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先在这里追述一段过去。

四敏认识周森,是在一九三三年十一月。那时,十九路军将领在福建发动反蒋联共的政变,成立“人民革命政府”,释放全省各地所有的政治犯。周森也是被释放的一个。他一出狱,立刻变为一个公开活动的政治人物,每天参加好些会议,对记者发表反蒋抗日的谈话。报纸杂志登着他各式各样的照片。他成了一个忙人:有会必到,到必演说,演说必激昂。台下群众对他鼓掌欢呼,他在台上也就满脸红光。政治舞台的热闹代替了牢狱的冷酷,他做梦似的觉得自己完全是个“叱咤风云”的人物了。

四敏和李悦这时候却一点也不惹人注意地照样做地下工作。负责和周森秘密联系的是四敏,他得经常把党的指示转告周森。他很重视周森的活动能力,认为他热情、肯干、会冲锋,懂得应付复杂场面,样样吃得开。奇怪的是李悦每次一提到周森总皱眉头。他觉得周森这个人,爱吹爱拉,风头主义,摆老资格,作风不正派。他要四敏经常对周森进行严厉批评。四敏却认为李悦有偏见,婉转地替周森辩护。他说周森所以会有那样的作风,是因为他应付复杂环境的缘故,不能求全责备。

有一次,四敏问李悦要不要跟周森直接会面,李悦拒绝说:

“这个人太浮,我不能见他。”接着,他又嘱咐说,“记着,就连我的名字,也别让他知道。”

四敏觉得李悦对一个关系这么密切的同志也那样小心提防,未免过分了点。

一九三四年一月,蒋介石动员海陆空军进攻福建的新政府,占领福州、泉州,接着,日寇汉奸和日籍浪人又帮助着蒋贼占领厦门。于是这个成立才两个多月的新政府很快地失败了。这时候,凡是黑名单上有名的同志,都准备撤离厦门。只有周森一个不乐意,说:

“死就死,不能临阵退却!”态度凛然,“事情到了这一步,我周森就是把脑袋抛了,也不可惜!”

周森的话传到李悦这边,李悦却非常厌恶地说:

“装腔作势罢了。”于是李悦买了船票,叫四敏拿去给周森说,“告诉他,必须服从组织,赶这趟船去上海,那边的同志正在等他。——有革命意志的,到哪里也是革命。”

当天下午,周森搭了开往上海的轮船,离开厦门。

隔了两年多,到今年三月,周森没得到组织上的同意,又偷偷地回到厦门来。最初,他躲在亲戚家里,渐渐耐不住寂寞,跟些熟人往来,终于觉得天下太平,便公开露面了。

他变得很爱喝酒,老跟些不伦不类的朋友胡混。酒一入肚,话特别多,罗哩罗嗦地净吹自己光荣的过去。有时疯疯癫癫地唱起《国际歌》,把在场的人都吓跑了,他才纵声大笑。

过了些日子,赌场、舞场、酒巴间,好些肮脏下流的地方都可以见到周森的影子。他整天价昏昏沉沉,醉了寻人打架,醒了向人赔错,痛骂自己,但第二天,原谅他的人照样又吃到他的拳头。同志们私下批评他,他不服气,板着脸说:

“别太书生气了吧,咱们是干地下的,不懂这一套,行吗?”

他对四敏表示愿意参加厦联社工作。四敏转问李悦,李悦认为“有害无益”,叫四敏去劝阻。周森一肚子牢骚,逢人便骂厦联社是“新式官僚,文化恶霸”。

李悦对四敏说:

“周森开始堕落了,再不想法挽救,怕要不可收拾了。”

四敏也觉得伤脑筋。

于是四敏约周森来寝室谈话。周森听了四敏的指责,低头不吭声。半天,忽然伤心起来,颤声道:

“我错了,没说的。我受了资产阶级腐朽生活的引诱,可耻呀!可耻呀!我越想越不能原谅自己!”他很快地抹去滚出来的眼泪,好像他不愿意让人家看见,“把我痛骂一顿吧,四敏,不要原谅我!……谁要是原谅我,谁就是我的敌人!”他眼里重新溢满了泪水,“你是比较了解我的,四敏,你帮助我吧!我一定改,我再不改,我就完了……”他继续痛骂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做检讨,态度异常诚恳。

四敏感动了,使用婉转的话语勉励他,最后说:

“重新做人吧!以后怎么样,全在你自己。拿行动给人看,光说没用。组织上对每一个真正能改正错误的同志,是爱护的……”

