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罗大方回到房间--他和高雍雅同住一间房。见小高撕下一条熏鸡大腿,正双手捧着大嚼,吃得满嘴满手都是油。他轻轻擂了小高一拳,板起面孔说:

"小高,叫你去了解这个乡的青年思想情况,你不去,却躲在屋里大嚼熏鸡--哪里来的钱?又找到什么东西卖给老乡了?"

高雍雅边大吃大嚼,边回答:

"罗兄,不客气,你也吃点儿--这里还有一块鸡胸脯--你批评我没有去找青年农民谈话么?你可知晓--没有物质进去,哪有精神出来?成天小米干饭、白菜汤;要不就是像砖块一样的大饼子,我实在馋坏了。刚才,我把身上最后的一条料子裤卖给老乡,换了这只熏鸡。这有什么!你们这些共产党员总是把芝麻粒儿大的事情当成大西瓜。苗虹要求入党,柳明也要求过入党,我可不入党。这个铁的纪律,阿拉受不了。"

"你这个阔公子,大诗人,太罗曼蒂克了!既然你不喜欢我们的党,那为什么还要到党建立的抗日根据地里来?……"

不等罗大方说完,高雍雅把油手往袖子上一抹,闪动着厚厚的眼镜片,急急地说:

"为什么来?亏你这位老兄还是主任呢,连属下小兵的心思一点儿都不晓得!我为爱情而来--为苗虹而来;当然也有点儿为缪斯而来。我要写出惊人的诗,像雪莱、拜伦那样,为此到战争的火焰中踏步一番是有必要的。我没有你那么高尚--为革命,连你父亲为你准备出国留洋、高官厚禄都视如敝履;蹲完了监狱,又来到根据地,成天小米干饭吃不厌,一身破军装虱子滚成蛋,哪里像个大老官家庭里出来的阔少爷!"

罗大方笑了,笑得很开心:

"你这家伙倒蛮会观察哩。可惜观察所得都是表面现象。你不知人是高等动物,会有一个奇妙的精神世界么?在这个世界里,物质的东西变成了尘埃、粪土,而精神--理想、信仰却升华为无限美妙、无限瑰丽的神奇力量。这种力量会改变世界,会改造社会,会改变人间的一切……"

"我看你们对马克思的信仰,就像虔诚的天主教徒,天天顶礼膜拜。这不就是你罗兄所说的精神力量么?无论是基督教徒或者佛教徒的心目中,不是都有一个美妙、瑰丽的神仙世界存在么?我看你们的信仰和那些宗教徒的信仰差不多。"说着,高雍雅张着两只油手,露出一副滑稽的笑容。

罗大方跳起脚来,用拳头在高雍雅的背上擂了一下,瞪起眼睛,严肃地说:

"你这家伙,《社会发展史》、《政治经济学》是怎么学的?宗教信仰和对科学共产主义的信仰竟被你混为一谈!基督教徒和其他宗教信仰,是只求个人上天堂,只求个人不受地狱之苦。不断忏悔罪行求上帝饶恕,以便得到个人精神慰藉或者说自我安慰。一句话,宗教信仰的目的是为个人的死后。而我们的信仰却是超越自我,是为民、为国、为现实。今天是为了中华民族的解放。这二者截然不同,你这个大学生,到了抗日根据地,竟连这些道理都分辨不清,可见你这家伙满脑子糊涂观念。以后,我要严格地……"

"屋里的人不许动!"罗大方的话没有完,门外突然一声厉喝,把两个青年人都吓了一跳。高雍雅急忙把桌上的鸡骨头用巴掌横扫到地上,呆呆地站在桌旁,挡住还没有扫净的骨头,一动不动。

罗大方镇定地打开屋门,几个全副武装的八路军端着枪走进门来,一个手持驳壳枪的年轻的军官,望着罗大方,问:

"你们俩谁是罗大方?"

