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說龍孟華等四人從飄颻廬回到石鏡巖,尋不見氣球,你道是甚麽緣故?原來他們坐船的時節,濮玉環正倚在湘妃榻上,看見李安武新著的一部《臺灣史》,平空添了無限的悽涼,迷迷忽忽,便在榻上睡了半晌。到得醒時,問起小厮,知道衆人坐了小船,到東邊游玩。玉環等得不耐煩,看看日輪斜墜,便撥動機關,四處兜覽,却不見甚麽踪跡。 到黃昏向後,纔從西路折回巖下,看見玉太郎等已經回來,不勝驚喜;並見一位新來的婦人,問起來知道便是鳳夫人,急忙握手爲禮。大家用過晚飯,團坐在橡皮屋的中間,譚起鳳氏遇險的 由。鳳氏沉吟了一番,還未開言,便先自流淚,接着又是一陣號啕大哭,哭得衆人心都酸了,纔慢慢的敘起。

原來他母女自從郵船遇險,搭了一隻小漁船,纔進了艙門,便見房艙裏面掛着幾把斬馬刀,站着幾箇虬鬚大漢,口操外國語言,向他母女身上打量了一回,走到船梢,咕咕噥噥講了許多話。開出去走了幾十里的地方,一箇船主走進艙中,婪索他們的路費。母女兩人無可奈何,只得將身上所有的鈔票,並兩箇皮包裏所藏的物件,盡數的給了他。不料他貪心不足,要將兩人販買到甚麽盤珠島。兩人見得勢頭不好,出了艙,便向海中一跳。瑪蘇亞跳的不湊巧,被船上的錨絓住了頭髮,瑪蘇亞急忙拔出衛生槍,登時將自己打死。鳳氏趁了海水,抱着一枝折斷的船桅,昏沉沉的聽他淌去。

淌了三四日,淌到一箇崖底黑洞,被遁軒老人瞧見了,教兩箇蒼頭救醒了他。鳳氏見那老人衣冠古昔,氣宇不凡,忙福了兩福,謝了救命之恩。老人便帶他到洞中留養,又同他說道:“你在這裏不須煩惱,閒了便看看書,自然的胸襟開闊,眼界光明;餓時但喫那樹頭的果子,就可充饑;渴時只喝那梅花灣裏的流水,便能解渴。我這洞中淸淨得很,除却老夫和兩箇蒼頭之外,並沒甚麽外來的異種。至刀兵之事,是從來沒有經過的;不像我們中國,自從軒轅黃帝造下了殺人的器具,把世界上擾亂得不成樣子,傳了四五千年,紛紛的換了幾十箇朝代,殘毀了幾萬萬的生靈,比起這裏來,眞正是天 地隔了。你旣然來到這裏,應該守這裏的法律。這裏的法律,也不像中國律例的煩瑣,單單的只有一兩條:第一條是這裏的飛禽走獸,都異樣的馴良,沒甚麽虎豹豺狼和甚麽鴟梟惡鳥,不許殘害生命;第二條是這裏旣沒甚麽歡樂,也沒甚麽懊惱,就是有傷心之事,等閒不得哭泣。你願守這箇法律,就留住在這裏。”鳳氏低頭一想,想得這身子已不是這世界上的人,還有甚麽牽不斷的 絲、割不斷的羅網?便答應了一聲“願守”。老人道:“你旣願守,便算了一家人。倘是無故破了法律,一定要驅逐出洞,決不姑寬。你須要拿定主意纔好。”鳳氏又答應了一聲“是”,那老人便派了一箇蒼頭,領他到珊瑚亭一帶玩耍,住了幾十天,爲的有約在前,並沒流半點兒眼淚。今番碰見了丈夫, 不自禁的痛哭起來,所以登時驅出,不能相容。

