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满园果子,

数哪几个红。

——民谚

1

杨英接到黑老蔡的信,知道他今天晚上到河西来,他的队伍也准备伺机过河,配合她们的政治攻势。呵,杨英是多么欢喜,多么兴奋呀。

信是焦五妮交给高俊儿,俊儿姑娘送到地道里来的。信里还有一张王小龙写给李小珠的字条,笔迹倒还清秀,文句也很通顺。杨英看出,这两三年来,小龙在文化方面倒确是有了不小的进步。不过这字条仅仅是告诉小珠,他参加了黑老蔡的武工队,今晚又要到河西来,非常高兴,并且向杨政委问好。杨英觉得,在秘密信件里夹带一张无关紧要的私人字条,让别人冒着生命的危险辗转递送,是多么荒谬呀。她不满意地皱了皱眉,就把字条递给刚刚睡醒的李小珠。

小珠儿接了字条,不知是什么事,赶忙坐起来,擦擦眼,凑到油灯光里细看。看完,她就把它揉成一团,不高兴地鼓起了嘴:

“来就来嘛,谁要他给我发通知呢!”

“怎么,你不喜欢他来吗?”杨英笑着问。

“在工作上,当然欢迎他来!”

“在私人关系上,可就不欢迎吗?”

“小梅姐,说实在话,我一跟他在一块儿,就觉得怪别扭的。”

“那是为什么?”

“他本来跟秀女儿很好。今年春节他回去,可不知道为什么,又跟我纠缠。哼,谁理他咧!”

“怎么,他跟秀女儿闹翻了吗?”杨英觉得有些奇怪。

“人家又没通知我,我怎么知道呢!”小珠儿笑着说,披上袄儿,一转身两脚着地,就要来帮助杨英工作。

原来杨英中午就起了身,一直坐在这矮铺的边沿,上身伏在一条长板凳上,给各村的保长和地主老财们写警告信。这时,挂在板凳前面土壁上的油灯,差点被小珠的袄儿扇灭。杨英用手挡着风,侧转脸儿望着她,带笑地问:

“说真的,小珠儿,你喜欢王小龙吗?”

“去你的!”小珠儿挤过来,“有什么要我抄的没有?”

“你写这个吧,后儿个集上要用的。我看你好像有些不喜欢他,是不是?”

小珠儿故意装作专心的神气看了看底稿,就用大毛笔蘸了墨汁,在有光纸上郑重其事地写了起来。

“这小鬼!你倒是喜欢谁?”

“小梅姐,我这字怎么老写不好呀?”

“你不用假模假式!对我你还保密?”

“你说什么?”

“还装蒜!你到底有对象了没有?”

“对象?有有有!那么大的一个,就在这城里呢!”小珠儿调皮地说。杨英并没有了解这句话的巧妙,反而被她说得不好意思,就没有再问下去。

两个人不停不歇地工作着。

小珠儿经常写错,乱涂,伸伸舌头怕杨英发现。但杨英终究发现了。

“哎呀,这鬼,你又在糟蹋纸张啦!”

“唉,字是黑狗,越描越丑!”

“你别描嘛!”

“这儿又太细啦。”

“你慢慢儿写,忙什么!”

“不是忙,是我笨!”

“你再说笨,我打你的嘴!什么笨不笨的,你就是不好好儿学。”

“我就是学不会!”

“俗话不是说嘛:不怕学不会,只怕不肯钻。功夫到了,自然熟能生巧,巧能生妙啦。”

小珠儿尖起嘴巴,用心地写着……

外面,天早黑了。老墨婶送来了几个窝窝头,两块咸萝卜,一壶热开水。她俩说说笑笑地吃了喝了,就去会黑老蔡。

2

呀,又是个繁星之夜。

幽幽的星光,洒落在大清河面,随着清澈的流水,皱成了无数笑纹。晚风,像看不见的手,轻轻地、温柔地抚摩着河边芦苇的丛顶。小小的飞萤,带着绿色的灯,三三两两地、忽明忽暗地在苇丛间出没。

