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說李安武接着報館的紙條一望,大聲講道:“我這句‘似曾相識燕歸來’的詩,你看靈不靈?龍孟華的兒子居然有了下落了!”大家喜出望外,爭上前看那張紙條子。原來是:“英國人馬勒蘇,現寓本埠獅子衖內安康老棧第三十六號。曾於前月二十一號由輪船到孟買碼頭,途遇九歲孩兒,據稱是中國湖南人氏,隨他母親龍鳳氏遇險至紐約,乳名龍必大,爲尋他父親龍孟華,盤費不濟,流落到此。馬勒蘇見他 形可憐,收留在寓。勾當各事畢後,訪聞伊父現在松蓋芙蓉,特於本月十六號搭輪到埠,卽煩貴報列入告白,俾伊父得以前來具領,不勝感佩。所有報費,另日奉上。此佈。”大家看到這箇消息,各各斟了一大杯,另篩一杯給那報館裏的同事,喫了箇滿堂紅。隨坐馬車到安康老棧,問那掌櫃的要會馬勒蘇。掌櫃的看是幾位闊客,連忙着茶房泡茶。李安武着急,說道:“不用喫茶,趕緊通報一聲便了。”掌櫃的查一查門薄道:“諸位老爺來的不湊巧,馬勒蘇先生已經出去了。”李安武道:“向那條路去的?幹甚麽事 ?趕緊說來。”掌櫃的道:“見他帶着一箇細崽,領着一箇小孩,是向東南一路走了去的。不知他是幹甚麽去的。”李安武道:“甚時刻回來?”掌櫃的道:“這箇却不知道,他也不曾提起。”李安武發急道:“你這箇掌櫃的,怎麽這般糊塗?連句話都不問淸楚!”掌櫃的聽他說話太莽撞,只爲他是海南大學堂的總理,勢力很大,只得忍受了,陪着笑臉道:“李老爺休要着急,馬勒蘇先生回來時,便打德律風到學堂裏相 。”李安武站起來,拉着衆人便走,向掌櫃的道:“你打德律風,只要打到美華公司罷。”掌櫃的應聲諾諾,送出了門。李安武和衆人便向東南一路上信步逛去,不見馬勒蘇的踪跡,李安武納悶得很。

走到一箇外國妓館門首,大門外魚鱗似的排列着幾十輛馬車。闖進門,便是一帶玻璃房,但覺裏面香風撲鼻,秀色可餐。黃通伯初到南洋,不懂得這邊的規矩,信手折得一枝晚香玉,被花兒匠瞧見了,連忙搖手道:“這裏的花是動不得的呀!幸虧沒被外國人瞧見!”包恢宇便使了箇眼色,那花兒匠纔停住了口,將晚香玉替黃通伯簪上衣襟。轉過花房的左角,一帶假山遮斷了去路,許多燈燭光,都從石罅裏透了出來。一陣陣的洋琴洋笛,聲韻悠揚,隱隱的被山風刮到耳邊。包恢宇向來在中國時節,本來喜歡風月,和他妻子伉儷又是極篤,自從他妻子殉難之後,發誓不再續弦,但是歌臺舞館,也不免時常走動;更兼接辦公司,有許多外國客人來往,曾經到這妓館內喫過多檯花酒。就中有箇名妓,名叫石辣紅,講得絕好的中國話,和包恢宇很爲契合。當下走到假山,李安武瞪眼看着,無路可通。包恢宇便做了嚮導,從一棵銀藤架下穿進了石門。走了十幾重石級,天然的一塊芙蓉石桌,四面放着幾張石凳;望那下面,却是一奩鏡影。包恢宇指着說道:“這是箇荷池。”荷池的左右,養着幾百頭鸚鵡,算箇鸚鵡軒。鸚鵡軒外一帶草地上,錯落着二三十座小亭,小亭中都掛着燈圈,衣香酒香,吹得人十分爽快。