當下鳳氏將 節敘完,大家都陪着嘆息。玉太郎等依舊同上氣球,龍、鳳兩人就在橡皮屋裏譚了一夜,眼淚汪洋,也沒一刻兒乾的。抵到天亮,撳響電鈴,上了氣球,開到石鏡中間。鳳氏看了好幾番,說這畫的神彩、這字的筆仗,怎樣這般的神肖?並且我母親的形容、我孩兒的風采,沒有一件不和眞的一般。難道天下竟有這種奇事麽?正說話間,濮玉環已披好外衣,從臥室裏走了出來。大家問訉了幾句,濮玉環生怕鳳氏生疑,忙將這字畫的來由告訴了一遍。邀到客廳,和白子安也見了一面,鳳氏忙謝救命的大恩,白子安道:“龍先生是中國的義士,關係很大,我不過盡醫員的職分,算甚麽大恩。”濮玉環道:“如今別事且慢說,鳳飛崖風景雖好,終非久居之地,據我愚見,不如早到松蓋芙蓉的妥當。”鳳氏道:“深蒙姐姐的美意。但到松蓋芙蓉,不見我的孩兒龍必大,有甚麽好處?不如還是崖下居住,時常看看石鏡,反覺暢快許多。”龍孟華道:“我也是這般想,不願回去。”玉太郎也勸了好些話,他兩人只是不聽。

玉太郎道:“旣是龍先生不肯回去,我們也不便相強。濮鏡新兄弟要到美國一行,開學期近,想趁今夜便趕到美洲,不知龍先生肯同去不肯?”龍孟華躊躇未答,濮玉環曉得他的意思,忙撥了幾箇娘姨並兩箇丫鬟,伏伺鳳氏,向玉太郎附耳講道:“人家夫婦久別了,平空又拉他到美洲去幹甚麽?”玉太郎笑了一笑道:“果然不差!龍先生還是在鳳飛崖住的好。”濮玉環又從自己臥室裏分出許多粧奩,教小厮們送到洞中。鳳氏感激的了不得,合掌向濮玉環道:“承蒙厚賜,教愚妹何以相報!”濮玉環道:“夫人大我十歲,怎好如此稱呼?不揣冒昧,願拜夫人做箇姊妹,免得日後稱呼顚倒。”鳳氏聽了,自然願意得很,二人從此就做了異姓姊妹。鳳氏便同龍孟華下了機器椅,進了橡皮屋。

略歇了片刻,一同到鏡下徘徊。鳳氏吩咐廚房備了一席盛筵,排列在蓮花石上,燒起一爐香,斟了一杯酒,向瑪蘇亞像前哭道:“阿媽休怕,你的女兒和你的女壻在此!阿媽的大恩,生前旣不能報答,阿媽的仇讎,斷然代阿媽報復的。但願阿媽早生天國,莫像我們古代吳國伍員、越國文種,徒然將一腔熱血,泛作江海的波濤,你女兒、女壻便喫盡千辛萬苦,也就甘心了。”說罷這幾句,但見天空裏飛來幾隻白鶴,那聲音叫的嘹喨,趁着海上的風潮,盡數捲入哭聲裏面,滿洞的僕役人等,箇箇都替他心酸。接連三日,共祭了三次,總是一般的悲痛。

至第四日向午時分,忽然颶風大作,雨勢連天。海面上長鯨大鱷,乘流跳舞。兩人只得在洞中枯坐,取些書本,翻來覆去的觀看。 到次日黎明,纔聽得一聲霹靂,將那雨勢打斷。兩人從睡夢中驚醒,洗過面,用過早餐,披上斗篷,向石坡上往來閒逛。轉過蓮花石的那面,一隻漁船打翻在淺灘之上,一箇漢子也仰在一旁。鳳氏將那漢子細細一瞧,却就是往年遇險在漁船上碰見的那位船長。鳳氏笑逐顏開,向龍孟華說了緣故。小厮們都說:“這漢子是被雷爺爺打死的。”鳳氏道:“天上那有甚麽雷爺爺?總是人身上的電氣,觸了虛空的電氣,所以死的。但是叫他死在咱們的跟前,總算趁了咱的心願。”龍孟華便吩咐幾箇小厮,將那漢子屍身推落海中。一箇小厮向他衣袋裏一摸,摸出金錶一只、皮夾一箇,呈與龍孟華。龍孟華看那金錶的上面,鑿了一隻鳳凰,遞與鳳氏道:“這隻鳳凰,自然是你的圖記了。”鳳氏接在手中一看,果然不錯,便揣在懷裏。龍孟華打開皮夾,見是幾張鈔票,已濕透了,粘做一堆。鳳氏道:“這箇不須細看,都是那賊的不義之財,賜與他們罷了。”兩人挽手入室,各做了一篇祭文。