"我是。"罗大方神态从容,好似早有精神准备。

"你被捕了。组织上要审查你。"青年军官用眼示意,一个八路军战士拿出手铐,就要铐罗大方。

"你们容我收拾一下东西行么?我的笔记本、日记本,难道你们不审查?这对你们很有用;对我更珍贵。"罗大方的话起了作用,几个战士和那个军官,看罗大方把放在炕上、桌上的笔记本、日记本,装在一个旧挎包里。还有一件衬衣、一双棉线袜也放进挎包。当他还要把枕边的一本《联共党史》向挎包里装时,军官制止,不许他拿。他就把书双手送到高雍雅手里,轻声说,

"小高,咱们就要分别了。送你这本书留作纪念吧。假如有兴趣,不妨好好读一读它。"

高雍雅的眼镜后面闪出了泪光,像个机器人,他呆立着,却又慌乱地接过书来,口里还是一言不发。

高雍雅眼睁睁地看见罗大方被铐上手铐带走了。他恐怖、惊异,好像做着可怕的梦,噩梦中,呼吸几乎停滞。他常随部队或县大队、区小队行军,也碰见过小的战斗,听见过枪声。此刻,他仿佛处身在枪林弹雨中,耳边响着隆隆的炮声。曹鸿远被抓,他没有看见,而且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不长,并不大在意。然而,罗大方却是他钦佩的朋友,他没有一点儿架子,布置工作、谈话,总是那么和蔼、亲切、诙谐而又循循善诱。他关心他和苗虹的关系……如今,祸从天降,像罗大方这样马克思的忠实信徒,竟也被共产党、八路军抓走了,这是怎么回事呢?难道人类总是喜欢自相残杀?

罗大方一走,高雍雅急忙收拾好自己的挎包,对房东也不打个招呼,匆匆离开这家人家向村外跑去。

他茫然地在田野里跑着,好像后面有敌人在追赶。他一会儿钻进尚未收割的高粱地里;一会儿又跳进交通沟里奔跑着;还不时回头望望后面是否有人追赶他--也要逮捕他。他心慌意乱地跑了一阵,神经才渐渐安定下来,心里也明白了:今天是来捕罗大方的,不是捕他的。如果捕他,他也早被铐上跟着那些八路军走了。但是,以后,会不会也要捕他呢?--曹鸿远、罗大方,再接着--也许就该是他高雍雅了,还有苗虹,他心爱的苗虹,这个好多嘴的姑娘,说不定也处在危险之中……想到这里,高雍雅一下子跌坐在路旁的土坎上,浑身的汗水湿透了衣衫。他喘息着,茫然地望着远远天际浮游着的白云。一会儿,呼吸平稳些了,他仰天长叹一声,喃喃自语:

"啊,上帝!我那诗的世界哪里去了?我的美妙的缪斯,神圣的爱神安琪儿,你们都哪里去了?怎么,我好像坠入了炼狱--可怕的炼狱。上帝,快来拯救我,拯救苗苗!拯救我们可怜的灵魂吧!"

村街黑漆漆,旷野黑漆漆,天宇也黑漆漆,只有几颗若隐若现的星星发出神秘莫测的微光窥视着他。"那是窥探我的眼睛!捕了罗大方之后,就该轮到我了!"他惊悸地躲避着星星,可是,又不时抬起头来看看指路的北斗星。"苗苗,我的苗苗,我们快逃走吧!快逃出这可怕的地方……"他在心里祈祷,飞奔在交通沟里,向八十多里外的南边疾行。

他被吓破了胆。他要劝说苗虹和他一起逃回北平去。

在汪金枝的小屋里,柳明打着寒颤,倒在洁净的小炕上。她面色苍白,白得没有一点血色。汪金枝焦急地、温存地劝说:"妹子,看你,蒙上张白纸,就哭得过啦(死人脸上蒙纸;指柳明面如死人)。"她不吃不喝,也不动。把个汪金枝急得团团转。"妹子,想开点儿呀!曹书记叫人抓走,也许是个误会。"

柳明不出声,像个死人,只是还有一口气。汪金枝只有守着她流泪。

午夜时分,苗虹和高雍雅轻轻敲门走进汪金枝的小院里,

苗虹跳上炕,一把抱住柳明的脖颈,泪水刷刷地流在她的细嫩的腮上,小嘴结结巴巴地说起来:

