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指挥部设在深(泽)安(平)公路北面一片树林子里,这地方在沿河村正南偏西二十里,它的北面距铁镇仅有三里地,树林边沿有几棵粗可合抱的榆柳树。几个战士攀在高高的树杈上放了望哨;树林里正以班排为单位在讨论今天的战斗任务。树林中央有两棵靠背并生的沙果树,因果实累累而压低了的枝叶,紧贴在一间独立小房上。小房原来是看守林木果品的人住的,现在屋里铺了一床缴获的黄军毯,上面写着昭和十二年制造。墙上挂一幅以安平、定县、安国、深泽为核心的军用地图,红色线圈标志着敌人的碉堡、公路,横贯全图的滹沱河,用一道粗粗的蓝线条显示出来。王金山和二青被引领到指挥部门口时,宋团长正在指划着那条蓝线与县委曹同志讲说什么,一见到王金山,便满脸笑容地招呼他进去,等了一会又叫二青进去。

二青一露面,首长们对他非常热情,像是对待亲切的老战友一样。宋团长握住他的右手,县委握住他的左手,起初两人都想把二青给对方介绍一下,很快发现这种介绍是不必要的,才松手请他坐下谈话。

见到县委和军队首长又坐到一个房子里开会办公,王金山和二青共同感觉到,坚持根据地的困难阶段已经快过去了。在他们的经验里,党、军队、政权三个方面的领导机关,常常住在一起,有时就聚住在一个大村;只要他们在一起,特别是有军队在一起,就能渡过难关,取得胜利。现在,把人们的眼睛都要盼干了的军队终于来了,人民是多么需要自己的军队呀!

团长问了些当地人民生活情形之后,笑着对二青说:“咱们军队要扩大呀,你来吧!孙家庄战斗以后,同志们不断地提念你。”

二青笑着点了点头,从团长的谈话里,他感到团长的作风,似乎比几个月前有很大的转变;其实这位青年指挥员的坚毅、聪颖、果敢的风度根本没有变,所不同的是他冲出重围的时候,表现在镇静、坚定、肃穆的方面多些,现在则是谨慎、细心、迎接胜利的乐观情绪多些。脸色像苹果般的通讯员,提进壶来给二青、王金山倒开水;喝着水,县委谈起渡河作战情形,谈时先向团长笑了笑,似乎解释他当着指挥员侈谈军事是班门弄斧的行为,也似乎表示他应对他的下级——王金山和二青——有说明一定情况的必要。原来昨夜被打下的确乎是麻山营炮楼,那里原驻伪军一个中队,因为大部分伪军跟鬼子出发到河南,留下的不到二十个人,其中有一个伪军,是我们的内线,和我敌军工作部门联系好,趁敌人兵力少的时候,实行里应外攻。刘政委过河就是执行这一任务。在他率队到达的夜里,双方用信号取得联系,贾排长率领尖刀一排全体同志与敌工干部飞快地奔上楼去,五分钟后,睡在炮楼里的两班伪军,来不及清醒就乖乖儿地当了我们的俘虏。……

指挥所门外,有人喊了声报告,屋里的谈话停止了。接着进来两个人,后面是位穿便衣的侦察员,前面的人高挑身材长方脸,着一身干净军服,横在腰间的皮带上,挎一支带着皮套的二把匣子枪,很像一位干部的打扮。二青一眼就看出他是孙家庄房上作战的机枪班长赵金元。他立刻也认出了二青,按照他平日那种轻松愉快和幽默的性情,不管是否当着首长,他也会笑哈哈地调几句坎儿或是出一点洋相;然而现在他仅向二青友谊地点了点头,就转脸面向团长,像是要交代重要的问题。二青想这一定是汇报什么紧急情况,自己留在这里是不应该的;一看王金山,王金山正朝他使眼色,于是他们辞别了走出来。