周森高兴了。随后他向四敏借书,他说他正在研究费尔巴哈机械论的错误。四敏便从书架上抽了几本有关的参考书借给他。

过两天,周森又来找四敏,蹙着眉头,好像有什么烦扰的心事说不出口。四敏问他,他支支吾吾地说他七岁的小弟弟病了进医院,没钱缴医药费,四敏连忙拿钱借给他。

当天晚上,周森和一些朋友在暗门子里混了个通宵,把四敏借给他的钱玩了个光。第三天,他病了的弟弟死在医院里,他哭哑了嗓子,拿了一张伪造的医院清单来找四敏。四敏看了他红肿的眼睛,心里很替他难过,便拿钱给他去还帐。

周森照样把骗到手的钱缴到鸨母的手里去。

从此以后,周森拿着四敏的名字当招牌,到处吹。他说四敏跟他曾经同过患难:

“我们是一个口袋,他的就是我的,我的也是他的……”说得口沫子乱飞。

有一次,周森赴一个在市府里当科长的酒友的婚宴,喝醉了,胡闹一阵,便瞎说开了:

“……喂喂,马克思理论专家在这里,老子周森就是!……喂喂,你们认识陈四敏吗?他是我的朋友,嘿!了不起的人!我的参考书是他给的,全是禁书!……他妈的,如今连研究学问都不自由,蒋介石不倒没天理!……当心,隔墙有耳!……喂喂,兄弟们,我说着玩儿的,别给我传出去!……谁敢传出去,老子揍他!……我周森脑袋不值钱,丢一个两个没关系,要是我的朋友陈四敏,我一千个脑袋也抵不了他一个!他是我们福建有数的革命家!……倒不是我替老朋友吹牛,这个人真是个大天才呀,《资本论》他能背得出,一字不漏!喂喂,……这里没特务吧?是特务的报名来,我操他祖宗!……”

最后他吐了,瘫了,让人家把他绑架似的抬回家去。

有人把周森闹酒的情况告诉四敏,四敏愣住了,立刻赶来找李悦。

“我知道你为什么来找我,我也正要找你呢。”李悦说,“周森的事我全知道了,我们得想办法。你太忠厚了,上了当还不知道。”

“我上当?”四敏圆睁着眼睛,有点支吾了。“可是……对一个同志,我们总算仁至义尽了……”

“仁义不能用在这种人身上!”李悦脸沉下来说,“照他这样荒唐下去,他可能被捕,我们也可能被他出卖……”

“出卖?”四敏惊讶了,“他会那样吗?”

“你想他不会?这种人,最没骨头,得意的时候,像英雄,一碰到威胁,就弯下腿去,跟狗一样。”

“你把他估计得这样坏!我总不忍往坏的方面想……现在怎么办?要对付这样一个人,究竟投鼠忌器啊。”

“我刚跟组织上谈过,”李悦说,“我们打算把周森调到内地去。也许艰苦的农村工作,能把他改造过来。……”

“好,我跟他说去。”

“跟他说,得当心。不要相信他的赌咒,不要因为他流了眼泪,你就心软。要看他真的到内地去了,真的在乡下工作了,才算数。”

四敏找周森谈的时候,周森果然又是跟从前一样,捶着胸脯,痛哭流涕地认错。他要求四敏再给他改过的机会。四敏困惑了,他实在看不出那张挂满真诚眼泪的脸,究竟哪一点是假的。他要不是记起李悦的话,差不多又要心软下来。最后,他恳切地劝告周森道:

“到内地好好工作吧。这是唯一给你改过的机会。”

“我听你的,四敏。”周森用完全受感动的声调说,“你是我的恩人,我最知心的朋友。你要我怎么做,你就使唤吧。……‘士为知己者用’,没说的。我明天早车动身。”

第二天,四敏一早赶到车站来送周森,他一直看到周森搭上长途汽车走了,才安心回来。

但周森并没有到内地去。长途汽车开出市区二十分钟后经过禾山站时,周森跳下车来,朝他姑母家走。他打算在姑母家住几天,然后想法子到上海去。他对自己说:

“死在城里,也强过活在芭里。”

周森照样在禾山吃喝玩乐过日子。自然,这样的日子不会给他太多的便宜。不到一个星期,金鳄在禾山秘密出现了,黄昏,周森一个人踏着醉步经过悄无人声的田垅要回家时,忽然听见背后有人低声叫着:

“不要动,你被捕了。跟我来,不许声张……”

周森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被绑走了。

四敏做梦也没想到,已经搭车往内地的周森忽然会在大路口出现;更没想到,那个几次用悔罪的眼泪感动过他的人,竟是带人捉拿耶稣的犹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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