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男德自从那日晚上别了老者和美丽,由奇烈客起程,风平浪静,一路耽搁,走了十多天才到尚海。船抵码头时,已经四点半钟。男德便将行李挑起,去到一所客店,一直进去,将行李放下。那店小二即忙出来招呼。男德便开口道:“请问宝号叫做什么名儿?我进来的时候,因粗心未曾瞧着。”

店小二答道:“这店叫做色利栈便是。”

男德听说,微微一笑,说道:“世上有许多好字眼,怎么都不用,偏要用这两个丑字,挂在门外,做个招牌呢?”

店小二答道:“这虽是两个丑字,你看这世界上的人,哪一个不做这两个字的走狗呢?就是这尚海的人吧,还不是这样吗?”

男德道:“你这话虽说得有理,但是这‘色’字未免太俗了,不若改个‘名’字,就叫做‘名利栈’吧。”

店小二笑道:“那‘名’字虽也是人人所好,但是有了‘色’,那‘名’也就不要了。我看还是‘色’字好。”

男德忙道:“罢了,罢了!我现在‘名’也不要,‘色’也不要,只是要吃了,请你快去拿些好酒和饭菜给我用吧。”

店小二答应一声:“是了。”抽身就去到厨房。不多一会,即将饭菜齐备拿来,说一声:“客人请用饭吧。”即忙转身去了。

这时男德一人坐下,自斟自饮,不觉饮到有了几分醉意,就放下,将咖喱饭拿过来吃了两碟子。吃罢,洗过了脸,就背着手,在房里走来走去。心里想到法国文豪讲自由的一首伤时诗,口中就大声念道:

甘为游侠流离子,妇孺无颜长者忧。

何不扫除公义尽?任他富贵到心头。

念罢,就将身上外套脱下,挂在墙上,掩了房门,打开行李。刚将身睡下,只见窗外阴风飒飒,桌上寒灯火光如豆,正是客路凄凉的境界。忽然听得屋门微微地响了一下,男德还不着意。猛然又瞥见了一个黑影儿爬将进来,男德就斜着眼睛看着,口里还假装着大呼而睡。只见一个黑东西,忽然竖起身来,忙把墙上挂着的外套拿下。男德就即忙翻身爬起,托地跳将下来,向那黑东西背后一闪,用力将那黑东西的颈子揪住。只见这黑东西的颈子不过只有手指头粗,还是皮包着骨。男德想道:“这到底是一个什么瘦鬼呢?”即便开口问道:“你是什么东西?”

只听得那黑东西急忙答道:“我是一个人。”

男德又问道:“你既然是个人,叫什么名儿呢?”

那黑东西又答道:“我就是范桶。”

男德听得“范桶”两个字,倒着了一惊,即忙撒开了手问道:“范桶哥,你怎么就会到了这个地步呢?”

范桶就放声大哭起来。男德见他这般景象,心里也就替他可怜。目下正交寒冬,他还是身穿一件单衫。这件单衫新做的时候,倒很堂皇,可惜现在已经旧得七穿八烂,连身上的肉都遮不住了。

男德说道:“范桶哥,请你就穿着这件外套,坐下,将你这阵子的光景说给我听听吧。”

范桶也就扯着又破又黑好似抹布的袖子抹干眼泪,和男德一齐坐下,说道:“家父近年生意颇算得手。他也就生成的是个吝啬祖宗,一钱如命,你是晓得的。因此到了今年四月结账,就能够积下了几十万家财,只望回到故乡,乐享田园,在无赖村里,也算得数一数二的富户。谁知道刚住了一个多月,这富户的声名就哄传出去。那村官葛土虫,就来到我家派捐,说道要开办什么孤儿院,什么礼拜堂,向家父筹款十五万,将来就可以保举个功名。家父也知他甘言相诱,但看他是一位官府大老爷,和他争执不得,只好低声下气,在荷包里如数拿出把他。想家父平日一丝一毫都是疼惜的,忽然叫他拿出这样巨款,怎不如刀割肉!虽说是敢怒而不敢言,也就因此日日愁穷,积忧成病,到了五月十三半夜,忽然呕血而死。”

男德听到这里,心里叹道:“哎!世上的守财奴,到了这样收场,也真是不合算了。”

范桶又接着说道:“家父死后,我家里也还剩下十万多财产,不愁度日。不料我的堂伯父,只见家父一死,就来到我家,对我母亲说道,家父从前出外做生意的时候,曾借过他七万两银子,现在要来讨账。这时我母亲就惊讶起来,说道:‘我只见阿桶的父亲在时,还送钱与你,就是他临死的时候,也未曾说到借你钱的话。’

“我伯父听说,就梗着颈脖子,凶狠狠地说道:‘凡人临死的时候,心里就糊涂了,哪里还记起这些事呢?’

“那时我母亲又道:‘他在生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起,偏要等到他死无对证,就好来讨这笔糊涂账吗?’

