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知山有虎,

偏向虎山行。

——民谚

1

牛刚兄弟俩,穿了反动派军官和马弁的服装,坐吉普车从保定——伪河北省保安处出发,到宋占魁所占领的城市去。这吉普车原是送一位国民党省党部的特派员黄人杰到宋占魁那儿去上任的,同时把牛刚他俩也带了去。

这天,毒日当空,天气闷热。吉普车沿铁路往北走了很远,然后向东南拐。田野里,庄稼都晒得垂头丧气,沟里的水都干涸了,真是天干地燥。汽车过处,狭窄的公路扬起了弥天的灰尘。车上的人们,身上也落满了尘土。那黄人杰,油光的背头,黄黄的瘦脸,宽边的墨镜,也都蒙上了灰尘;连汗带土,把一块雪白的手绢儿都擦黑了。起初他还和牛刚攀谈,后来只顾骂“鬼天气”和“破车子”,向他的护兵和汽车司机发脾气了。

牛刚严肃地坐着,心里可说不上是一种什么滋味。“新”的生活开始了,那是什么样的生活呀!光是身边这位党老爷,就引起他甚至是生理上的厌恶。但他只得忍着,还不得不装腔作势地和他周旋。今后就要在他们中间厮混,倒真是一段奇妙的生活哩。

坐在他侧面的牛小水,已经改姓柳,穿着新的草绿色军装,倒显得英气勃勃。牛刚看得出,他故意装着一副老实而安静的神气,装得倒非常自然;有时他赔着笑脸给黄人杰答话,也答得挺合乎身份;他还不时地转过脸去,望望车行的前方,仿佛很感兴趣地期待着,期待那城市的到临。

终于,远远地望见那城市了。这是冀中平原上仍旧保留着古老城墙的极少数城市之一;由于各种特殊的原因,这城市,在抗日战争时期并未解放过。牛刚知道,在日本宣布投降以后,活动在四乡的民兵和县、区人民武装,曾经围攻这城市。当时“敌伪合流”,原来是汉奸的宋占魁接受了蒋介石的命令,摇身一变成了“国军”,率领全部伪军进行顽抗。终于城内遭了大饥馑,而宋匪还坚决不投降,为了照顾城里的老百姓,我们的队伍暂时撤退了。第二次围攻,眼看宋匪军已经支持不住,但正巧蒋介石发出了“和平”的诺言,宋占魁就打紧急电报,从北平请来了调处执行组。当国、共、美三方代表组成的执行组坐着小汽车来到的时候,四乡的老百姓纷纷围上来,足有一万多人,控诉汉奸宋占魁的罪行。可恨那美国人表面上露出同情的笑脸连连点头,叫翻译人员宣布说,美方代表也同意:汉奸应该消灭。可是汽车进城以后,美、蒋代表都不承认宋占魁是汉奸。当时为顾全大局,我方代表抱着忍让的精神允许了该城的解围,同时美、蒋代表也被迫签订了以下的条约:离城五里以外全部属于解放区,不得侵犯。然而不久以后,宋占魁在美、蒋的大力支援下,趁李玉他们麻痹不防备,突然大举进攻;而宋占魁这老狐狸的魔爪,竟一直伸到大清河以东……

吉普车驶进了城的西北门;看样子,这城门是日本人占领期间新开的。大路通向东南,成为一条宽阔的斜街,两旁尽是日本式的红砖小洋房或二层大楼;现在,不少大门的旁边,都挂着有青天白日圆徽的党政机关的牌子。宋匪军的“司令部”也在路南,代替大门口岗亭的,是两边两座碉堡。吉普车在门前停下,只见铁制的大门敞开着,两个站岗的兵士向他们敬礼。从门房里马上跑出来一个副官模样的人,笑着招呼他们,说是宋司令接了保定的电话,就派他在这儿候驾的。他立刻坐到司机的旁边,领他们到宋司令的公馆去。

车子经过一条热闹的古老的石子街,又转了两个弯,就沿着黑色的高墙向南行驶,一直驶到一个小门前停下。据说,这就到了宋司令的府上了。

他们下了车,走进小门,原来这还是在战乱时期外加的墙和门。门里是一大片空地,长着几株高大的槐树;三面都是高墙,北边才是正式的威武显赫的大门楼,两边有两只张开大口的石狮子。他们走上五级台阶,进大门,过前院,又进二门,才来到正院。看得见富丽堂皇的大厅和东西两厢房,全是画栋雕梁,朱红的廊柱,白石的柱座。大厅两边都有月亮门,通后院。小水和张福生两个护兵,早留在前院警卫排住的厢房里了。黄人杰和牛刚被领进后院。后院有美丽的花坛,有古式的大金鱼缸;房屋都同样富丽,有走廊,有栏杆,有更精致、更玲珑的装饰图案。

