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须有先生今天一天却是为何,茶不思,饭不想,窗户门都关得个水泄不通,至今未见收回成命,这么早晚儿!原来事先他发了一个口号也,其词曰,今天非至万不得已时,房东太太,你不得进来。所谓万不得已者何?好比街坊邻舍不慎而失火,大有殃及之势,你千万一拳把玻璃击破然后拉铃,这是最要紧的,我如果统了八十三万人马而割须弃袍,那倒还不算什么,曰伤人乎不问马,若夫老农老圃,决不能凡事都退一步想,不以这样的遭难为遭难,这样的烤焦了我以为是人世最无聊的事,正同绑票把我绑去了一样,你想我为什么不躲避一点呢?此其一。又好比至诚之所召,有个人儿来了,唉,是耶,非耶,梦耶?总之你得赶快通报。外此不得开门。谁能出不由户?所以我决不会私奔,这个请你放心。也决不寻短见,这个话简直就不应该说,此是何地,纸笔墨砚之间也,古圣昔贤光被四表,总之一切你尽管负责好了。……

此刻该责任人在门外跺脚。我一定要进去看一看!这么早晚儿!夕阳不是要西下了?她就不管三七二十一进去看一看,将上堂,声必扬,但也一点反动没有。于是而纳履而也破洋袜振破焉,加牠一个戒备,屏气似不息者,扶墙摸壁,一定要管见一管见,一,二,三,嗳哟,什么都照样不动,什么都只要个人儿来看,画屏金鹧鸪一点也没有褪色,点之恐其飞去矣,莫须有先生则伏案哩,并不打鼾,好一个昼寝的样儿,乱七八糟,风吹雨打,一概是梅花之笺,不像云姑娘枕头的芍药,也一定好比宝哥哥水上的桃花,落得满身,满书,满地,满砚台,皆是。

“他原来在这里写信哩。”

舍不得还要再偷看一眼,极目四方,然后洪崖乃拍肩:

“莫须有先生,醒来。”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我是梦中传彩笔~~~欲书花叶寄朝云~~~”

“唉,唱得好听。”

“猛抬头不觉得~~~”

大概是皮簧之类。揩一揩眼矢。

“想不到我就睡着了。”

“把个信纸撒得满处是,我替你拾——”

“就让牠好看得了,飞落吾身,是我袈裟,你不信我做个和尚样儿你看——”

“唉真是,阿弥陀佛!”

“悲哉,悲哉。”

“你打算写信给谁呢?”

“无法投递,你不必问。适才夜半天上有个飞机出现是不是?此夜月明人尽望,炸弹千万乱抛不得,嫦娥姑娘虽然厌世,可也最是怕死的,她可再也无处逃。”

“你还是说梦话!”

“雁过也,正伤心,不传消息但传情,——他人尽猜,那人能解。”

“明儿就过中秋,等我上街去买几斤月饼回来,我看你今天一天憔悴多了。”

“不然,我的心总是清明的,抵掌能谈天下事,你不信我绘个地图你看,这是黄河,这是长江,大江东去,经流至此折为九江,莫须有先生生于斯,长于斯,至今国破山河在,春草明年绿,再走回来也是一样,这,这,这大圈圈里头有个小圈圈,小圈圈里头有个黄圈圈,就是咱们北京,莫须有先生一生最,最重要的地方。”

“这儿西上大概就是咱们门头村。”

“莫须有先生遁世不见之所,不留意你就随便走露出去了!”

“可见不能怪人家,都是你自己的不是,连个地名都不肯告诉人,人家也同你一样在那里受苦,有心没有主意。”

“是呵,一步一莲花,怎开遍这千山万水?哼,让我仔细推敲一推敲——你一定把我的信都偷看过了!这个令我生气!你怎么晓得我写的就是情书呢?”

“你这样会做文章!生怕有个漏洞!——我并不认得字!”