一声蝉叫,几声蛙鸣。哪里有极轻微、极轻微的打桨声。一只受惊的水鸟,突然从苇丛蹿出,上下一飞,又箭似的向远方射去。

呵,夜的大清河,是柔和的、恬静的、朦胧而且神秘的。

现在,焦老冲手里的木桨,完全不动了。载着四位同志的小划子,渐渐地停下来,停在芦苇的最深处。坐在船头上的黑老蔡,正在倾听靠在船边的杨英轻声地汇报工作。(对于已经在最近被吸收入党的焦老冲,他们并无顾忌。)不知怎的,老蔡特别热,时不时用手巾擦一擦脸上或胸膛上的汗。他想抽烟,又怕划洋火火光太大,所以等待着。果然,不一会儿,焦老冲轻声地打起火石来了。

“对个火吧,老爹。”

“来!”

于是,一个在船头,一个在船尾,两个人弓起身,两只小烟袋,对起火儿来。

不到半小时的工夫,杨英的汇报完了。本来,她最近给分区党委送过了书面的工作报告,她知道老蔡已经看过,所以她现在不过是在口头上补充一下。然而,老蔡要知道得更多、更详细。于是,在黑老蔡的仔细询问下,杨英又低声地谈到,关于残存的共产党员,以及各阶层群众的具体情况。

“那天晚上,在龙虎岗东边的白杨林里,我跟宋卯会面了。”她像讲故事一样,叙述着,“宋卯穿着夜一样黑的长衫,像个鬼魂似的出现了。”听得出杨英的声音里,带着轻微的嘲笑,“我说:‘是宋老师吗?’他一面小心地东张西望,一面回答说:‘是是是啊。你是谁?’我说:‘我是共产党派来的区政委。’他在黑暗里竭力打量我:‘你?’——不自觉地,流露出怀疑的口气。我问他:‘前两封信你没看到吗?’他解释:‘看是看到了。同志,坏人多啊,谁知是真的还是假的呢?万一要是个圈套,不就糟了吗?’‘是啊,小心为上,’我笑着说:‘那么,你还准备跟党发生关系吗?’他又闪着白白的瘦脸儿,东张西望了一会儿,然后小声地问我:‘同志,你贵姓?’‘我姓杨。’‘你从哪儿来?’‘我不是告诉你了吗?党派我到这儿来,具体点说,就是十分区党委,派我到这儿来。’‘你现在住在哪儿?’‘我哪儿都可以住,这倒不用操心。宋老师,我是问你,你还准备跟党发生关系吗?’他犹豫地说:‘当然啦,当然啦。可是,杨同志,这样的环境,咱们的人还能活动吗?’我嘿了一声,说:‘为什么不能?我们准备打开局面。’‘哦!好主意,好主意!你们这次来,一共有多少人?’‘人嘛,到处有的是,就看咱们怎样发动,怎样领导啦。’‘哦,当然啦,当然啦。我只是担心,您对我们地方上的情况,似乎还不怎么了解。’‘是啊,宋老师,就请你给我说说吧。’他又摇头,又叹气:‘唉,也难怪,远客生地两眼黑嘛。恕我直言,杨同志,在这样的环境里,别说是您,就是程书记来,也难哪。唉唉,难——难——难啊!’……”

杨英这么学说着,说得大家都笑了。坐在杨英对面的王小龙,却忍不住插言道:

“可能是他不了解你,也可能是他太小心了。从前我们在的时候,这位宋老师,工作上倒挺能干呢。”

“是啊,”杨英微笑着说,“这位能干的老师,第二天就向老校长请了假,上保定去‘看病’,到今天还没回来!”

“这宋卯,跟咱们队上的宋辰是不是一家子?”老蔡忽然想起了,问小龙。

“是一家,”小龙忙答道,“他们弟兄三个,宋丑、宋卯、宋辰,也叫丑生、卯生、辰生。只有老大在家务农;老二老三早都参加了党,一个在村里当文教主任,一个原在分区警备团当排长,现在调到咱队上当小队长了。宋辰的未婚妻就是本村高老墨家的俊儿姑娘,都是好成分。”

“要说宋卯家的成分,还不敢确定,”杨英说,“有人说是中农,也有人说是富农。究竟是什么,还需要彻底调查。”

“着!”焦老冲忽然插嘴道,“看树看皮,看人可得看底嘛,还是从底根子上摸摸清吧!”