“我伯父忙答道:‘只为那时村官骗了他许多银钱,哪里还肯火上加油?因此就将这件事体搁起。难道到了今天就要搪赖不成?你不必多说了,倘若不快将银子还我,就将这条老命拼着你这富户。’

“我母亲本来是个妇道,又生成胆儿小,怎敢和他计较?也只得忍着气和他好言相商。但是随后怎么说好了,我也莫名其妙。

“到了六月间,有一天,我母亲向我放声大哭一回,说道:

‘儿呀,不知你父亲前世做了什么罪恶,要受人家这样冤气?哎!

这也只怨得自己命薄罢了。’到了第二天,他忽然拿出六千两银子给我,说道:“儿呀,你拿了这些银两,去到尚海找个好学堂,学习些学问,日后好有个生路。你父亲丢下的家财,都被奸人们骗尽,只剩下你一人,定要替爷娘争气才是道理。现在你也已经长大成人,倘若再过几年还是这样游游荡荡,一事无成,我就不愿叫你活在世上,免得把人家奚落。’

“那时我就答应一声:‘谨遵母命。’将手接过了银子,就跑到好朋友吴齿的家里,约他作伴同来尚海。当下两人就动身上船,来到此地,在这死脉路一家客栈里住下。到那些茶楼、酒店、戏馆、花园一连玩了几天,我就催吴齿和我去找个学堂读书。他就引我去到一个学堂,那学堂门口,倒挂着好几块某某先生的名牌。我就问他:‘挂着这些牌子做什么用的呢?’

“他答道:‘一家学堂,有好几位先生,挂出这些名牌,就是叫人家拣择的意思。’

“我那时又问道:‘我们打算拣择哪一位先生呢?’

“他就指着当中一块牌子道:‘这位灵心宝光生,是一个新科榜眼,在尚海要算他最有名了。’

“我听说,就欢天喜地和他一同进去。刚刚走进大门,只见几个衣衫褴褛的大烟鬼子喊了一声。我也不知道他喊的是什么,只管糊糊涂涂地跟着吴齿上了楼。就有一位年方三六的佳人,轻身缓步地走出来,好似出水芙蓉一般。我一见就目迷心醉,拼命地看着她不眨一眼。这时,吴齿就和旁边那三十余岁的一个妇人,指着我唧唧哝哝地说了好些话,我也不曾懂的。我就向吴齿问道:‘哪位是灵心宝先生呢?’

“吴齿沉吟了一会,指着那美人便答道:‘正是这位。’

“我那时就待以师礼,叫一声:‘先生。’将身爬下地,对那美人磕了三个响头。只见他三人拍掌大笑起来。吴齿又对着那妇人的耳朵低声说了好一会。只听那妇人连答道:‘知道了,知道了。’一时那美人拿烟奉茶,弹琴歌唱,百般恭维。我心里寻思道:‘天下还有这样好先生。晓得是这样,怎不早些来上学读书!

如今未免悔恨太晚了。’大家又闲谈了好一会,才起身回去。临行的时候,那美人还捏着我的手,亲亲热热地送到门外,说些‘对不起’、‘明天早些再来’的话。

“我回到客栈,就问吴齿道:‘这学堂里教书的先生,怎么有女的呢?’

“他答道:‘这是尚海的规矩,没有什么奇怪。你不懂得此地的规矩。我前年就和一个富家公子来到尚海,所以无论什么地方都认得,什么规矩都懂得。你样样都听着我的话做去就是了。’

“我就唯唯答应。那时我一夜也未曾睡着。到了第二天两点半钟,才爬起身来。胡乱吃了些饭,赶忙又跑到那美人的家里去了。一连两个礼拜,都是吃酒打牌,无边的快乐,好像在天宫一般。

“随后我又问吴齿道:‘我离家的时候,我母亲招呼我来尚海读书,学习些学问。现在进了这个学堂,和这女先生玩了十多天,花去银子一千余两,怎么还未曾教我读书,学一点学问呢?’

“那时他答道:‘读书学学问,有什么好处呢?就是算学吧,那小九九的算盘,我们也都会的。什么天文地理,更是胡言乱道了,有什么可学的呢?若是英文、德文、俄文,我们何必学那外国人的话呢?这更是不消说的了。人生在世,有几十年光阴,何不快乐快乐,还要受罪读什么书呢?我老实对你说吧,我和你天天去的那个地方,并不是学堂,就是一家妓院。那位女先生,也就是一个妓女。我不知道什么学堂。你果真要进学堂读书,请你另外找一个朋友领你去吧,我就不敢奉陪了。’

“那时我便道:‘原来是如此呀!我也知道玩耍比读书快乐,刚才不过是那样说,当真就要去读书吗?你且不要见怪,我们再到那好学堂里去吧。’

“他听了便破颜一笑,道声:‘好兄弟。’即忙牵着我的手,走出门外,一直又到灵心宝家中玩耍一回。

“朝欢暮乐,转眼又过了两个礼拜。那时吴齿又引来他一个好友姓猪的,和我厮会。从此,三人同行,十分亲密,好似胶漆一般。大家应酬来往,一共又用了千金。吴齿便向我说道:‘我们带来的川资,现在不过一月,已经用去将近一半。长久如此,不想个法儿,怎生是好呢?’

