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天气还是热着哩。”

“我劝你不要学我们北京话,怪瘪扭的,难听!”

“哈哈哈,这可见我如今实在有进步,你这样说我我可觉得很好玩,一点也没有同你们争长短的意思。从前我在学堂里念希腊拉丁的时候可不然,总以为我的pronounciation不容分说绝对正确,笑人家为什么那样笨伯,舌头转不过来,然而有一位窗友一天他说一句凭良心的话,说他很佩服我,说我的读书能力实在高,只是读的音不对,我就气得像一个虾蟆似的,一肚子气,——我的音为什么不对呢?如今我实在抱歉,我从打电话里头觉悟了,我的口音大概是不大巧妙,好比四,十,二,越说越不成,总把我的电话接错了。”

今天天气还是热,主东二人坐在树阴凉下凉快一凉快。莫须有先生刚刚起来,午睏一觉起来,一见他的房东太太在那里抱膝而坐,便也跑去结个伴儿拣块石头坐下了。

“呵呵呵,——你看我还没有大睡醒。人一天能得一欠伸,倒也自在不过。”

“呵呵呵,——你看我的瞌睡也来了。”

“你这一呵欠可打得难看极了,可见老而不死真是——不说不说,这一说就不好。”

“我劝你以后要检点一点,不要老是那么得意,——我看你的生活其实也未必快活,只是自己动不动会扮个丑脚样儿,结果人家以为你就是神仙,谁也不耽心你,然而神仙他还没有人嫉妒。”

“那么我有人嫉妒是不是?首先你就嫉妒是不是?哼!——快活其实倒是真快活,首先人家就没有我这么有闲,然而这是我自己的功劳,我于是非得失之间,辨别得清清楚楚,世界果足以累我哉?”

“我说的就是这个,你偏偏还是这个!你看,人家都把你忘记完了,自从搬到我这里以来,何曾见你接着一封信?”

“你这个倒也说得中肯,——我看你简直看穿了莫须有先生这点工夫未到家!人要是能够相忘,那他活的日子恐怕就很长了,我还不能,想念一个人总还以一种响应为悦乐,实在同你们乡下老太太爱见个人情差不了多少,总之这的的确确还是离不了自己的表现。记得曾经有个‘黄毛丫头’这样给了我一个当头棒,说,‘你那里是爱人呢?都是表现你自己!’你看这话怎么说得清,令我一惊不小。这人儿,那发儿,金黄之色,夕阳无限好,站在桃花源上看落英,真是且向花间留晚照了,所以我叫她叫黄毛丫头她倒很是骄傲,不生气。”

“那她一定像一个外国人。”

“唉,我这个人如今简直是个抽象的人,凡百事都是自己闹得玩儿,自己拿了自己做材料,掉来掉去,全凭一只手,——嗳呀,昨夜里我倒真做了一场梦,是的,……觉来知是梦,不胜悲。怪清冷的,仿佛身在异域,非月亮世界不能如此。我告诉你,我是这样的可怜,在梦里头见我的现实,我的现实则是一个梦。我的母亲知道了她就说她要替我说个媳妇儿,——老丈你总能原谅我们这少年情怀。”

“我知道,你不要……”

“你知道,你知道什么!到时候我给房钱你你知道说不要!你干脆要了倒好,省得我多说话,费心!我也知道你一大部分是好意,但如今年头不好,而且,交通银行,我一伸出去,要你接着,这时候,应该是你的,应该是我的,人大概都有点舍不得。……你知道,你知道什么!我不如我自己,自己哭一场,嗡,嗡,嗡……”

“你别这样调皮哭那里就是纸上嗡嗡嗡呢?”

“我如果同林姑娘一样,眼儿动不动就红得起来,那我告诉你听罢,在家为孝子,在国——如今应该是说群众领袖,不必跑到你这里妄自成仙了。唉,这其实都是场面话,莫须有先生说话素来是非常检点的,听了你今天的教言,尤时时刻刻打算提醒,下笔最容易得意,以后应该格外朝平心静气方面做工夫。”

“你这一说我倒又不懂,——你有什么心事呢?”

“我就告诉你听罢,反正上帝都知道,亚们!有好几回,我想,这时候我如果掉几点泪儿,孤儿寡妇之心都被我骗了。如今我也未必出家了。然而,修行之道我还未必懂。然而,我敢说,大凡幼年出家的和尚,那他完全是胡闹,糟踏了这桩事业。”

“总之你这孩子的事情完全莫名其妙。”

“我总不怕,世间上的事除非我自然不做,做了我总不以为罪过。”

“你好大胆!”

“我又苦于太小心,时常激起我一种反感,自己嘲笑自己,人为什么这样的无聊呢?人生就让牠是一个错误的堆积又算什么呢?然而我总是顾虑,顾全彼此的生活,因此我懂得许多,对于因为生存而消失生命我不欲随便说话。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但也就太大,克己复礼为仁,仁者人也。一切都基于这一个人字。一个人字里头自然有个己字。所谓文明盖亦在此。汝能听得懂,则思过半矣。我生平太劳伤了,——总有一日白云千载,飘飘然其如我何!汝全不懂?你是何人?我难道是同影子竞走乎?形影问答乎?哈哈哈,今天完全唱了一出独白。睡了一觉精神非常好。常言道,黄连树下弹琴,其苦也乐。”

“你听!”

“听我的进行曲?”

“不是的!你听,外面为什么那样闹?”