正在左右瞻望,一箇細崽飛奔似的從當中一座石亭 下草地,逕由石洞彎彎曲曲的轉了上來,向包恢宇 安道:“包老爺 裏面坐,我家姑娘盼望多時了。”李安武老大不願意,礙着黃通伯一干人,不便多言,跟了進去;由細崽引進石辣紅的客房,各人坐下。看那房中收拾得十分齊整,中間還掛着幾幅中國字畫,却都是包恢宇的手筆。包恢宇問那細崽道:“今夜可有箇馬勒蘇老爺到此?”細崽道:“這裏中國人不輕易到的。”包恢宇道:“馬勒蘇老爺是英國人。”細崽道:“這裏也沒來過。”正說話間,一片粉香從簾縫中 透到鼻管裏來,一箇丫鬟打起簾子,引進了石辣紅。大家都起身招呼,只有黃通伯,還當做中國逛窰子的規矩一樣,沒有起身,經包恢宇一把拉起,指與石辣紅道:“這位是黃通伯先生,新打我們京城出來的,人地生疏,休得見怪。”石辣紅也謙遜了幾句。包恢宇一一通知了姓名,接着問道:“今夜來此,非爲別事,爲的要找一位英國馬勒蘇先生來的。這馬勒蘇先生帶着一箇小孩,就是龍孟華先生的世兄。敢煩大力,叫箇細崽查一查今天的號簿,看看來過沒有?”石辣紅忙叫細崽查報。李安武總理學堂,怕與名聲有關,本不肯到此地方,爲了龍孟華的事,也說不得了,坐在一張皮椅上,像在鍼氈一般。坐了一回,那箇查號簿的細崽進來回道:“馬勒蘇先生是前半點鐘出門的,不知向那裏去了。”李安武道:“旣是已經出門,一定是回安康老棧去了,我們不如趕早前去。”說着便舉步要走。石辣紅還挽着包恢宇的手,絮絮叨叨的,叮囑了好些話;李安武耐着性兒,等了好一回,纔一同出了大門。

李安武埋怨道:“怎麽會走到這裏來?叫人怪膩煩的!險些把正事躭擱了!”包恢宇也不和他辯駁,低了頭跟着走了一段路,被一箇巡捕喝住道:“你們闖到這裏幹甚麽?”包恢宇擡頭一看,却是箇英國兵房。那巡捕戴着銅盔,手執長槍。兩眼向衆人 射,衆人趕忙退出。看那路頭已跑差了許多,沿路上行人絕跡,又沒處去雇東洋車,東錯西錯,走了兩點多鐘,纔到了美華公司的門前。臨河一帶雞鴨鋪內,已漸漸的有人走動。雞聲四起,月上東墻。李安武急得雙脚亂跥,大聲說道:“天已亮了,怎生是好!那事 不是已經錯過麽!”黃通伯道:“橫 是今日的事,不用着忙。天已大亮,落得再到棧房裏去瞧瞧。”李安武無可奈何,只得同到棧房。

剛到棧房門首,看見昨夜坐來的馬車,還停在一邊,兩箇馬夫都斜靠在馬車裏面。包恢宇呼喝他們起來,問他們怎不回去,馬夫回道:“沒有聽得老爺吩咐,不敢走開。”原來李安武拉了衆人出門時,脚步很快,的確忘記吩咐。隨命馬夫去叫棧房開門。打了半晌,方見一箇五十多歲的老蒼頭,雙手端着一糞箕垃圾,向外面傾倒。馬夫同他說話,只是纏七纏八,弄不淸楚。李安武高聲問道:“馬勒蘇先生你知道回來沒有?”蒼頭答應道:“馬沒有料喫,到後面馬房裏去取。”大家知道他是箇聾子,便也不再問他。進了門,只見梁上掛着幾箇布兜的高鋪,一箇夥計從上驚醒,跳將下來。包恢宇問到三十六號的客人,夥計一面揉眼 ,一面說:“昨晚沒有回來。”急得李安武兩眼 睜,滿腔火冒,罵了夥計一頓,經衆人勸住。上了馬車,徑到公司裏休息。撥了一箇同事到棧房打探, 到傍午時刻,仍不見回信。

玉太郎猛然記起一事來,將身上的表對准掛鐘一看,說道:“不好了,幾乎誤了大事!”立刻跳上馬車,也不及和衆人告辭。到得城內,逕上氣球向西路開去。黃、李諸人看他去得張皇,十分驚訝。停了半晌,李安武等仍不見棧房回信,便坐馬車,再到棧房守候。由棧房掌櫃的接到客廳坐下。李安武不耐久坐,和白子安在門前盼望。遠遠裏望見一輛電氣車,頃刻間已到門口,一箇外國人挽了一箇外國妓女的手,笑嘻嘻的走下;車上還坐着一箇小孩子,却由一箇細崽拿他抱了進去。李安武料他便是龍必大,急忙抱住了,接了一箇吻,喊道:“龍相公,你是來找你父親的麽?”那小孩被他這一抱,“哇”的一聲哭了。外國人趕來問李安武,白子安會講英國話,替李安武告訴了 由,並問道:“足下莫非就是馬勒蘇先生麽?”那人道:“正是!我爲了這箇孩子,不知受了多少辛苦。諸君可曉得他父親現在那裏?”白子安道:“他父親却不在這裏。 到裏面細譚。”馬勒蘇脫去帽子,向那妓女說了聲“再會”,那妓女纔坐了電氣車自去。