两入围绕树林转,因为没事可做,沿着一条蜿蜒的草径往西走。路上,牵牛草吐出喇叭形的花朵,蒲公英开着鲜艳的黄花,野针菊、野苜蓿、薄荷叶以及很多不知名的野花、野草,伸腾出花蕾、花朵、绿叶、柔枝,密密蓬蓬地几乎遮满了那条羊肠似的草径。蓝色透明的天空里,青灰色的云彩缓慢地流动着,灰云外面让一层白色而柔和的边儿。早晨的太阳升到了树梢顶,用白色的强光,冲淡了抹在东天边上粉红色的朝露,使它渐渐地褪了颜色。天是晴朗的,大地是宁静的,风光是爽洁美丽的。在这样舒适的环境里,王金山和二青踏着柔软的草径,闻着浓艳的花香,呼吸着新鲜空气,怀着愉快的心情,一直走到草径的尽头。一抬头,正看见杏花、赵大娘、朱大牛三个人从一片遍地吐着红缨的玉茭地边上向他们走来。

王金山笑着说:“哈!你们也跑出来跟着自己的队伍打游击啦!”为他这句话,大家都会心地笑了。这种笑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在艰苦的岁月里,他们与敌人进行过无数次的生死斗争,一直胜利地坚持了这一英勇的村庄,这一圣洁的阵地,一直坚持到子弟兵的卷土重来。如果说在子弟兵离开的时候,他们能够经的起最艰苦最困难的考验,经的起日本帝国主义的最毒辣最残忍的“扫荡”进攻,而且在斗争中取得了胜利;那么再加上子弟兵到来的力量,还有什么困难艰险不能克服呢?谁还怀疑他们从旧的胜利到新的更大的胜利呢?他们这群站在斗争最前线的优秀儿女,又怎能不在此情此景下兴高采烈呢?

他们互相打着招呼凑拢在一起,互相通报了双方所了解的军事情况。畅谈的时间不大,那位苹果脸色的年轻通讯员,站在草径的那端高声喊叫王区长了。

王金山和二青又回到指挥部。宋团长正讲他的军事意图:“……根据情报,敌人已经由郎仁村沿河西进,现在进入沿河村,看光景他还要往西转移,很可能下午渡河北去。那么我们夜间派胖墩跟刘政委联系,在郎仁村作战的计划是落空了。现在要根据情况作新的计划,要重新派人与刘政委联系才能执行今天的军事任务,但这次联系是很困难的,必须在敌前渡河,否则即失去了时效。”因此团长决定派侦察排长亲自去,但排长地理不熟,加之敌人岗哨严密,单人恐怕难以完成任务。这时团长笑着对王金山、二青说:“我和县委商量了一下,要二青同志帮助一块去!净谁去,怎样去,具体的问题请和侦察排长商量商量!”

一经二青愉快地答应之后,排长便过来与二青拉手。二青这时才知道原来排长就是机枪班长赵金元。赵金元一遇到战斗任务,又恢复了他那轻松愉快劲了,他用白洋淀口音出洋相地说:“同志老弟!敌前过河呀!可格喽不简单啦!把诸葛亮会开好哇,咱哥俩今天得露一鼻子。”

十分钟后,他们出发了。为了便于侦察敌情,稳准地完成渡河任务,他们的人手增加了一倍,一共是四个人,朱大牛、杏花打扮成父亲送姑娘回婆家的模样,二青他们化装成两个背柴火筐打草的老百姓,选择渡河地点是沿河村以西到杨家庄河岸一段。靠近杨家庄走,道路远,时间长,登岸后靠近炮楼危险大,稍一耽搁便误了军机大事。靠近沿河村走,下水处危险性大,登岸后较为平安。他们选择了后者,这样只要过的河去,就十之八九完成了跟刘政委联络的任务。