抄寫未完,玉太郎夫婦和白子安已到,兩人起身讓坐。玉太郎道:“你們要寫,便寫完了再譚。”兩人依言,連忙抄完,遞與玉太郎等觀看。大家歡喜道:“天下事竟有這樣湊巧的!瑪蘇亞先生本來是世界上少有的善人,我們也不可不祭奠他一番。”玉太郎連忙拽動電鈴,叫上頭送下一席祭菜。祭完之後,濮玉環忽然高興,代擬了篇復仇檄文。這復仇檄文,字字句句都含着血淚似的,便是玉太郎是箇日本人,看了一遍,也不由的雙眉倒挽,怒髮上衝。獨有白子安看得不十分淸晰,約略懂得幾句,努着眼 向龍孟華大喊道:“時局多喜,大丈夫不馬革裏屍,更待何日?”龍孟華猛聽此話,有些不懂,怕他說的是外國話,不敢駁他,只得央玉太郎做繙譯。玉太郎想了許多時刻,纔點頭笑道:“白先生的話,虧你是箇中國人,還不懂得麽?”用手一指,指到檄文的中間,有一句是“時局多囏”,更有一句是“馬革裹屍”,指罷,大家都忍笑不住。龍孟華生怕白子安着惱,從實告訴了白子安。白子安道:“龍先生,你莫哄我。‘裹’字是我看錯了,那喜事的‘喜’字,我替人家也不知寫了許多,怎樣會錯呢?”龍孟華又將檄文上的原字給他看了,他纔轉了口風道:“我有部石印的《康熙字典》,丟在普惠醫院裏,急忙中不曾帶出來,回到醫院再同你講罷。”龍孟華岔開了他的話頭,纔問濮玉環:“令弟是進的甚麽學堂?”濮玉環道:“是紐約高等學堂。”龍孟華道:“怎樣躭延了三四日纔到這裏?”濮玉環道:“爲的中國領事官不肯送。還虧得日本領事,轉了多少灣,勉強纔進得學,所以躭延了許多日子。龍先生,我有句話奉勸你:這鳳飛崖究竟不是可以久住的地方,現在瑪蘇亞先生的大仇已報,我看還是松蓋芙蓉住的妥當些。況且先生爲着中國的大事,時常留心,住在這裏便像那萬丈蛟龍,困守在淸池小沼一樣,怎會興云作雨、普度衆生呢?若是爲了世兄,我想世兄那樣聰明,斷不會走甚錯路,縱然受些磨難,料也無妨。先生只在蒼夷別墅等候,這事全在我們身上,天涯地角,總替你尋找回來。先生還有甚麽不放心麽?”龍孟華指着鳳氏說道:“我爲這件事,已是心驚膽碎,毫無主見,只和他商量便了。”鳳氏道:“不須商量,這事全靠玉先生和濮妹妹做主。旣說松蓋芙蓉住的好,便往松蓋芙蓉也罷。但有一事還要拜求妹妹,不知還有甚麽法子沒有?”濮玉環忙問何事,鳳氏指着那洞外的石鏡,告訴了幾句。濮玉環沉吟半晌,只是搖頭。正是:

縮地無緣求術士,移山何處訪愚公。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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