"明姐,你是为曹鸿远被捕才这么难过的吧?真,真是怪事!怎么共产党捉起共产党来啦?昨天--就是,是昨天,高雍雅跑了一夜,脚上打了泡找到我,想不到罗大方也给抓起来了!这是哪个坏蛋搬弄是非害这些好人的啊!他找到我,吓得魂不附体。他想--他想……"说到这儿,苗虹见汪金枝站在一旁,她机灵地说还有工作事要跟柳明商量,请汪金枝到她婆婆屋里去睡觉;柳明身体不好,由她来照顾。聪明的汪金枝立刻抱起炕上熟睡的儿子到西屋去了。

柳明倒在枕上,面容憔悴,两颊微微凹陷,她睁开眼睛,看看小苗和小高,想坐起身来,被苗虹按住。

"明姐,你不吃不喝没有力气,就躺着吧。听我来和你说一件要紧的事:他、他,高雍雅,见不断捉咱们知识分子,捉了老革命罗大方,连曹鸿远这个工农出身的人也捉了。小高害怕他也被捉,连夜跑去找我,叫我跟他一块儿赶快逃走--逃回北平去。明姐,我也害怕了,想逃,又不想逃。组织上很信任我,我干么要逃呢?可是,一想起老曹和老罗的遭遇,我又想……我请了假,说你病了,赶紧跟小高跑来找你。明姐,你背着顶帽子,多难受啊,跟我们一起离开根据地吧!那样也许你的精神就解脱了。肯么?肯一块儿回北平么?"

苗苗两只大大的圆而亮的眼睛,盯在柳明的脸上,她急不可耐地等待她明姐的回答。

高雍雅走累了,一头倒在炕那头--离柳明较远的墙角边,像霜打的庄稼,蔫蔫地大气不出。

柳明闭着眼睛不出声,好像不曾听见苗虹的话。

小苗急了,扳动着柳明的头,把脸颊紧贴在她的脸上:

"明姐,赞成不赞成,走不走,你说话呀!我跟高雍雅争辩了八十多里路,整整在交通沟里争辩了半天、半夜。我不愿意逃,战争中当逃兵多可耻。再说人生地不熟,也不一定能够逃得出去。可是,他说他一定要走,他还说他有办法逃走……明姐,我听你的。你说目前情况怎么办好?"

柳明仍不出声,只是慢慢地坐了起来。她的眼睛红肿,已经欲哭无泪。她一把抓住苗苗柔软的小手,用它抚摩着自己的脸颊:

"苗苗,你的主张是对的,不能逃走--不能逃离抗日根据地……劝小高也不要逃走!咱们是来抗日的,怎么能当逃兵呢?北平,那是敌人占据的虎狼窝啊……"说着,柳明无声地抽泣起来,她紧紧拉住苗苗的手,生怕她逃走似的。

苗虹瞪大美丽的闪着晶莹光泽的大眼睛,望着躺在炕上的高雍雅,忧郁地说:

"小高,咱们不要想逃走那件事了!明姐不走,我也不走,你也不许走!"

"不行。我怕也像曹鸿远、罗大方那样,被抓起来。听说还要挨打受刑,我可受不了……柳明,你也一直处在被审查、被怀疑--被污辱与被损害的绞刑架上,何苦这样冤大头?我们三个人赶快逃走吧!"

柳明轻轻摇着头,含泪望着两位朋友:

"什么也不要说了!我要等曹鸿远的消息--我要想办法和他联系。离开了根据地,我会永远--永远找不到他--永远失去了他……"说完,无力地倒在炕枕上。

苗虹松开柳明的手,转身拉起高雍雅的胳膊,用另一只手推着他细长的身子,急急地说:

"小高,你不总是说爱我么,爱我,就不要走!有人被抓,没有问题,早晚还不是放出来。接受组织审查不稀罕。就是你--动摇分子!"