由铁镇朝北来,他们完全躲开道路,从青纱帐内隐蔽着走,遇到低秆植物就伏身或是爬过去;个半钟头的时间,走到沿河村西面的新开河。在那里,一种令人难忍的景象出现在眼前了:沿河村西面北面环村的高秆植物被敌人毁掉了,鬼子和伪军正抽打着一群老头、妇女、小孩去继续毁掉他们亲手养种起来的庄稼。老乡们有的拿着镰刀蹲在茁壮的棒子地里,眼睛瞧着心爱的庄稼不忍动手;任凭鞭子抽在脊背上,枪把抡在腰身上,一个个呆若泥人似的,对这种毒辣的肉体痛苦,像是失去了感觉。老婆和小孩们手里没有杀砍庄稼的工具,敌人用刺刀逼着,要他们把刚莠穗的红白高粱挨棵地折倒。倔强的人们,不肯动手,纷纷地从青纱帐里逃跑。敌人一面用豺狼的声音呼喊:“这是为你们清除匪患,保护治安”;一面开枪射杀逃跑的男女群众。朱大牛爬在谷地陇里藏着,看到这种情形,烧起满腔的怒火,一推身右面的二青,说:“二青!你开枪。打!打他们这些不是人生父母养的家伙们,打散了他们,趁乱腾劲过河!”二青不同意他的意见,主张集中精力护送排长安全渡河。

河边放哨的是两个鬼子,距二青他们约二百米,鬼子站在河岸的高坡上,凭高了望,警戒滹沱河沿岸。来往行人不用说过河,就想接近河岸都逃不出他们的视线去。这两个家伙看来很忠实于他们的职务,端着步枪朝二青他们这一方向了望,眼珠似乎连眨都不眨。二青他们把脑子里的办法都考虑过了,要想轻而易举地过河是不行的。

太阳升起的又高了些,时间不允许他们再考虑了。他们决定采取了赵排长的硬干办法——以杏花、朱大牛作钓饵的调虎离山计。三分钟后,二青和赵排长爬进了四五十米,重新隐蔽起来,接着弯腰驼背的老人领着他的姑娘出现在沿河村西一条庄稼道上了。起初,父女两人还提心吊胆的,一经被鬼子看到了,倒稳定起来,很自然地朝鬼子跟前走,走了不远,故意往河边奔,刚拐弯走了几步,哨兵摆手喊:“过来的!”如果真的走过去,那是非常糟糕的;他们低声商量了一下,便作出爸爸要女儿过去,女儿害怕不前的模样。这时一个哨兵从高坡上赶下来,另一个向这边看了看,原地不动地站在高坡上。

朱大牛说:“调虎离山吧!就调下来一只,真是倒血霉。”说着鬼子已到了跟前,一句话也不说,先夺去老人的小包袱,解开一看没啥东西,用刺刀挑着扔了。然后用力推老人,老人刚往后一退,鬼子去拉他的女儿,老人上前挡住他的姑娘,鬼子推开他,他又挡住她。鬼子恼了,一连用力推老人,边推边打,老人每退一步身体即靠河岸近一步,眼看老人背后就是汹涌水流了,鬼子推的愈加有力,看来他是决心要淹死这个老人,再抢他的女儿。女儿着急了,希望拾柴火的人出来解围,看了看他们潜伏的那片谷苗处纹丝不动,她失望地转回身来,这时候,猛听得河岸惊呼一声,鬼子和老人同时落水了。

老人在水中就精神百倍了,他捺住鬼子的脖子像老虎擒绵羊似的,一口气叫他喝饱了滹沱河里的泥水,鬼子的头,再也没从水里露出来。

另一个哨兵,见伙伴落水,提枪赶过来。行至中途,忽然像是患羊痫疯一样摔倒在地上。随后从谷地蹦出两个拾柴火的人,正是二青和排长,二青上去捺住鬼子,排长抽出鬼子的刺刀来,一下便结果了他的狗命。排长同二青飞快走到河岸,排长像下命令一样朝朱大牛说:“你快上来,领女同志先走!”回头又对二青说:“你在河岸盯着我,看我一登岸,你就跑步向团长报告去!”话刚说完,扑的一声,像鲤鱼跳水箭一样,溅起两排水珠,他跳到河里了。

