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青从赵大娘家出来,已经是下午三点钟的时候,街上冷清清的不见一个人,绕过南街,看见维持会门口沙竿架子上,吊起三口肥猪,大师傅胡黑锅蹲在杀猪锅跟前,用一根铁棍从猪腿插进去,用力往猪肚子里挺。看见胡黑锅,他心里很高兴,紧走了几步到他跟前。

“黑锅哥,人们呢?”胡黑锅两腮一鼓一鼓正贴着猪腿往里吹气,一直吹的黑脸蛋子发紫,脖子里青筋涨高了才缓口气,用急促的声音答复他:“出净门夫啦!”说完话又鼓起腮帮用劲吹,二青接着问:“上哪去了?”胡黑锅直到脸蛋发紫青筋突涨的时候才又一缓气说:“河沿上。”“到河沿作什么呢?”二青接连不断地问,胡黑锅是吹一阵说一句,一句零磺几个字,二青挺生气地说:“黑锅哥!少吹两口,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不行吗?”胡黑锅沉下脸蛋子,把猪腿往旁边一推说:“告诉你,皇协军叫顺着河沿都挖好工事,全村出净门夫往河沿揹秫秸,晚上都得到河岸站岗去。会长吩咐我,天黑以前把五口猪杀好给皇协军送礼,还差两口没有退毛,眼看天黑交不了差使,我急的眼珠子冒汗。你在这句句话刨根,二青兄弟,你这不是成心找我的别扭吗?”胡黑锅一生气,早忘了捏紧猪腿,已经快要吹胀肚皮的猪,又撤完了气。胡黑锅一见顾不上跟二青吵嘴,连忙扯起那条猪腿,从新鼓劲吹起来。

听了胡黑锅的气话,二青笑了笑,站起来奔张老东家走。快进门时,见李麻子抱着一束碎劈柴从斜对门吴二爷家走出来,二青过去从他手里分了一半,两个人并肩进了张家的东院。

客厅里,张老东一碗接一碗地给一个大烟鬼相的伪军队长倒水,一面谈叙家常,说话和嘻笑都很自然。吴二爷和赵三庆恭恭敬敬地紧靠在张老东的下手,说他们是站立,没有挺直身子;说是坐下,屁股又没挨到板凳;有时一言半句的打个帮话,笑的时候跟着呲呲牙。二青看了两眼,奇怪地向李麻子说:“我们东家跟那位队长认识吗?”李麻子小声回答说:“他们怎么能认识呢?”接着李麻子说那个烟鬼队长才到村时,如何大发脾气,要几百民伕,要几十石粮食,还要八路军埋藏的东西。经张老东接到家来,暗里递过钞票,又怎样变成了朋友,“人家张老东先生是真有本事呀,啊!你看……他们要走了。”

烟鬼队长往外走,张老东他们跟着屁股送出来。这个队长是蛤蟆嘴,泥青色,满脸黑蝇子屎,浑身瘦的皮包骨头,走路挺不起腰板来。他走出客厅回身向张老东他们讲:“诸位止步,我到河边查勘一下,明天过来再会。”“哪里话,队长为我们奔波劳累,我们全村感德无量,再请队长赏脸,答应我们奉陪队长到河沿上走一趟,顺便告诉民伕们加紧工作,完成长官的指示。”张老东说完话,见队长没有反驳,就招呼屋里院里的人,一同跟上走,连队长跟班的带守衙的一共十几号人一块到了滹沱河沿上。