“文章倒是真做得好,要不是有心人他就以为是滥调,我且把这两笺念给你听——开头都是事实,你休想知道,这几句你听了也莫名其妙,亦各言其志罢,曰:

嗟夫银汉,好像姑娘的一匹布,上帝叫我走到这里,长啸两三声。似曾相识彼岸之在望,无可奈何流水之无情。彻底澄清,羡鱼没有。飘飘荡荡,也不流红。玉容空想像——但愿人长久。

我无论在那里总喜欢有一个‘人’字。赋得公毋渡河也。李白《横江词》恐怕受了一点影响,然而版图不同,天河你总听见说过。做诗填词总要有境界。”

“现在是什么时分,你知道不知道?你肚饥了没有?”

“这个题目之下总不好说吃饭,所以我决意睡牠个不醒,既然你把我叫了转来,以后一切我都不管,至少节前是要躲账的。”

“你不要给钱我,我不要你的!刚才咱们营子里有个卖茨菇的进来,我也买了两斤,放在沙锅里煮上了,你就吃一点罢。”

“那很好罢。这个东西我虽没有吃过,想来必定是大雅的。”

“你来。”

“我走。”

往下大索茨菇。相传莫须有先生系个肉食之流,是他生平最大憾事,好在多少总有点诗意,过屠门则趋而过之,以为这使得他的印像很不好。有时杨柳岸,雨濛濛,打把伞,骑个驴,过青龙白虎桥,上天下第一泉,为的是买细头鱼,弄得家来按母亲的手法烹调,这一天就只看见他忙,酱油醋,还要葱,乱手乱脚,厨房本不算小,总不能有两个人,逗得他的房东太太也等不得了。她说,我直到活到五十岁了才吃得这么好鲜鱼。莫须有先生则曰,这算什么呢!等有一日我回家过年,那我一定要我的母亲给我带好许多腊货来。唉,桃花流水鳜鱼肥,你们无分了。他又喜欢烙饼,而且也一定要躬自围炉而看,且说话,且碰头,一直到哟,碰了我的手,接在手上就是吃了。然而想不到今天这么早晚儿还有茨菇给我,我就发表意见了——

“已经要得罢。”

“已经要得。只要水一开就行。这东西,吃到没有什么可吃的,是个玩意儿。”

“对,颇好看,像芋头。”

于是已经捧得一颗,然而非到院子里尝不可了。今天一天未见天日矣。忽而又一掉背,忽而又一掉背,画地是一个圈圈,东西盖两易面,茨菇之余香未已,莫须有先生欲辨忘言,愁眉莫展殊是好容颜,赶快又掉回,而说——

“房东太太,这是你们玉泉山茨菇是不是?牠很有一种香气,像我们南方什么东西我想不起来,我简直想不起来!”

“那是什么东西呢?”

“等我思之,我的故乡你不要忘却我,——哦,得了,是菱角!是菱角!是菱角!”

于是而动也不动一动,却是望天出神。人的思想应该如飞鸟之过目。天上的星出现了没有?叮叮叮,这么早晚还有人敲门,吓我一跳。

“房东太太,你还要为我张罗什么?今天的晚吗?门外有人叫门,你去答应。”

“你且到屋子里去。是找你的我就通报于你。”

故不动,飞鸟之过目。天上的星出现了没有?月亮当然就要上来了。是?相信?有把握?什么?人类岂不也可怜,也可笑?昨日你记住了,明朝那里是你的?胡为乎“明朝”?四面已经是夜大概是实在的。……

“莫须有先生!来的不是别人又是两个巡警!”

“有话好好说,何至若是小气呢?”

“倒也没有什么事,查户口,叫我告诉你,问你是干什么的,问你有多大年纪。今天上午本来已经来过一趟,是我打发他走了,我想这些讨厌小子错过了总不要紧。”

“哈哈哈。这第一问容易答,刚才我不小心忽然变成一个哲学家了,你就告诉他说莫须有先生是一位哲学家。第二问,等我写信回去问我的母亲,她一定没有忘记我的生日。”

“何必若是麻烦呢?我随便说一句就是,打发他们走就是。”

“听你。”

“你不要这样板着面孔!”

言下盖已一溜姻〔烟〕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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