“莫怪人们叫他土皇上!”牛刚在心里感慨地说。

宋占魁在北屋西间接待他们。这好像是他的书房,可并没有一本书。房里摆设着各式各样雕镂得很精美的硬木家具;案头和架上都陈列着稀奇的古玩。宋占魁似乎午睡刚起来,穿着白绸的裤褂,趿着绣花的拖鞋,却摇着一把大蒲扇。牛刚真没想到,他是一个样子非常古怪的人:瘦高个儿,背和腿都有些弯,站着略显三曲形;秃脑门儿,小眼睛,嘴两边长着几茎稀疏的胡须。这模样立刻使牛刚想起了他的绰号——老狐狸。

老狐狸的第一句话就是:

“哈哈,有缘千里来相会!”口气特别亲热,“兄弟,辛苦啦,辛苦啦。”

他叫人伺候他俩洗过脸,便安排他俩休息。这时牛刚把伪保安处的公事递给他,宋占魁故意看也不看,把它随便放在桌子上,一面对他俩说:

“天气太热了,兄弟,还是歇歇晌吧。”

“倒不累,这道儿挺平稳的,”黄人杰客气地笑着,虚伪地说,一面收起了墨晶眼镜,抽出一把象牙的小梳子梳头发。

“不累,不累,”牛刚也说,“不用休息。”

“那也好,”宋占魁爽快地说,“咱们到后面凉快凉快。”说过,他又叫人去请时参谋、八爷和常队长。

宋占魁领他俩先来到后花园。这本来是有名的“王家花园”,“胜利”后大汉奸王士斋到南京去做官,全家都迁走了,留下这宅第给他大女儿王美孃和女婿宋占魁占用着。

牛刚觉得奇怪的是,他们并不寒暄,更不谈工作,只是吃吃喝喝,随便瞎扯。那个时参谋,本来是参谋处长,但人都称他为时参谋;他原名时来运,又瘦又小,贼溜溜的眼珠老在冷眼偷看黄人杰和牛刚。所谓八爷,名田八,却也是个大队长,体格魁梧,看起来愣头愣脑的,露出凶暴、残酷的相貌。唯有那大队长常恩,年纪很轻,身材颀长,长相俊美,宋占魁老亲热地称他为“恩儿”的,坐在一边不大说话。

“最近这一带‘共匪’的活动怎样?”黄人杰停止了吃喝,用打火机点燃了一支烟,忽然正经地问。

“‘共匪’!操jiba蛋!”田八瞪了一眼黄人杰,粗声粗气地说,“还活动,哼,他死的死,跑的跑,咱们这一带可没他的份儿了!”

“现在是要防他卷土重来。”时参谋说。

“来吧,”宋占魁笑着说,一面拿黄人杰的一支新式美制手枪反复地鉴赏着,“说实话,我倒是欢迎他们来,不打仗怪闷得慌的。”

“我们可得以攻为守呵!”黄人杰不以为然地瞧瞧大家,带着些教训的口气说,“我来的时候,上峰给我们的指示是这样的:戡乱战争全面展开了,我们得配合整个形势,首先把平、津、保这三角地带的‘共匪’全部肃清!”

时来运听了他的话,笑嘻嘻地望着宋占魁。只见老狐狸弓着背,正在桌上把手枪局部拆开,察看它内部的构造,这时也抬起秃脑门儿来,对黄人杰笑着看了一眼,同意似的点了点头。

时参谋不免流露出一些夸耀的神气,对黄人杰说道:“委员,不是咱吹牛,过些时候,你就会知道我们宋司令的深谋远虑了。”

宋占魁假装没听见,拿着手枪问黄人杰:

“哦!真是无声的吗?”

“要有一点声音,十块钱卖给你!”黄人杰笑着说。

“我不信!”田八嚷起来,“咱们试试!”