靠在船边的李小珠,刚才从河里捞了些野菱,一个个剥光了,此刻嘻嘻地笑着,分给大家吃。

“也是在晚上,”杨英抱着一个膝头,继续静静地说,“在龙虎岗西北的梨树林里,在看林人老赵的小屋里,我跟宋旺见面了——他是老赵去叫来的。人家称他‘油葫芦’,真不错:他在油坊做工,浑身上下的破衣服,加上一条发了黑的破围裙,都很油腻;个儿又大,束着腰,就像个葫芦。呵,这个红脸人儿,倒挺直爽,挺热情,一见我就掉下了眼泪,说:‘政委,你们不来,我们真是没娘的孩儿呀!他宋占魁,老狐狸,实在太欺人!’我说:‘那老狐狸,对你不是还好吗?’‘吓,你政委,说的什么话!’宋旺低声地嚷起来,‘穷人跟穷人,是一娘生的孩子,咱们多少人给他砍了,崩了,活埋了!俗话说得好:打在一只牛角上,只只牛儿都痛咧。政委,你别看他跟我沾亲带故,对我发什么假慈悲。哼,我不感他的恩,我也不受他的骗!你们来得正好,咱们一定给穷哥儿们报仇!’‘报仇?’我笑着问,‘在目前这样的情况下,能成吗?’‘吓,你政委,不了解情况!’宋旺又嚷嚷,‘我们这地方呀,灰堆里满藏着火星呢!’……”

“哦,他这样说的?”老蔡很高兴。

“他就是这样说的。这一时期,他还做了不少工作。宋家大院的长工周天贵,就是他联络的,还有……”

“可就是,”王小龙又迟疑地插言,“这宋旺,已经开除党籍了。”

“为什么?”老蔡很诧异。

“是这样,”杨英了然地说明着,“以前区委张健同志,先吸收他为党员;后来,县委机关驻在这村,据说李玉因为他是宋占魁的‘当家子’,他老爹又在宋匪司令部里工作,就命令把他的党籍‘停止’了。”

“是这样吗?”老蔡问小龙。

“对,事情就是这样。不过李政委根据的也是事实。”

“事实?”杨英说,“宋旺他老爹七十多了,在司令部不过扫扫园子,管管花草树木。早先他在宋家大院的后园管果木,村里谁不知道,这老头儿是最穷苦、最耿直的人。至于说‘当家子’,其实也是前八辈子的事儿了,比宋卯跟老狐狸的亲属关系要远得多。况且,问题也不在这里……”

小龙又想说什么,但不知怎的,却把话儿咽下去了。

后来,当杨英谈到丁少山的勇敢,贺家富的谨慎,张健的富于原则性;谈到高老墨的忠贞,红眼狄廉臣的丧失立场等等,小龙几乎都有意见。他不明白为什么,杨英对于许多人的看法,多少有些偏差。但他竭力抑制着,并没有开口。然而,当杨英谈到金梅阁的不可靠时,小龙再也忍不住,反驳道:

“这金梅阁,倒真是个很进步的女青年!不是我故意为她辩护,她的历史摆在那儿。过去她是我们县青会的宣传部部长,还负责搞剧团。她人聪明极了,口才特别好,开大会只要她一上台讲话,就是成千上万的群众也会唰地静下来,再没有一个人咳嗽、出粗气儿。她的理论又高,干工作真有一套。虽说她是宋占魁的老弟宋占元的小姨子,可宋占元号称宋笑仙,本来是个开明士绅。以前宋占魁跟他老哥宋占鳌,全家都逃亡到城里,唯有宋笑仙夫妻没有跑,还鼓励梅阁给我们做工作。梅阁本人在小学低年级当教员,家庭成分不过是中农,自从父母被日本鬼子杀害以后,她就是个孤苦伶仃的苦孩子了……”

“看你!把个地主家女儿捧到天上去了!”李小珠愤愤地说,“难道她真那样好吗?”

王小龙没防备这突然的袭击,一时有些慌乱,但他立刻镇静了自己,对小珠温和地笑道:

“嗨,你怎么说她是地主家女儿呢?你还不怎么了解她。”

“哼,你了解她,你怎么不说说她跟姐夫,还有跟李玉的丑事呢!”

