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麻子他们走了。

赵大娘回屋和二青、朱大牛谈了一阵话,阳光带着棱角从窗户纸上透过来,天快到中午了。赵大娘告诉小练到菜园里割小葱、劈莴苣菜,准备请二青他们吃小葱蘸酱卷大饼。二青说:“你省下点吧!我们都有地方吃饭,在这舒坦地躺一会,就够痛快的。”二青说着忽然转过脸来,向朱大牛说:“朱大叔,咱们回来多久啦?”朱大牛摸着黑连鬓胡沉思了一会说:“来的时候麦子正打苞,现在麦穗莠齐啦,大概有十来天了吧!”

“十来天?好难熬的日子呀!……喂!现在是什么节令?”

“这个……”朱大牛皱皱眉,“这节令我说不好。”

“看你们这人们!白在庄稼地里混一辈子;可枣树出满芽,西葫芦开花,虎不拉遍地蹦跶,还不是快到芒种吭!”赵大娘说完有些感触,就又补充说:“往年到芒种,人们早忙着下地了,现在……唔!我到菜园里割小葱去,你们休息吧!”赵大娘一出去,朱大牛对二青说:“光呆着没意思,我得到维持会看看去。”说罢,走了。

屋里剩下二青一个人,他仰身躺在炕上,闭上眼睛,半天的生活和张老东、李麻子他们这些人物在他脑子里直转,他竭力想从一件事一个人思索起,但脑子里千头万绪互相搅乱着,清理不出一条思路来。想来想去,连翻了几个身,呼吸渐渐平静,他睡着了。正睡的迷迷糊糊的,觉得有人摇他,一睁眼,铁练瞪圆眼珠子,小脸吓的焦黄,话音带着哆嗦:“青哥!快起来!外边放枪哩!”“你娘哩?”“她出去啦!”二青一骨碌爬起来,耳朵贴在窗户上,想从枪声里判断敌情。这时,忽听院里鼓咚响了一下,像是有人从房上跳下来,二青刚要出门看时,迎面跑来的人与他撞个满怀,仔细一瞧,原来是杏花。她两只水汪汪的眼睛里,充满了紧张和恐怖,用力扑到二青的身上。二青刚要问她,她摔开他又往屋里跑,二青摸不清头脑,跟进来问:“杏花!怎么回事?”杏花不答他的话,跑过去抓住小练的胳臂:“小练!快说!你家有地方藏没有?”小练想了想说:“有地方,跟我来!”杏花一扯二青,像下命令似的坚决地说:“跟我一块藏!快!快!”小练撩开西跨间的破麻袋门帘,三人一块进去。这屋里很暗,靠墙有个小小的窗户,上面堵了块破席盖垫,迎门是一个空囤圈。后面两个大瓮,一个腌满半瓮萝苋,臭气昏昏的,另一个是空的,瓮左面有个供桌,上面挂了一幅财神像。小练指着供桌下面的石板说:“这下边有个坑,是俺娘坚壁东西挖的,你们下去藏吧!”杏花这时才说:“汉奸队拿枪追我呢,刚才的枪声就是朝我放的。小练!他们真要赶来,你千万可别说呀!”小练点点头,用力一掀石板,杏花和二青都钻进去,小铁练蹑手蹑脚地走回东间里,过了一会儿,听见外面有人叫喊:

“妈巴子,怎跑的!”

“上哪疙瘩去啦!”沉重的脚步声从房后响过去。二青问杏花到底是怎么回事。杏花说:“头做上午饭,听说河北过来敌人,他们先从西北角进的村,进村就挨家挨户的翻,也不知道他们要翻什么。俺娘听说他们把葛老槐家侄儿媳妇逮住,硬说她是妇女会主任,几个伪军撕撕掳掳地把她架到她家小西屋去。俺娘叫我躲一躲;我想家住在邻街口,躲躲也好。一出门,没料想在十字街蹲着两个伪军,他们叫我站住,我看事不好,就拚命跑。他们一面打枪一面喊着追着,我往南拐了两拐,就直奔这来,为了躲开小练家的门口,我从农会主任家的鸡窝上跳过来的。”杏花边说边出长气,稍一沉静,从堵着破席头子的小窗户里透过赵大娘的声音:“在心点,来啦!”话音又哑又沉,说明情况是十分紧张的。二青这时心里又害怕又后悔,他想:为什么手无寸铁缩在草鸡坑里呢,还是出去好,可是出去又怎么办呢?正在胡思乱想,听见有人讲话啦。“老婆子!刚才一个妇女跑到你家来啦!”

“老总!那可没有的事。”

“不说实话,搜出来,连你一块枪毙!”

“妈巴子,跟她胡扯干啥!搜!”

一听说搜,杏花吓的搂住二青,她胸脯一起一伏,呼吸很急促,浑身不住的战栗。二青在她耳根台上说:“别怕!沉住气!”

“搜出来怎么办呀!”杏花颤着声音。

“不要紧,你听——他们进来了。”

两个伪军走进屋子里,用刺刀吓唬赵大娘说:“老婆子!快说实话,搜出来要你的命!”赵大娘说:“俺家就两口人,你们要搜出第三个人来,任你们拿刺刀挑喽我!”

“那个小屋于是干什么的?”