高雍雅抓着自己蓬乱的头发,歪着脑袋气急败坏地说:

"苗苗,你丧良心--丧良心!不爱你,不对你燃烧着炽热的爱的火焰,我为什么到抗日根据地里来受这种苦?正因为爱你,舍不得你,我才在大难临头的时候,一口气跑了八九十里路来找你一同逃走。不然,我一个人走,也许现在已经回到北平,已经躺在我那张席梦思床上了……"

"啊,你到根据地来参加抗日,原来只是为了爱情!我问你,你爱我,就一点儿也不爱国么?不在抗日根据地里和日本鬼子战斗,却想逃回日本人统治下的你那张席梦思床上。可是,除了去当汉奸,日本鬼子容许你安然躺在席梦思床上么?还不连人带床一起给你毁掉!你这个爱情至上主义者,最终还不落得和白士吾一样可耻、可怜,变成一个活命至上的臭汉奸……"

高雍雅用手捂住苗虹的小嘴巴,突然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瞪着鼓鼓的近视眼睛,说:

"苗苗,你这张小嘴巴,像把刀子总往我身上戳--爱你--就是爱你!活命也是为了爱你呀!你知道么,怎么能这样简单地理解生活,把生命的价值只理解成革命--抗日。可怜的小姑娘,算了,你不走就不走,我无权干预你……"

苗虹用力扳住高雍雅的肩膀,把他扳到一张小凳上。看看柳明仍横卧在炕上,姑娘红着脸附在高雍雅耳边低声说:

"我不走,也不许你走--不许你逃走!那样,我们--我们就永远见不到了……而且,你一走他们也要对我怀疑--你知道么,我正在文工团申请入党呢。"

"入什么党!傻姑娘。"高雍雅嘎声嘎气地连声叹气,一下变得异常悲伤。

苗虹滔滔地责备起高雍雅的落后自私来。说他自己不进步、不革命,也不许别人要求进步、要求革命。南辕北辙,两个人还谈什么恋爱,趁早吹了算了。说着眼泪汪汪,甩开高雍雅奔到柳明身旁,又说起来:

"明姐,别伤心,要相信真理,相信共产党会改正错误的!老曹不久一定会回来。那时候,你们就结婚。不要听小高的,我相信你的话,我要拉住他……"

柳明在枕上扭过头,用力握住苗虹的手,颤声说:

"苗苗,好苗苗,我相信你的话!别叫小高走,他有这种思想不是好兆头……"

苗虹还要说什么,一掀门帘,汪金枝走进屋来。她睁着柔媚的眼睛,好奇地望着屋里的三个年轻人,拍着巴掌,说:

"哎呀,这是怎么回事呀?连闺女带小子三个大活人,怎么全像哭长城的孟姜女,一个个泪眼巴巴的?!有什么为难事,跟我这大姐姐说说,大姐姐是个热心肠的人愿意为你们两肋插刀……"没有说完,小媳妇突然自己轻轻打起自己的嘴巴来,"哎呀,大姐姐糊涂啦,这可不比给你们做双鞋、缝件裤子什么的容易啊,这是党里的事啊。曹书记被抓起来,咱这些小百姓怎么管得了呀?那可真是上刀山下火海也管不了的事啊!……可是,看你们不睡觉,总说话,我不放心啊!"

夜色包围着村庄,爬满了窗纸。小煤油灯里的油,快要干了,灯光越来越暗淡。窗影照见三个年轻人谁也不动弹、不出声,连好说话的小喜鹊苗虹偎在柳明的身边也无声息。沉寂了一阵,忽然,她一把拉住汪金枝的手,仰起头,坐在越来越暗的小屋炕上,用忧伤的声音,自顾自地轻声哼起歌来:

在浪花冲打的海岸上,

有一间孤寂的小茅屋。

里面没有金,也没有银,

却有一对亲爱的人儿……

茅屋又破又小,

它伫立在岸上那么孤单。

里面却有着最大的幸福--

因为有爱人同在……

高雍雅推开汪金枝,一下把苗虹紧抱在怀里,流着泪水喃喃地说:

"苗苗,我的好苗苗!你唱得多么好,多么迷人!我永远不离开你,不离开你!我们现在就住在这破旧的茅屋里--相亲相爱,是吧?……"

苗虹不出声,任高雍雅用力拥抱她、吻她,直到屋里完全黑了,窗纸显出了鱼肚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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