“试试!试试!”牛刚也笑着附和。

宋占魁已经重新把枪装好,右手缩在袖口里,用绸子的衣袖轻轻地擦拭着这小巧玲珑的银白色手枪,一面侧转脸去,两只小眼睛朝东北角上一片桃树林望着。众人都兴奋地站了起来,连伺候他们的几个护兵,都一起围在宋占魁的背后看他试枪。这时,牛刚才望见,原来在桃林前面,大概离这凉亭一百米远,打横排列着十来个人形靶,每隔两三米一个,分明是他们经常练习打靶用的。仔细看时,牛刚的脸上不由得发起烧来,原来每个人形靶的身上,都有几个脸盆大的字,如“共匪李玉”“共匪张健”等等,本来是红色的大字,久被日晒雨淋,又描上黑色了。

“我打李玉吧,”宋占魁一笑说,眯起一只眼,刚瞄准,只听见嗤的一声,那边的活动靶“李玉”就倒下了,又前后晃悠着竖起来。

“好像放了一声气。”

“真妙!”

“一点声音也没有!”

“吹牛!还是有声音啊!”田八却对黄人杰瞪了一眼。

“这算什么枪声!”黄人杰狡猾地辩解道,“要有一点枪声,就不算‘大老美’了!”

“来,咱们今天大伙儿比试比试!”时来运心里对黄人杰有些不服气,故意笑着提议,暗里还对宋占魁眯眯眼,要他同意。

“好嘛,”宋占魁也有意试试黄人杰和牛刚的本领,笑着点头说,“咱哥儿几个相见恨晚,今天大家露一手,痛快痛快吧。”

没想到黄人杰并不示弱,竟跃跃欲试地问时来运:

“怎么比法?”

“这样比:我们每个人对这十个靶子打十枪,看谁打得准,打得快,请司令给我们做裁判。”

“咦,老宋为什么不参加?”黄人杰故意这样称呼宋司令,扬着眉毛,挑战地问。

“他也参加,那么谁当裁判?”

“别废话了!谁先打?”宋占魁从口袋里取出一盒雪茄,捡了一支叼到嘴里,侧过身去在他的护兵小乐子划的洋火上点吸着。

“公平交易:抓牌!”时来运随身掏出一副纸牌,递给宋占魁。

宋占魁嘴里叼着雪茄,和了一下牌——就在和牌的时候做了个鬼,这明明是做给时来运看的,也只有时来运看在眼里——然后把一沓纸牌张成扇形,送到黄人杰面前。

“吓,”黄人杰奸笑说,“还是我有优先权啊!”戴着两个金戒指的手轻轻一抽,是一张鹅牌,幺三。

“我抽!”时来运早瞅准目标,假痴假呆地抽了一张天牌,十二点。接着田八抽了个小三猴,三点;牛刚抽了个老虎头,十一点;常恩抽了一张人牌,八点。

“好,瞧我的!”点数最少的田八傻里傻气地说。他把军衣连衬衫脱下来一扔,露出野兽似的生着长毛的胸脯,拔出自己的手枪,瞄准打了十枪,却只有半数靶子倒下去,气得他喊着运气不好,要重来。

“去你的吧!”时来运推开他说,“快看咱们黄委员的!”

黄人杰把西装衬衫上那条漂亮的花领带松了松,又取出一副金丝边眼镜戴上,拿了枪,先做了个立正姿势。然后他把左脚伸出半步,左胳膊弯起来平放在鼻子前面,右手将那银亮的小手枪搁在左腕上,歪着头闭了一只眼,屏息静气地瞄准半天,可还没有放。

“怎么不放?”田八不耐烦地问。

“诸位别见笑!”黄人杰说。嗤的一声,无声子弹可不知打到哪儿去了。

时来运在后面轻蔑地撇撇嘴,对宋占魁做了个鬼脸儿。

“大概还没放吧?”护兵小乐子恶毒地说,逗得大家都忍不住笑了。

“不,刚才一说话就动了。”黄人杰装出毫不介意的神气说,重新站站好,右腿略弯,更稳当、更仔细地瞄准着。但不知为什么,枪头子总有些发抖,他竭力克服着这个弱点,又打了一枪,第二个靶子还是纹丝没动。

大家忍着笑,面面相觑。

黄人杰原想露一手,不料丢了丑,搭讪着说:

“今天不能打了!”他一面看着枪,不满地皱着眉,好像这美丽的小玩意儿临时出了什么毛病似的,然后严肃地把枪插进皮套里,说,“改日再试吧。”牛刚看见,他额上都沁出了一粒粒的汗珠儿。

“可能从高往下打不习惯。”宋占魁假装着安慰他的神情说。

“不,今天那倒霉的车子……我这胳膊儿还有点不舒服!”黄人杰老着脸皮说,收起眼镜,甩了甩手腕儿。

“常恩,你来!”时来运兴高采烈地说。

“算了吧,天怪热的!”老狐狸假意说,可是他那望着常恩的眼光却显然是在鼓励他。

“比吧,别他妈装蒜了!”田八说。

常恩还有些犹豫,可不知谁在他背后推了一把,他就说:“好吧,我也试一下。”随手拔出了他的枪。

“既然想试,就用双枪吧!”宋占魁又爽快地说,转脸给黄人杰和牛刚介绍道,“他是咱们有名的‘双枪常恩’。八爷是有名的‘大刀田八’,别看他枪头子不行,耍起刀来可真是,唰唰,只见刀光不见人!”