“是盛破烂东西的!”赵大娘声音里有点畏怯。

“进去搜!”一个伪军用刺刀挑下破麻袋门帘来,帘子落下后,一缕青白色带着滚滚尘埃的光线射进小屋里,破囤圈、大瓮、满屋子轮廓都能看清楚了。进来的人拿刺刀各处乱挑,最后他们指着供桌说:“那是什么?”赵大娘说:“那是供奉的财神爷,别的啥也没有。”二青听着,知道藏不住了,身子一拱劲想蹿出来,杏花死劲捺着他的脖子,不让他动。走在前面的伪军,不信赵大娘的话,用刺刀往瓮里挑,刀尖一抵到腌萝苋上,感到软绵绵的,他想他所猎寻的目的达到了,高兴的用手去摸,刚低下头,一股臭昏昏咸渍渍气味钻到他的鼻子眼里。他一捺鼻子就蹿出了小屋:“妈巴子!臭的熏死人。”随后那一个伪军也出来了。这时候赵大娘沉住气了,她说:“老总们,我说话,你们可别恼意,俺这家除了破铺衫脏套子,就是臭鞋烂裹脚条子。”她故意用这种话使他们起不快之感。她也不肯多说话,说多了,怕惹的他们起疑心。小练早就沉不住气了,他始终没敢跟进那间小屋,自己呆呆地蹲在外间屋锅台上,一根一叶地择理小葱和莴苣菜。伪军们觉着搜也搜不出什么,不搜又出不了气,又怕外出的时间太长了,上边起疑心,满肚子恶气,没地方发泄,抬头瞥见小铁练低头择葱,便找词的说:“这孩子准是小八路,看!他把脑袋搭拉到肚子上啦!”说着便赶过去,打了铁练一枪把,连葱带莴苣扔了满地,仿佛两只疯狗一样走了。

蹲在石板底下的人,外面越是寂静,心里越觉得害怕,连大气也不敢出,时间一长,觉得四壁放射出的冷气,刺激的皮肤发凉。他们依偎的更紧了一些,也就更感到肉体相接触的部分格外舒适温暖,这样很自然的使一对青春正炽的男女感到异性的安慰;不过,这个感觉,不是单纯的,而是和他们整个心灵的紧张恐怖情绪交织起来的,双方都觉得由于对方的存在而得到支持和力量。

寂静,寂静,在他们感觉里似乎太阳被什么东西钉住,一动也不动了。好像过了很久,才听见供桌上面有人喊:“没事了,你们出来吧!”明明是赵大娘的语声,但二青、杏花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怕有问题,连口大气也不出,后来赵大娘搬开石板,他们才钻出来。这次突然的意外的风波和变化,像是刺激的他们过重了,两个人各自低下头,谁也不说话。杏花心里是很乱的,方才的事,在脑子里直打转,越想越后怕,“如果被伪军逮住,像对葛老槐侄媳妇一样怎么办呢?呸!不要脸的臭东西们,要命有命,杨杏花不是好欺负的。”一转念,她又想:“女同志在这样环境下真不如男同志好,像区长、胖墩他们,手里提着枪南征北闯有多好。”想到男同志,不由得想到眼前的二青,“今天若不是遇到二青,说不定更怕到什么地步。”她抬眼一望二青,看见他两只大眼盯着窗户,两道浓眉紧皱,板着长脸,挺着胸脯有股子英雄劲。平素杏花对二青就很信赖很尊重,从白驼庄回村划在一个小组里,更感到他对党忠实对同志热情,经过今天的共同遭遇,简直感到他和她的吉凶祸福都是息息相关的,这里边是什么原因,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她再次地用眼盯着二青,盯了多久,自己也没注意,瞥见赵大娘注视她时,她才又低下了头。同一时间里,二青也在回忆,他所想的是伪军搜查的那一幕,“如果杏花不用力捺住我,”他想,“那时节一定蹿出来,石板抄在手里,至少也得砸倒他一个两个的。可是,砸死一个又有什么用呢?”三拳难敌四掌,好汉也怕人多,硬拚这条路,在他思想里是走不通了。保存自己,必须想出保存起自己的办法来。刚才隐在石板底下的动作对他有了启示:“对!对!就像今天这样,挖几个深坑藏起来就行。”想起了办法,眉毛舒展了,眼里含着笑意,脑袋点个不停。

赵大娘见他们都是一言不发,怕他们年轻人,遇到事心里发窄,想往开阔处引导他们,便故意逗笑着调坎儿,她说:“老太太吃槟榔——你们都焖啦!别这么蔫头搭拉脑袋的;怕什么,天塌了还有地接着,没关系,还吃咱们的小葱蘸酱卷大饼。”愣了一会儿,她接着说:不用提心吊胆的,张老东他们领那伙汉奸队到维持会去了,现在正吃饭呢!他们吃,咱们也吃,非吃小葱卷大饼不解。你们别动弹,安定休息休息,我做饭去。”

饭后,他们又商量了一下,决定今后活动要严守秘密,避免外人注意,他们跟苑长雨小组、周老海小组都要秘密联络;把毛娃子安置在维持会里,跟他们往来透个信;对杏花,二青说她今天太莽撞冒险,险些儿出了大漏子。赵大娘要她多穿几件破衣裳,不要胡跑乱串的,因为杏花家住在北街口,为了躲开这个冲要地方,要她当天搬到赵大娘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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