朱大牛水淋淋地爬上岸来,二青催他们:“顺着原路,赶快回去!”他自己爬在河岸,一面注意四下敌情,一面目送排长渡水。哈!赵金元果然不愧是白洋淀生长大的,多么好的游泳本领呀!他潜下水去,很长时间才露头出一口气,刚一露头,马上又潜下去,像个沉入水里的黑倭瓜,偶尔漂出水面随即被浪头打下去一样,一连扎了六七个猛子,他游到对岸了。

对于这样胜利而安全地完成任务,二青心里非常高兴,扭身急奔原路走来,心里想着排长要他跑步向团长报告去的话,想快快地追上杏花他们,据他估计,朱大牛和杏花不会拉他有好远的。走到村西南角,大约只隔一块高梁地,他听得很清楚的问话声。

“你们是干吗的?”

“他是俺父亲,送我回婆家去!”是杏花的声音。

“你们从哪里来?”

“俺们从槐树庄过来!”

“胡说八道,看这家伙,浑身是水,一定是八路军的便衣探子。”

“喂!你们闪开点,让我看看吧,真假八路,逃不出我的眼睛去!”这个人话音很熟,二青一时想不起是谁。这时听得那个家伙奸笑了:“哈!哈!原来是你们二位,好一对男女共产党,还敢冒充父女两个!”二青已经听清是谁说话的时候,杏花在那里高声大骂了:“赵三庆你****的不是中国人,你逞什么脸,告诉你,是杀是剐,这人们不在乎,你要小心你自己点!”

“杀!剐!没那么便宜,先捆起你们来!”

“要捆,捆俺姓朱的,没这个闺女家的事。”

“工人会、妇救会,分量一般沉,都捆起来!”

二青脑子一热,他站起来了,想过去抢救杏花,杀死赵三庆;走不多远,发现赵三庆跟着一拨伪军,他内心矛盾了:“为了救杏花他们,势必耽误回去向团长报信,这如何是好呢?我能把眼前的坏蛋放跑吗?我能眼看着杏花他们送往老虎嘴里去吗?我能一个人在这里拚命,扔下部队的军机大事不管吗?”他脑子里像有数不清的刀剪、铙钩、绳索在剪他、钩他、绞他、刺他。两分钟后,强烈的革命责任心,战胜了他救杏花他们的愿望,抹掉眼里不知不觉流下来的眼泪,他把脚一跺,疯狂般的跑向铁镇方向去了。

宋团长从各种情况中,判明敌人是要从仙人桥北向渡河的。他立刻下定决心要在敌人渡河的时候,狠狠地给敌人一次打击,下午一点钟,队伍出发了。

二青向团长汇报了情况之后,杏花和朱大牛的问题便整个盘据在他的心头,敌人是马上杀掉他们呢,还是带回河北据点去呢?想到杏花他们被带到据点后的种种苦刑摧残,他觉得与其那样倒不如死了痛快。后来又有一个相反的想法:如果敌人不马上杀他们而带他们过河的话,那么在这次战斗中,不是仍然有被我军解放的可能吗?这种希望一产生,恨不得要部队立刻出发。他想:假如部队这次作战能救出杏花和朱大牛,可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如果敌人杀害了他们,那他张二青更非在这次战斗中为牺牲的同志们报仇不可。出发命令下达的时候,他向上级坚决要求,参加了突击部队。

团长原想留二青跟着团部,一来是他头脑清楚,作战勇敢,特别是仙人桥一带二青地理熟悉,因为他追张老东的事,团长是听王金山讲过的。现在他既然坚决要求到前面去,也只好答应了他。

突击队是由第一连连长负责指挥的,全队约六十余人,携带了四挺机枪和三个掷弹筒,由六位穿便衣的武装战士组成尖兵班。二青即跟随这个班带路前进,近二十里的急行军,只走了个半钟头,路途中,除了横跨几条庄稼道外,几乎都是穿过青纱帐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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