咱家来了。”赵大娘站起来说:“不要慌,没啥怕的。”接着说:“这年头好人受罪,麻子瞎子倒成了精啦!二青!你们屋里躺着别动弹,我迎上去,会一会这帮人,我不信兔子会滚破了网。”

赵大娘一出门,李麻子、瞎玉海领着人正进院。赵大娘说:“嗳哟!玉海!你李大哥!你们是戴着乌纱弹棉花,有功之臣哪!给日本人捆半天猪,这辛苦可大发啦!”“不算啥,不算啥!大婶子,听说你有口猪?”瞎玉海没听出赵大娘话里带刺,也没看出她笑中含着恼意来。“猪是有!我现在可不能拿出来。”赵大娘声音很自然,态度可很严肃。“嗳!嗳!赵大娘你是抗属呢!得起模范作用呀!”李麻子这句话把赵大娘气恼了,她走到李麻子跟前,用手指点着他鼻子说:“我这抗属,可没你这剧团刀眼(导演)大,我没有你心眼灵活,也不会拍马屁伸长舌头溜舔张老东!猪,我是有,我男人开一辈子猪肉杠,我提一辈子猪肉烧饼篮子,不养猪还行吗?现成的猪给你们放着哩。可有一宗,要拿都得拿,不拿都不拿,不能有远近厚薄,你们雷公打豆腐专门找寻软的欺负可不行。谁敢担保,全村的猪都拿出来,俺娘儿两个把猪给你们送到维持会去,要没有人担这个保,哼!别说动我的猪,谁动我一根猪毛,他得赔我一根金条;你们谁敢担保呀!”她连训带骂地闹了一顿,瞪着眼像叫阵一样。瞎玉海他们,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作声。赵大娘见大伙叫她唬住了,就更加劲啦。“俺老头子给\"剐\"民党的队伍退却时打死啦!两个中用的儿子参加八路军也都牺牲啦!就剩下个****的娃娃和我这穷不死的老婆子,你们哪里是要猪,你们明明要俺娘儿两个的命来啦!我早就活腻啦!你们不是指名叫我抗属吗?大概是维持会叫你们杀抗属来啦,好!那你们替鬼子把俺杀喽吧广赵大娘把头一低,用脑袋先向瞎玉海撞去。瞎玉海见势不好,一面躲闪,一面摆手叫老乡们往外退,李麻子倒退了两步,急的说不成一句整话:“赵大娘!你怎么动真气,咱娘儿们是不说不笑,常见常欢喜,何必,你看!你这……这……这……。”他臊红了麻脸蛋,一说一点头地跟大伙退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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