太阳只有一树梢高,热劲渐渐地减低了。沿河村同附近村的民伕们,早把各村拉来的秫秸,按照伪军们指定的地方,一堆一堆的放在河岸。河里还有浅浅的一点水,老乡们赤着脚,膛过来走过去的也不把它放在心上,沿河岸伪军们押着老百姓挖工事,把胡寡妇家二亩麦子地,挖了三四个白菜窖似的大坑。胡寡妇坐在地头上,眼睛哭的红红的,也不敢作声。一发现二青跟在这伙人的后面时,她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绕过人群,凑到二青跟前说:“这年头,光许有势力的活着哇!瞎玉海他们冒坏,放着张财主家大块地不动一把土,偏把我这一点麦地掘几个大坑,二青!我得找他们说说理去。”二青拉着她的袖子小声说:“胡家婶子,你多么糊涂呀!现在还是说理的时候吗?你瞧!……”说着他用手指了张老东他们一下。张老东像烟鬼子队长的一条尾巴,一摇一摆地紧跟在后面。河岸有个高坡,烟鬼队长立在河沿的高坡上用手遮着阳光,看了看太阳,又用眼睛看了看搬运秫秸的老百姓,然后从腰里摸出一个口哨,突然“嘟嘟”吹了几声,伪军们马上立正,挖工事的老乡们听见音响也扬起脖子。这时他讲话了:“大家听着!所有的民伕不许走,派人回家取饭去,晚上我们分班点火,封锁滹沱河,配合皇军,把八路军消灭干净;这个意义非常重大,你们要执行命令,什么是命令呢?我的话就是命令,谁敢反抗,自找遭殃。我们全体警备队员!”他向着立正的伪军:“严防民伕捣乱逃跑,有逃跑的,就开枪打死他,看看他腿快,还是咱们的枪子快。完结!”他说完话扭身向张老东稍微一点头,便带上他的护兵们大摇大摆的跨过河去。张老东他们在烟鬼队长屁股后边,九十度的大躬,整整鞠了好几分钟。

晚上,沿河村的民伕们站好队,三个人一组,每组负责看管一堆秫秸,大约每隔二十组左右有伪军一个班负责监视,这样一个排的兵力就可以封锁三几里地长。为了防备老乡们逃跑,他们按村庄分出地段,宣布哪一段出了问题,由哪村维持会负责任。

这天夜里天气阴沉沉的,有时露出几颗闪耀的星光,一眨眼又被阴云糊住,被太阳蒸晒了一天的河沿地带,蒸发着一股潮湿的淤泥气味,既闷热又难闻;偶尔刮来一阵小风,站在河坡下面的老乡们,感不到什么凉意,只能听到麦穗被风吹动时沙沙的响声。旷野地里是一片深灰色,一里长的沿河村已经沉没在灰幕里,细看才能发现出它那色彩较深的黑影子。

二青、朱大牛和柱子分在一个小组里,周老海、姚锅子分在另一个小组,周老海小声告诉二青说,小组散开时咱们就撒腿跑,二青怕被别人听见,向他点了点头。他们刚走到被指定的地方,脚步还没有站稳,邻村的民伕有的已经逃跑,周老海打了个口哨就向南跑。听到口哨,二青知道是向他们打招呼,想跑怕跑出问题来,不跑又不甘心,正在犹疑不定的工夫,听见嘎嘎地响了十几声枪,发着红光的弹道一条条射向麦田里逃跑的人们。枪声一停,尖厉而急促的哨声由远而近传过来。“老乡们!快快点火!”同样的哨音,同样的喊叫,经过二青他们的地段又由近而远的传下去。五分钟后,从西面沿河岸拐弯处,第一把火吐着红舌头冒着黑烟燃着了,不大工夫,第二把、第三把陆续燃着了,火堆一个跟一个,越蔓延越远,火焰越冒越高,吐出呼呼的气息,带着秫秸爆裂的响声,大的火焰喷射出来足足有一丈多高,像一面绣着黑色花边的红旗,从火烙里溅放出来的火星火花,像长翅膀的萤火一样无目的地四下乱飞。从滹沱河岸上放眼望去,这一串熊熊的火光真像一条庞大的火龙,蜷曲着身躯蟠过村庄林木,穿过原野丘陵,从无尽头的西面爬来,向无尽头的东北爬去,被村庄遮蔽着望不到火光的遥远地方,显出一片红润润的颜色,划破了天地相连接处长空的黑暗。