常恩已经站到前面,把两支手枪举起来,突然双枪齐发,十个靶子从中间往两边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去。

人们怪声叫好。

“五秒钟。”看着表的老狐狸微笑说。“该牛队长啦!”时来运的贼眼溜着牛刚。

牛刚推辞地微笑,摇摇手。他一直是克制着厌恶的情绪在看这幕戏,尤其是拿共产党员做枪靶子,对他简直是不可忍受的侮辱。然而他态度冷静,只是谦虚地笑道:

“这样,”他拿起了满满的酒杯,“我连饮三杯,好不好?”

可是牛刚越不想参加比赛,人们越不肯放过他,连黄人杰都跟着起哄,不怀好意地笑着,故意打量他说:

“哦,在哥儿们面前想藏一手吗?”

牛刚就霍地站起来,拔出了他的手枪,胸有成竹地说道:

“我打不好,就打下五个桃儿,回敬司令吧。”说完,立刻连打五枪,枪声几乎响成一个点。早有两个护兵跑过去看,很惊奇地捧来了整整五个鲜桃。

大家都惊呆了,接着爆发出一阵赞美的声音。

宋占魁又惊又喜:

“真是神手!”忙走过来跟牛刚和黄人杰干杯,说,“‘千金易得,一将难求’啊!你俩一文一武,今后可要多借重二位啦!”

“为党国的荣耀,为戡乱的胜利,大家干杯!”黄人杰举杯喊着。

宋占魁有意不让时来运出丑,叫人斟酒添菜。大家又坐下来吃喝谈笑,不再追究。

忽然有人来向宋占魁报告:龙虎岗毛二爷来了,在前面书房里等他,有要紧事跟他商量。宋占魁就离了石桌,吩咐人们给新来的长官安排住处,又对黄人杰、牛刚拱手说了声少陪,就带着时参谋下了假山,从曲桥匆匆走去,勤务兵小乐子也颠着屁股跟在后面。

黄人杰显然有些不高兴,坐了一会儿,大家就到前面去了。

2

牛刚被领进正院的西厢房。西厢房五间,牛刚被安置在北边的两间里。像这样富丽堂皇的房间和家具陈设,牛刚连见也没见过。小水正在里间给他铺床,看见他进来,就笑嘻嘻地告诉他:

“这里原是第三大队队长常恩住着,现在常队长挪到南边的两间里去了。你们俩只隔一间客室,倒变成近邻啦。”

“黄委员住在哪儿?”

“嗨,大客厅东边那两间特为给他腾出来啦。客厅西边两间是时参谋和他的家眷住着。东边原是第一大队队长杨花脸的房间,杨队长不在,东西都被搬到东厢房,就在这对面;瞧,”他站到丝绒长窗帘旁边,通过厚厚的花玻璃窗指给他看,“第二大队队长田八爷挪到东厢房的南两间去了。”

“这小家伙,消息真灵通!”牛刚微笑着望着他,心里满意地想。

小水虽然长大了,却还是比较矮小,看外表只有十八九岁的样子;但身材匀称,面貌英俊,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机灵劲儿。只要是熟识他的人都会想到,派他做这样的工作,真是最适合不过的了。

前些日子,在冀中区党委城工部,牛刚兄弟俩曾受过一个月突击性的专门训练,那训练的内容是异常广泛、复杂的。后来,在保定与伪河北省保安处秘书长接上秘密关系,那是连牛刚都不知道的。而另外有一位老练的地下工作同志,看样子也是在保安处工作的,似乎很熟悉宋匪内部的情况,对牛刚他俩的工作,提了许多宝贵的意见。末了还给牛刚介绍了一个关系,那是宋匪司令部的一个女译电员,名叫周家珍的。牛刚准备有机会时再跟她接头。

“小水,刚才龙虎岗什么人来了,你知道吗?”

