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說龍孟華拍牀大喜,說是有了妙計;李、白兩人驚醒,怕他舊病復發,勸他道:“你莫胡思亂想,弄壞了身體,可不是耍的。”龍孟華道:“我的身體爽快得很。的確是想出了一條妙計。”白子安道:“莫非叫華而斯包探查訪?”龍孟華道:“華包探有甚麽用處?前次蘭箬河遇險,不是他查的麽?”李安武道:“旣然有計,何不從速說出?也好大家計較計較。”龍孟華道:“令親玉太郎不是有那箇氣球麽?我想我的兒子旣經單身獨出,一時海捕斷然是沒用的,不如先找着我的妻子,一同尋問踪跡。不知玉太郎肯做美將氣球借給我麽?這箇全靠李大哥幫忙。”李安武笑了一笑道:“果然好箇想頭!好箇計策!那氣球是決不爲難的。你不知道玉太郎是箇慷慨仗義的人麽?”龍孟華連忙坐起,站在榻下,央白子安趕緊喊小厮將馬車備齊,一逕拉到城裏去。白子安道:“爲甚這樣性急?躭擱了八年都耐得,難道三四箇鐘[頭]等到天亮就等不到麽?”李安武道:“這却也難怪他。這勃蘭鎭到會城一路是有電燈的,馬車盡可去得。看城的丁役,只要賞他些銅錢,也沒有阻礙的。白大哥,你可喊箇小厮來吩咐。”白子安道:“進城容易,只怕玉太郎有些疲倦,那繡房倒比城門還關得緊呢。據我的愚見,不如九點鐘去的穩當。”李安武聽他說得有理,也就罷了。

龍孟華也到榻上躺躺。聽得“閱克、閱克”的那自鳴鐘的響聲,再是萬萬睡不着,兩眼不住的望那鐘上的長短針,像煞走到一分鐘便是一年的樣子。眼裏望着,耳朶裏聽着,心坎上還盤算着。想得明日如何央求玉太郎,如何上氣球,如何到紐約;見了瑪蘇亞先生,怎樣的謝他、報答他;見了鳳氏,怎樣的安慰他、埋怨他;找到兒子,怎樣教他讀書、教他學武藝,怎樣的代他外祖報仇雪恨,怎樣的打盡天下的不平,替我們合中國的人吐口氣。想到那快活的時候,兩條眉毛便不由的飛舞;到那傷心的地方,那淚珠又不禁的滾出。整整的從五點鐘起,到九點鐘止,肝腸也不知幾千萬轉了。用過面湯,喫過點心,那時刻剛纔九點十分鐘。龍、李兩人同上了馬車,叫馬夫馬上加鞭,那馬已如飛而去,龍孟華還只是嫌慢,險巇把前面一輛東洋車撞倒。

進了城,到了濮府的門口,只見濮府的門口排列着許多馬車,那馬都上了鞍轡,馬夫都着齊號衣,坐在車前橫凳上,一手拿着皮鞭,一手帶着韁繩,好像立刻要動身的樣子,甚爲詫異。走進頭門,見是海步紅壁 的站着,在那邊伺候。那海步紅看是龍、李兩人,又驚又喜,連忙 安,飛走似的到中廳上吩咐一箇小厮道:“快到上房稟知老爺、太太,不必出門了,龍老爺、李老爺已到了客廳了。”濮心齋聽報,登時出來,兩人都給他道喜。濮心齋道:“龍大哥病好麽?賢弟,你爲甚麽瞞我?幸虧我昨晚問起値廳的小厮,纔知道這箇 節。那海步紅向來會辦事,這事竟這樣的莽撞,已被我申斥了好幾句。”話言未了,一箇風聲傳了進去,鬨起滿屋的人,都來看龍老爺的病。包恢宇、玉太郎並濮鏡新、李幼安兄弟們,都喜歡的了不得。