“我道:‘你看想个什么法儿?’

“他道:‘把银子放在身边,一点利息也生不出来,用了一分便少一分。不如给我拿些去到巴黎,开一个烟店,好赚点利钱来使用,那本钱还可以永远留存。’

“我道:‘这是一个顶好的法子,可以使得。’

“此时就拿出二千两银子交与吴齿。第二天,他就动身去到巴黎,一连两个月,也没有一封信来。这时候,我身边的银子已经用得精光。那灵心宝见我手中无钱,也就改变心肠,我去到那里,不是说不在家,就道有客不便相会,即便见了面,也无非是冷眼冷语地讥诮一顿。到了随后我越发穷苦,衣帽不周的时候,连门也进不去了。这时我正是追悔无及,伤心不了,天天坐在栈房里,眼巴巴地望着吴齿的信来。

“一日傍晚,去到门外闲步,以解愁闷。忽见前面来了一人,好像无赖村的一位好朋友,即忙上前招呼。只见那人道:‘范桶,你还在这里吗?你的母亲已经死了。’我闻得,心如刀割。待要问个详细,那人一言不答,竟自去了。

“我回到栈房,大哭了一顿。这时正是家败人亡,我范桶舒服了一生,到此也就是初次伤心了。要想回家探看,怎奈一文没有,便叫插翅难飞。那栈房的主人见我欠他店帐二十余元,分文不缴,即便赶我出来,到处漂流,叫化度日。恰好今天傍晚,在这客栈门前看见老兄进得栈来,身边还带着些财物,因此冒昧前来。”

范桶说到这里,又放声大哭不止。男德见他这般光景,便开口劝道:“范桶哥,事已到此,不必伤心。我在此也不过四五天耽搁,就要回巴黎。你可随我同去,看那吴齿到底是个什么光景?若能索得些须,随后再回家探看不迟。今晚你就此和我同住,明天再去替你买几件衣衫穿着。”

范桶听说,立刻悲去欢来,破涕为笑,说一声:“蒙哥哥这样厚待,这就感谢不尽了。”

当晚二人一宿无话。

次日早起,洗了面,吃了饭,正要出去,只听得有人敲门。

男德即忙开开门,问声:“你来做甚?”

那人答道:“小人是卖衣服的。”

男德问道:“你有棉袍子吗?”

答道:“样样俱全。请客人拣择便了。”

男德便打开衣包,拣一件新布棉袍子,问范桶道:“你看这件如何?”

范桶道:“好,好。”

男德问那人道:“这件衣要多少价呢?”

那人道:“不说虚头,价银十元。”

男德便如数给了。那人接着银子,拴起衣包出去了。

范桶便穿上这件棉袍,和男德出得门来。男德便道:“我们到书坊里去看看,有什么新出的书籍,买些儿回来看看消闲。”

说着,放步前行。不多一会,到了好几家书局,看了一些儿的书,却都是从英国书译出来的,没有一部是法国人自己做的;译的文笔,还有些不甚通顺。男德寻思道:“我法国人被历代的昏君欺压已久,不许平民习此治国救民的实学,所以百姓的智慧就难以长进。目下虽是革了命,正当思想进步的时光,但是受病已久,才智不广,不能自出心裁,只知道羡慕英国人的制度学问,这却也难怪。我二人暂且回去吧。”

说着,二人就携手回到客寓里。吃过了晚饭,男德便拿一张本日的报,刚看了几行,便怒容满面。

范桶道:“哥哥为何动气?”

男德道:“范桶哥有所不知。你想我们法国人,从前被那鸟国王糟踏得多般利害,幸而现在革了命,改了民主的制度。你看还有这样不爱脸的报馆主笔,到了现在还在发些袒护王党的议论。我看这样人,哪算得是我们法兰西高尚的民种呢?”说罢,怒犹未息,心中暗想道:“这班贱鸟物,一朝撞在我男德之手,才叫他天良发现!”

男德正在那里自言自语,转眼看范桶时,已扑在桌上地睡熟。男德寻思道:“我刚才的话,真是对牛弹琴了。”便叫声:

“范桶哥醒来。”

范桶猛然立起应道:“什么?什么?”

男德道:“我们早睡吧,明日还要早起动身哩。”

说罢,二人解衣睡去。

翌日天明,男德便叫范桶同起。吃了早饭,二人收拾行李,动身上船。这尚海由水路到巴黎,足有一千余里,十日顺风,一路无话。到了巴黎,男德便将范桶带回自己家中去了。

要知男德回家情形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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