白子安讓馬勒蘇先走,李安武也丟下那孩子,同走到客廳。一邊是李安武盤問龍必大,一邊是白、馬兩人說這孩子的始末。白子安繙出給大家聽過,大家齊聲感激。末後譚到謝儀一層,白子安道:“這箇自然照告白上的原數。”馬勒蘇皺眉道:“告白原數是金洋萬圓。論起來,連這萬圓都不應討,但是我在孟買時,爲這孩子,誤燬去十萬圓的一張鈔票。目下想要做一件生意,是前番已經受過定洋的,這事倒有些不尬不尷。若是丟開不問,豈不是做了沒信的人?非獨社會不容,就神明也要不容我的。久聞龍先生仗義疏財,可否借給我金洋十萬圓,照匯豐銀行的長年利息,少或數月,遲至明年,定將本利歸還。煩先生急向前途講明,如不見信,某有地基契據一紙,在英國倫敦城中,可以相抵。”白子安道:“前途現在遠出,等我和他們幾位商量明白,方好回覆。”白子安隨將馬勒蘇的話告訴了包、李諸人。

話尚未完,馬勒蘇已到房間取出一箇包袱來。黃通伯是箇 細人,看那包袱却是上等外國綢做的,打開一看,看得兩面是洋文。馬勒蘇又說:“這地基總共四百七十英方尺,實價金洋十三萬。”黃通伯看畢,便遞與包、李兩人。李安武略一過目,便向包恢宇說道:“這位馬勒蘇先生旣然這等豪爽,又把地基契據作抵,暫借十萬,是萬萬不能不借的。地基契據,仍 馬先生帶還,利息也絲毫不要。但得明年歸款,便由敝處暫撥十萬何妨?倘然爲着借款,冒昧收他的契據,非獨朋友交 上說不過去,也於國體大有關係。白子翁,便煩 你善言相告,切不可將我們中國的寒酸氣象,貽笑外人。”白子安照着李安武的意思,轉告馬勒蘇。馬勒蘇一定不肯收回那契據,李安武道:“馬先生休要這般的客氣,區區十萬金洋,算做甚麽!倘若先生不肯收回契據,這十萬金洋,也斷斷不敢奉上。”白子安又繙譯了給馬勒蘇聽,馬勒蘇又謙謝了好些話,纔把那契據收回。

這裏李安武自坐馬車到烏拉利洋行,和虞樟浦商量,暫撥十萬。虞樟浦見是李安武來了,連忙 了安,便道:“尊款上總共存得五十萬,前月的利息,還沒有奉上,甚爲抱歉。”李安武道:“如今且慢慢提甚麽利息。我那邊還有人等着,趕將撥款齊備好了要緊。”虞樟浦走到內帳房,如數的湊了一大包鈔票。李安武上了馬車,喝令車夫馬上加鞭,趕到棧房。聽得那孩子正和馬勒蘇在裏面絮話,由細崽 出。馬勒蘇分送了各位許多禮物,又將一隻大皮包,中間裝着許多玩耍物件,給了龍必大。李安武便遞上鈔票,馬勒蘇歡歡喜喜的收了。李、包兩人 他在玉堂春喫番菜,馬勒蘇道:“在下趕緊要回國採辦貨物,不能奉陪了。”李安武道:“旣是有事,便不相強。改日再會罷。”隨領小孩,告辭出門。

那小孩望着細崽,不住的淌眼淚,大家全不在意,只有黃通伯暗暗驚奇。上了馬車,一路的盤剝他的說話,他只說:“可憐我爹爹!可憐我媽媽!見了媽媽,丟了爹爹;見了爹爹,又丟了媽媽。痛煞我也!”除了這幾句,並沒有另一句話講。李安武問他,他也是這樣的回覆。到了公司,白子安用英國話問他,他也用英國話回覆了這些意思;試試他的英國字,却寫得齊齊整整。白子安遞與李安武,李安武看了一遍,那上面的字雖然不大認得,但在學堂擋手了多年,看得學生在牆上畫的、卷子上謄的,愛皮西提也略略記得了大半。因這孩子年紀很小,已排列得十分好看,很爲喜歡。晚餐席上,又出了幾箇對兒,都還對得過去:李安武出的是“奇兒”,他便對一箇“細崽”;李安武出的是“仗劍”,他便對一箇“捧盤”;李安武出的是“龍文燦”,他便對一箇“雞片香”。黃通伯坐着沉吟,看那小孩的神氣,不像是甚麽大家舉動,並且對對的聲口,更是詫異得很,拚起來竟是箇“奇兒仗劍龍文燦”,“細崽捧盤雞片香”。難道這中間還有甚騙局不成?一面想,一面跳下藤椅,拉包、李兩公到別處閒譚。正是:

雌兔迷離雄撲朔,教人何處看分明?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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