大家坐定,李安武向玉太郎道:“有件事和世兄相商,不知世兄肯不肯?”玉太郎問:“是甚事?”李安武指龍孟華道:“便是龍大哥想借世兄的氣球,到紐約一行。”玉太郎道:“氣球很可借的,但是氣球裏面,雖然有幾箇機器匠,却於管駕的道理尚未十分得法,恐怕誤事。”龍孟華正在躊躇,玉太郎道:“旣然是龍先生的事,須是我同去一行。”照泰西的風俗,本來有箇新婚游厯,玉太郎想就此舉行。打定主意,便到內廳和濮玉環並他的母親商量。濮玉環自然願意,便是他的母親,也不便阻擋。

玉太郎復到客廳,和龍孟華說道:“在下想同着妻子,順便出門游厯。今日還須略略收拾,明日動身,先生意下如何?”龍孟華是巴不得立刻動身,說到明日,心裏頭實在是等不及,但又不便啟齒,只得答應道:“很好很好!只是連累着足下不安。”李安武向龍孟華道:“如何?我說玉世兄是慷慨仗義的男子,和他令尊大人一樣,你道是差不差?橫 氣球走得快,我明日也和你一行。”濮心齋正在那裏沉吟,聽見李安武也要同去,連忙攔住道:“賢弟,你忘記了麽?今日是十二月初十了,再過幾天,各學堂便要大考,你走得的麽?昨日天明,唐蕙良小姐也爲着各處女學堂要大考,已告辭到新加坡去了。便是愚兄,也要到各埠頭的學堂走走。這種大事是當耍的麽?”一場話,說得李安武鈍口無言,自己覺得心粗,連忙道是。濮心齋轉向包恢宇道:“龍大哥要到紐約,這美華公司就 恢兄代理。”包恢宇也連忙答應,隨和李安武起身告辭,並道:“有事在身,明日不能代兩位送行了。”玉太郎也辭入內廳料理。那龍孟華這時刻的難挨,比起昨夜五點鐘,還要難挨幾百倍。

次日九點鐘,同上了氣球。但覺耳畔風聲霍霍,那海水的汪洋、山峯的突兀,都不及辨別。走了四點鐘,已把那氣輪停住,漸漸落下。離地約莫十餘里左右,那球便穩住在空中,彷彿輪船停在碼頭的一樣。推窗四望,那眼界果眞來的闊大。紐約的都市,好比是畫圖一幅:中間四五十處樓房,紅紅綠綠的,好比那地上的蟻穴、樹上的蜂窠;那縱橫的鐵路,好比那手掌上的螺紋。兩人便臨窗飲酒,譚些紐約的風俗。用過午餐,纔把氣球漸漸落下。離地百餘丈,復把氣球穩住。因這紐約人煙稠密,又無熟識朋友地方,可以安置平地上面,玉太郎便邀龍孟華坐在一箇機器椅上,撥動機關,輕輕的到得地上。兩人跨了出來,那椅便立時縮上,合在那球的下面,毫無痕跡 [1] 。

玉太郎找着一箇茶樓,檢點地圖,曉得這箇街便是華剌利街。走出茶樓,遍查門牌,剛查到第五十五號,只見那面樹着幾十枝焦木,圍着竹籬,裏面堆着許多瓦礫,不知是那日遭的火劫。回轉頭來,指與龍孟華觀看,不料那龍孟華已杳無去向。折回原路,找了許多地方,總不見他的踪跡,甚屬惶恐。問那巡街的巡捕,說是有箇華人被捕頭捉去。