二青坐在朱大牛的对面,面向着炙热的火焰,心里想:敌人用火封锁滹沱河,一定是为了阻拦八路军通过。这时候必然有我们数不清的亲同骨肉的武装弟兄,他们牺牲流血,从白天战斗到夜晚,夜晚又拚刺刀冲出来,实指望从滹沱河这个地带,找个空子冲到另外一个地区去。想不到又被这里的大火拦住,谁来阻拦的呢?是跟八路军血肉相连的老百姓,其中一个是共产党员,名字叫张二青。想到这,他挺出的胸脯剧烈颤动,两只大眼怒视着炽烈的火光,黄豆大的汗珠直流到嘴角,他后悔没有跟上周老海他们一块跑,他痛恨自己到村里来起不了什么作用。一抬头他看见朱大牛那副宽阔的肩膀,光穿着一件破裤子,心口窝下一片茸茸的黑毛,他想:朱大牛壮的简直像一只老公牛,论力量论胆量都不差,真要是自己的队伍从这里通过,就凭他们两个人,只要有几个手榴弹,便能缴那一班伪军的枪,放自己的队伍冲过去。可惜两头不通气,有力量也没法施展。朱大牛看到二青满脸流汗,瞪着两眼出神,怕他年轻人为眼前这些事想不开,就往宽处开导他:“二青!你上愁哇!用不着,世界上只有上不去的天,没有过不去的山,什么山也有人过,什么路也有人走,几年前你大婶光屁股死在胜芳的时候,我怎么挣扎过来的呀,我不是拿几块冰凌压在她身上当棺材吗?闹奉军、闹土匪、闹国民党退却,什么没闯过去呀!这遭闹日本鬼子也好闯。”说到闹日本鬼子的时候,他的声音放的很低。“点火,叫他们点吧!横竖他点不着这条大河!更不用说挡住咱们的军队!”

朱大牛说完话,拿眼一瞟柱子,柱子对他的话似乎没用耳朵听。他忙忙碌碌地这里放秫秸,那边架腾火,干的满带劲。朱大牛忍不住说:“柱子!多加秫秸,烧好一点!等一会儿领赏钱吧!看你这一阵多积极呀!”柱子听了,光嘴巴一噘,说:“别净挖苦人,谁不愿意在家睡个安生觉,我愿意干这个营生子,可我有什么办法呢?”“你要没办法,咱村的维持会就垮台啦!”柱子没吭声,二青知道朱大牛的脾气越劝他越来劲,没人理他也就完啦。他迈动脚步,往堤坡上走。站立到河堤上,被火炙热了的皮肤,经岸上小风一吹,格外的凉爽松快,右面两丈远的一堆火光里,透露出李麻子青黄色的麻脸蛋,他的影子随着火光一明一暗地跳动,活像个幽灵。再一听,原来他正兴高采烈比手划脚地讲三国。二青心里一生气,想过去教育教育他,刚一抬脚,就听见远处有脚步声,仔细一看,两个背枪的伪军,轻手轻脚,走来查哨,他连忙走下堤坡蹲到火堆前,朝朱大牛动了一个眼色。朱大牛就会意的拉一把秫秸放在火堆上,装成老实干活的样子。那边李麻子仍旧在指手划脚地讲。汉奸队赶过去,气也不哼,端起枪把他连抽打带脚踢地痛打一顿。李麻子狗吃屎倒在地下,痛的直叫。这时左面两个伪军也到这里会哨,看见李麻子挨打,也没问原因,便挑灯拨火地说:“不好好干!打死个刁日的!”汉奸队碰了碰头走回去了。沿河村的民伕们,看了刚才的场面,有的生气,有的害怕,谁也不说话。这一静下来,只听见火呼呼地响,秫秸霹霹剥剥地爆,栖在柳树梢头的鸦雀,被火烘的咕咕吵叫,工夫大了,它们就腾起翅膀向黑色天空里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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