“是龙虎岗的联保主任,他们都叫他毛二爷的来了,还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小水也放低了声音。

“你快收拾好东西,出去瞧瞧吧。”

“好,我这就去。”

小水带上门,出去了。

3

晚上,宋司令又正式欢宴黄委员和牛队长。

大客厅里,五盏白瓷壳的大吊灯发出明亮而柔和的光线,照着三四十位大小军官坐在五只大圆桌周围喝酒猜拳,乱笑乱闹;正中的一桌还有四位女客陪伴着,那热闹更不必说了。

宋司令的大太太王美孃,是一个有名的丑八怪,大粗个儿,高颧骨,三角眼,非常泼悍,二锅头烧酒大碗大碗地和人干杯,那嚷嚷的嗓音竟就像男人一样。她旁边坐着一位千金,名字就叫小美孃,今年二十八岁还没出嫁,那模样刚好是老美孃活忒忒地脱了个相儿,却还不住地撒娇作态,仿佛她是天下第一号美人儿一样。宋司令的小太太更是妖里妖气,也不知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出身,外号竟叫野玫瑰,穿着透明薄纱的奇装异服,几乎跟裸体差不多,在席间跑来跑去,一会儿歪到这个人肩上耳语,一会儿又把香烟喷到那个人脸上,后来还在宋司令的二胡伴奏下,唱了几个小曲儿。只有时来运的年轻美貌的太太不大说话,可是那两只不正经的眼睛尽往黄人杰的脸上偷偷地瞟着。总之,这种场合处处都使牛刚非常小心。

“真是,一窝狐子不嫌臊!”他在心里骂着。

牛刚特别注意那尚未回去的毛二爷。宋占魁当面称他为“老嘎子”,而他听了竟受之无愧,叭儿狗似的脸一直嘻着嘴笑,笑得口涎都流下来。还有一个士绅模样的人,据说名叫贯道一,总是默不作声地拈着胡须,冷眼地观察别人。

牛刚真没想到,堂堂的“司令”和“委员”,竟在大庭广众之下一拉一唱地表演起来了。那委员唱的还是青衣花旦,一面逼尖了嗓音娇滴滴地唱着,一面用雪白的手绢代替“水袖”做出种种手势,喝酒喝红了的脸上也做出各种相应的媚态,引起了啧啧赞赏和怪声叫好的声音。

正热闹间,外面响起了大皮靴带马刺的脚步声,一个满脸大黑麻子的高个儿军官走进来。京胡的声音戛然而止,宋占魁高兴地说:

“正巧!杨队长回来了。”

杨花脸大踏步走来,把军帽往桌上一扔,气喘吁吁地坐到别人让出来的椅子里,向后一靠,还没开口,就看见了牛刚。他奇怪地注视着他,终于说:

“哦,是你!”

在他走进来的时候,牛刚一眼就看出了这是谁。原来在日寇大扫荡时期,他俩曾见过一面。那时候牛大水被日本人抓去,由群众贿赂了一位伪队长,才把他放出来;那位伪队长,就正是这个杨花脸。

现在,牛刚皱眉望着他,显出了“我不明白你说的什么”的莫名其妙的表情。

宋占魁问杨花脸:

“你认识他吗?”

杨花脸还在端详着牛刚,说:

“只是名字我记不起了。”

牛刚略显诧异地微笑:

“怎么我不认识你?”

“哦,”杨花脸忽然想起说,“你不是叫王树根吗?”

满座的人哄的一声笑了起来,特别是野玫瑰的笑声,最尖,最响亮。

牛刚也露出了忍不住好笑的神气,并未作答,只是饶有兴味地望着杨花脸;心里可马上记起了,当时他确曾借用过“王树根”这名字,不料这名字到今天还有掩护他的作用。

杨花脸已经有点不敢肯定,可是他还问:

“那一回你不是在白洋淀的东渔村,给日本人押起来,经我的手释放的吗?”