玉太郎逕到了捕房,問那捕頭。那捕頭的氣象,兇惡異常,腦袋像礮彈一般,待中國人最是無禮。當下答道:“你問那華人幹甚麽?”玉太郎道:“他是我的朋友。”捕頭道:“他是從那裏來的?”玉太郎道:“從松蓋芙蓉同坐氣球來的。”捕頭道:“怎樣連護照都沒有?我國的規矩,你也應該聽見過。現在禁止華工登岸,比從前更加利害了。”玉太郎道:“他是中國上等人,非下等的工役可比。你說他沒護照,也應該照會他本國的領事官,爲甚麽逕捉到這裏來?”捕頭道:“沒護照的人,照着萬國的法律,是應該照會本國領事官,但是中國人却不得享這種利益。並且中國的領事官,他到我們地方來,也不過爲了幾箇錢,剝削剝削他們中國的百姓,在我們政府權力下混過日子罷了,那裏還有心腸來管這些閒事?客官,據我的愚見,你幹你的去,不必管他的閒帳了。”玉太郎聽他說得無理,正在氣惱,那捕頭又把他那副惡眼 朝着玉太郎望了幾望,陡起疑心,疑心他也是箇華人,讀得幾年外國書,翦去了頭髮,裝做日本人模樣的,便大聲說道:“你住日本甚麽地方?”玉太郎道:“住東京。”捕頭道:“拿你的護照給我瞧!”玉太郎心中大怒,想這人如此無理,想要發作他一番,奈是俗話說的好:在他矮簷下,怎敢不低頭?只得忍耐着氣,用手向皮袋裏一掏,拿出那張護照,向案上一摔道:“你要瞧,盡管拿去瞧!”那捕頭接着一瞧,知道他是日本的貴族,不便怠慢,登時換出一副面皮,陪着笑臉兒說道:“客官休要動氣,我們做捕頭的,是應該這樣做的。”玉太郎爲的有事求他,只好將護照收起,忍氣說道:“那華人現在那裏?”捕頭用手一指道:“在後面第二百八十號監房裏。”玉太郎道:“原來已下監房麽?我和他是至好朋友,能容我會一面麽?”捕頭道:“尋常人是不准會的,容足下去一遭罷。”

一面說,一面帶了鑰匙,引進了一重門,走得許多路,又到得一座馬房。捕頭站住,將鑰匙交給一箇馬夫,吩咐道:“引這客官到監房,叫監卒開柵,容這客官看一遭兒。”馬夫遵命,又把他引到馬房後面。見地上堆的都是馬糞,又有許多墊馬脚的爛草,腥穢觸鼻。轉過灣來,便是監房。監卒拿着鑰匙,引玉太郎進門。但聽一片“嘊嘊”的惡聲,震心動耳。猛擡頭,只見對面一帶圍墻,用鐵鍊鎖着幾十隻猛狗。監卒說道:“這狗是防監犯逃走的,晚上纔開鐵鍊呢,客官不要害怕。”玉太郎沿着監房,看那監都用鐵柵攔着,柵上的鐵鎖,約莫十斤多重,裏面黑洞洞的,隱隱見那些犯人,一箇箇都是鳩形鵠面、鶉衣百結,只有三五箇非洲黑蠻,其餘都是華人。

監卒一路數來,數到第二百八十號,開了鐵鎖, 玉太郎進去。只見那玻璃窗上的塵灰,積得許多,看不分明。彷彿像箇黑影,在牆角下蹲着一般,知道便是龍孟華,便喊一聲:“龍先生!玉太郎在此。休要驚恐,早晚准救你出來。”龍孟華聽是玉太郎,只是慟哭,一句話也說不出。玉太郎向監卒道:“這裏有一百金磅的鈔票,一半給他做伙食,一半給你做酬勞,休得怠慢。”監卒接到這箇東西,不由的歡天喜地,登時掃去塵灰,開去龍孟華的手梏,搬出一副簇新的行李,代他鋪陳停當,向玉太郎道:“這人果然可憐!我們是最有良心、最肯體恤人的,客官但 放心。”隨卽鎖好柵門,引玉太郎出外,遂將鑰匙交付捕頭。玉太郎道:“這華人是我朋友,我可以保他出去麽?”捕頭道:“這却不能應命。除非他本國領事官纔好保。”玉太郎無可如何,便走出來尋着領事館。

看看日已西沉,那電光下飄着一面龍旗,龍旗開處,閃出一箇紅牌。玉太郎看那牌上的字,暗暗的叫苦。正是:

苦海茫茫何處岸?老天夢夢更無門!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注解:

[1]  原文“跡”“迹”混用,以下統一爲“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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