“那么我去看,——我正要趁个机会逃走也。”

于是一跃而逃了,撇下他的房东太太独自思量,莫须有先生生平一定有许多不可对人言之事,将来一定有人向我打听,——我也还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而且我还不知道这几天他的经济来源到底在那里?这个对于他的影响又如何?他是不是专门说大话?手上没有一个大是不是也同我一样爱发牢骚?全无所知,全无所知。莫名其妙,莫名其妙。

却说莫须有先生并没有走得远,他知道她背后一定有议论,便把个耳朵靠在夫子之墙窃听一下,这一下非同小可,舌头伸得不敢出来,我是不是专门说大话?霞之客?饮露之士?今年的运气为什么这样的不佳?……

“莫须有先生,你在这里?你扑蝴蝶玩?”

“你——你是谁?三脚猫太太!我那里是扑蝴蝶玩?你读过《红楼梦》?认得过薛姑娘?不错,这个蝶儿倒好看,我们故乡叫牠叫梁山伯,你看,牠飞了。你上那儿去呢?”

“我上地里去,去蜢蚱,把我的白薯秧子都吃完了。”

“今年的蜢蚱虽然多,据我之所见,牠并不吃白薯,你这是讽刺我,有一回明月之夜听说是你的地界特意盗了你一个。然而你来得倒好,因为我正在这里想吊颈,望着这一棵树想着杨太真是菩提树上吊死了。”

“那为什么呢?”

“我守株待兔,我丢了一个铜子。”

“丢在那里呢?”

“你不要找,找着了是我的,——就在这树底下。外面为什么那样闹,我的房东太太告诉我,那么我去看,再见。”

原来白日当天,一棵古槐,东家西家一家一个媳妇儿各搽了一脸粉一场口角。莫须有先生就作壁上观。而且,莫须有先生三缄其口。咳嗽了好几下,生怕得意了妄叫了一声倒好。

“我知道,你是有心来同我找碴儿!我赔你!这么一点儿事,就力笨儿头赶车,跟我翻儿了!——我怕你?”

“我怕你?哼,见鬼!什么东西!”

“你是什么东西!你是什么东西!——哼,自己不拿镜子照一照!”

“我吗我馋!看见人家饭熟了,看见人家家里煮饺子,就抱了孩子来帮忙!”

“哼,死了阎王钩舌头喽,冤枉人哪。”

你这就是一个打败的神气喽,莫须有先生心想。那个家伙她张飞卖刺猬喽,——人强货札手。莫须有先生刚刚从一个日本人学得这句北京话喽,说也说不好。我还不知道是不是用在这个碴儿喽,且听她下文是什么。她是:

“你是个瞎子?你睄不见?你把我的梳头油盒儿打倒了?”

“我是个瞎子!我睄不见!看你把我怎么的!”

“我把你怎么的——我欺负你!去告诉爷们!”

“人家的爷们能干人家就告诉!”

“能干又怎么的?挣了你的?吃了你的?”

这倒非要打听一打听不可,莫须有先生心想。骂就骂,打就打,为什么要供出个爷们来,什么阿物儿?幸而其旁站有一位胖丫头,就赶紧几步施礼:

“小姑娘,你也在这里看打架?家居那里?姓什名谁?”

“我叫小白子。”

“那么敢问,这两个娘们——刚才我睡觉的时候好像听得有个人古槐树下叫卖梳头油,这殊是一个好题目,大概忽然因为梳头油的盒儿而起,你说应该不应该?殊不应该。那干脆还梳什么头!因此而天下大闹。两造各搽一脸粉,倒还有个意思,相骂也不致于太俗,自然也全无诗情。那个家伙她平日为人如何,儿亦有所知否?”

“我姥姥叫我今天不上学。”

“小姑娘,我看你也搽了点儿粉,打扮得很好。”

“远望青山一座,近睄姊妹两个,不容分说——嘴巴两个!”

“你这唱的是什么歌儿呢?”

“谜儿,我姥姥告诉我的,——你睄,可不是嘴巴两个吗?”

“哈哈正是,小姑娘——”

“莫须有先生,你睄白丫头多好看。”

原来三脚猫太太挺身而出也。

“三脚猫太太,你为什么也来了?”

“莫须有先生,你冤我,那里看见个铜子?”

“那么我冤你,耽误了你的工夫,今天的事情我简直照顾不过来,你看,那两位大嫂越闹越有劲儿。”

“嗳呀,真是,原来是你们姐儿俩,怪好的,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呢?”

“三舅妈,你睄,她把人家梳头油盒儿摔了,摔就摔了,谁也没有报应〔怨〕你,东西有得买,她倒反转来咬我,——这是我的不是?这是我的不是?三舅妈?”

“请让我说一句,我自己介绍,我是莫须有先生,我看你盛气凌人,刚才之所言亦不若此刻之有理。再请三脚猫太太公评。”

“哟,这一盒儿都撒了!哟,还有一点!”

三脚猫太太如是说。

那位大嫂远远的坐着动也不动一动,说:

“只有你说的,只有你长了嘴,——死了阎王钩舌头喽。”

“三舅妈,不知道就说我欺负人家,——你老人家看我是不是欺负人的?我的妈呀,把我的梳头油摔了还说我恃爷们的势欺负人呀,他有一个礼拜不回来呀,而今不站岗升了巡长呀……”

莫须有先生大声喝住道:

“不准这么个寒伧劲儿!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既有今日何必当初!”

“今日怎么样!当初怎么样!你干吗插嘴!”

“我不同你吵,我不同你吵。我走,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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