“那不过是谣言!”小龙的声音也变了,不屑地哼了一声说。

黑老蔡制止了他俩的争论,请焦老冲对于谈到的这些人发表点意见。

不料,老冲只淡淡地说:

“嘿,满天星,一星一个光;全村人嘛,一人一个样。你们慢慢地品吧!”

然而,从他的口气,从他在船舷上磕烟锅的声音听来,显然他是对谁生气了。

而小龙偏还不甘服,咕噜着:

“我们已经品了两年多……”

“你两年也好,三年也好,要说那笑面虎是个开明士绅,我死也不同意!”老冲终于发作道。他那压抑的声音,愤怒地颤抖。

空中,一只野鸭伸长了脖子,怪笑着,扑动翅膀飞过。

3

夜深了。不知是河上的水汽呢,还是别处来的云雾,渐渐地滁漫在河的上空。仰望云天,星星也似乎远远地退去,虽然有一部分还隐约可见。——呵,河上的夜色,是越来越浓了。

这时候,蝉不叫,蛙也不鸣;但风声,水声,渐渐地大起来。即使在苇丛里,小船儿也微微地摇晃着。

“好机会啊!”黑老蔡兴高采烈地轻声儿叫。

“听,”焦老冲说,“他们来了。”

但是,别人听不到什么。

然而,河对岸,分队长魏大猛率领武工队的第一分队(其中有黑虎儿),下了大船,由焦五妮摇橹,静悄悄的,果然在进行偷渡了。

“你对我们的工作还有什么指示?”杨英问老蔡。

黑老蔡沉思了一下。

“分区党委看了你的工作报告,很满意,认为你这一时期的工作方针是正确的。在这地区,不论是开辟堡垒户,掌握基本群众,集结旧有力量,整顿和改造地道,还是扩大党的影响,提高群众信心的宣传工作方面,都是有成绩的。分区党委认为,今后你必须继续贯彻阶级路线;在进一步扩大宣传和深入组织群众的基础上,着重发展武装,削弱敌人实力,变反动政权为两面政权,再尽量使它一面倒;并且可以选择条件成熟的村子,发动群众展开反奸清算斗争,为土地改革打下基础。”

老蔡忽然发觉,杨英拿个小本儿放在膝头上,正在摸黑记笔记,就停了一会儿,然后,又一句句慢慢地说道:

“总之,我们一定要贯彻党中央最近的指示:为了粉碎蒋介石的进攻,必须与人民群众亲密合作,必须争取一切可能争取的人。在农村,紧紧依靠雇农、贫农,团结中农;在城市,依靠工人阶级,团结小资产阶级及一切进步分子,争取一切中间分子,孤立反动派;在军队里……而最根本的问题,则是实行土地革命……”

老蔡还简单地讲了一下国际和国内的形势,谈到各战场胜利歼敌的消息,尤其是最近在石家庄外围,我晋察冀野战兵团,一举歼灭了敌人两万多人,大家非常兴奋。

随后,他们还商定了一星期的行动计划。这一星期,杨英准备发动一个较大规模的政治攻势,黑老蔡准备用武装力量配合她。”

终于,小船儿钻出了苇丛,在幽暗的、宽阔的河面上,向上游划去。黑老蔡凑近杨英,用极低的声音说:

“根据确实的消息,大水兄弟俩是顺利地到达了。现在就该想办法,赶快与他们取得联系。”

杨英兴奋极了。她也用极低的声音问:

“怎样取得联系?”

“城里有个洗衣作坊的青年女工,叫宋红叶,本来是个可靠的关系,后来环境变化,失掉了联络。据分区城工部的材料,她的父亲就是龙虎岗的榨油工人宋旺……”

“喔……”

“明白了吗?……我跟大水规定的暗号是……”

到了预定的地点,小船靠了岸。李小珠把双手圈在嘴上,做了三声较长的鹌鹑叫。隔着河滩,在幽暗中略显灰白色的大堤上,一列轮廓较为清晰的高大挺秀的白杨在轻声细语。即时,传来了另一个姑娘做出的三声短促的鹌鹑叫,而大堤上立刻出现了几个人影:正是宋旺、周天贵、良子、俊儿他们。

杨英跳上了岸,拢一拢头发,在晚风里挺挺胸,兴奋地、愉快地引着老蔡向他们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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