“你是说王树根,还是说我?”牛刚的两道眼光里,闪射着玩笑的神气。

大家又笑了。

“哈哈,”黄人杰拍拍牛刚的肩膀,“咱们这位赞皇县的皇协军特务队长,跑到白洋淀去坐日本人的监牢啦,哈哈哈,哈哈哈!”他笑得那么厉害——委员是有些醉了。

杨花脸粒粒麻子通红,冷冷地射了一眼黄人杰,不好意思地解嘲说:

“吓,粗粗一看,倒真像;仔细瞧瞧,可越来越不是那个模样儿啦。”

牛刚很感兴趣地微笑着,对他同意地点头。实在,这几年来他的相貌可改变得多了。那时候的“王树根”,胖得脸发圆,脑袋剃得光光的,完全是一副庄稼小子的戆直相,还被日本人打得鼻青眼肿,满脸都是血痕;而现在的“牛队长”,脸儿瘦了,留着长发,眉目之间透露出军人的精明和豪爽,额上还斜着一条深深的伤疤。要没有特殊的眼力,杨花脸还压根儿看不出来呢。

“哎,你们看,牛队长这刀伤可不轻啊!”没想到久不说话的贯道一,这时候别有用心地指着说,“瞧,这是东洋马刀砍的吧?”

“嘿嘿,”牛刚冷笑了一声,不胜感慨地指指额头,“共产党的恩赐!”

“诸位不知道,在敌人的法庭上,牛队长可是个威武不屈的好汉哩!”黄人杰醉醺醺地,重复着保安处秘书长的话。

宋司令和时参谋,早看过省保安处的公事,公事里还附着一封盖有处长私戳的推荐信,那是对牛刚倍加赞许的;而且事先他们还接到秘书长的电话,说牛刚也是国民党员——他的党证还是民国廿八年的,很可以重用。不过宋占魁跟牛刚究竟尚无深切的交情,所以暂时不敢给他太大的实权,与时参谋商量的结果,决定先请他“委屈一下”,给八爷当队副,等四大队成立时再相机变动。因此宋占魁对牛刚的问题早已心中有数,这时候就不耐烦地说道:

“别打岔了!看杨队长跑得喘吁吁的,该不是有急事吧!”

“可不!”杨花脸气愤地说,“我正要报告你。他妈的,‘共匪’猛不乍地来了个‘闪电战’,我的二中队足有一半给损失了!”

“怎么!”老奸巨猾的宋占魁也紧张起来,忙问,“是他们分区部队来了吗?”

“嗨,我们也以为是大部队来了,可是事后了解,他们人数并不多,大概只有几百人吧。我也说不准,或许只几十人。唉,真见鬼!”

“谁带队?”

“听说带队的是个黑脸大胡子,谁知道呢,他妈的侦察兵一个也不顶屌用!”

“什么时候打响的?”

“天刚擦黑的时候,他们给了我们一下子,后来可连影儿也没有了!”

“怎么不来电话?”时参谋问。

“电话?我嗓子都喊哑了!见娘的鬼,哪里打得通?”杨花脸满腹牢骚,愤懑地说。

“兄弟,今天这事儿不怨你,只怪我宋占魁太大意了,叫你兄弟吃亏!”老狐狸装出自恨的神气说着,斟满了一大杯酒,站起来双手捧给杨花脸,“兄弟,喝了我这杯酒,消消气吧,与你报仇的日子就在后面!”

“这怨不着司令!”杨花脸接过杯来,痛快地说,立刻一仰脸儿干了杯,就拿起筷子,大口大口地吃起菜来。

“‘共匪’真又来啦?”野玫瑰不安地问。

“来吧!”宋占魁坐下,露出凶残的脸相,冷笑说,“他杀我一个兄弟,我要他赔十个!”

他环视寂静无声的众人,又说:

“哥儿兄弟们可要小心,‘共匪’不光在河东有武装活动,最近连河西龙虎岗、千家营,好几个地方,都发现有他们的地下活动。万恶的‘共匪’是永远不会甘心的,除非彻底把他们斩尽杀绝!!!”

“对,斩尽杀绝,这正是党国给我们的荣耀的任务!”黄人杰说,手里拿一杯酒,有些摇晃地站起来。“先生们!女士们!”他喊着,“神圣的戡乱战争全面展开了!在东北,我们,打到了松花江;南边,我们,正在围攻中原,并且在八百里战线上,向苏皖‘匪区’进攻!我们亲爱的友邦,美利坚合众国政府,援助我们的物资,已经达到七亿八千万美元,从飞机、坦克、大炮,直到我身上的无声手枪,都是最新式的武器,大量地装备我们!如今,我们要消灭‘共匪’,就像,踩死蚂蚁一样!”他的舌头不灵便了,酒从杯子里泼洒出来也不知道,“先生们!女士们!……全面战争……胜利!……我们不能躺下来挨打,必须进攻,进攻,进攻!”他摇摇晃晃地举杯高呼:“党国万岁!!!蒋委员长万岁!!!”

全体肃立,干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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