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你很美丽,

但你不是玫瑰,

你也不是茉莉,

你是一株

健美的英雄树。

——殷夫

1

每隔几天,牛刚他们这儿,就有一位洗衣作坊的老婆婆来接送衣服。可是今天,来的却是一位年轻的姑娘。

这姑娘体格高大、匀称,肤色发红,眼睛明亮,留着齐齐的额发和两条长长的辫子;在淡青的裤褂外面,罩着雪白的带胸襟的围裙,上下显得干净、利索。她一条胳膊挽着两个包袱,来到正院的西厢房,首先走进南边常恩的房间。

刚吃过午饭,常恩照例在里间午睡。牛刚听见,那姑娘仿佛和常恩熟识似的,在谈什么话。一会儿,她又出来,轻轻地带上了常恩的房门,来到北边牛刚的房里。

“你就是牛刚大队长吗?”

“是啊,”牛刚正在窗前的写字桌上临摹颜鲁公的碑帖,回过头来瞧着她,“你是‘洗衣局’的吗?怎么今天换人啦?”

那姑娘像熟人似的往里间走去,一边随口地回答说:

“那是我姨妈。前一向我跑学校,今儿个又调回来了。”

在里间,她把包袱放在牛刚的床上,解开了一个,挑出几件洗干净的衣服捧在手里:

“牛队长,你来瞧瞧,这几件是你的不是?”

牛刚早已跟了进来,从一只西式的五屉柜里拿出了几件穿脏的衣服走过来,很老实地看着她手里的衣服说:

“不错,就是这几件。”

姑娘含有深意地望着他,突然低声地问道。

“牛队长,你当过小兵吗?”

牛刚一听是暗号,立刻警觉地抬起头来。他瞥见:厚厚的花玻璃窗外面,那红漆圆柱的走廊,那阳光明亮的院子,这时静悄悄的,都没有人。他一面察看着姑娘,一面说道:

“是啊,现在我可是个老兵啦。”

“你的枪打得怎样?”

“我的枪百发百中。”

“你的子弹够吗?”

“我的子弹无穷无尽。”

“那太好啦!”姑娘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又略略提高声音说,“牛队长,你这件衬衫这儿脱线了,瞧,我已经给你缝上了。”她捏着衬衫贴边里的东西,两只发亮的眼睛暗示地对他瞅着。

“哦,哦,”牛刚立刻会意地点头,“那太好了,谢谢你!”说时,又飞眼望了望窗外,随即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他兴奋地、注意地瞧着姑娘的红红的脸儿。

“我姓宋,叫红叶儿,我的家在城外龙虎岗。”姑娘一面把脏衣服包在另一个包袱里,一面喜悦地望着他,“我干活的‘洗衣局’就在这条街的南口。每天晚上我回到姨妈家里住,是小方家胡同三号,有什么活儿到那边找我就行:缝缝连连、补补缀缀,我都可以做!”在她闪着特殊光辉的眼睛里,又聪明地给他暗示着话里的含义。

“是小方家胡同三号,宋红叶?”

“对。”

“好吧,以后有什么活儿我就派人给你送去。他叫柳小水,你记住了。”

“柳小水,行。”

“见你的时候,他把衣包背在左肩上。”牛刚又低声地加了一句。

“好。”

姑娘挽起两个包袱,就往外面走。在门口,还回过头来热情地望着他笑了一笑,就带上房门,走到院子里,往东厢房去了。

牛刚禁不住一阵兴奋的心跳,马上拉上窗帘,关好门,从那衬衫的贴边里,把小纸条儿拆出来,刷了药水细看。只见薄薄透明的拷贝纸上面,显出来蚂蚁大的字儿:“铁命你与我联系,信由来人送。如有办法,请救狱内同志。”

即使不看下面那五个圆圈连成的梅花,光看那清秀的笔迹,牛刚也知道这信是谁写的,并且知道,这被称作“铁”的人又是谁。

牛刚把小纸条儿卷起来,塞在烟卷里,点上了火,愉快地,甚至甜蜜蜜地吸起来。

不一会儿,小水来了,一听说与组织接上了关系,快活得就像孩子找到了妈妈一样。最近城外的斗争闹得那么欢,分明是黑老蔡和杨英他们领导着干的。自己不能配合他们的工作,是多么着急呀!于是,他俩小声地商议起来。

这一向,按照牛刚的指示,小水在群众中间做了许多不露痕迹的工作。这小鬼,拿他极聪明而又极机灵的为人,博得了许多人的欢心。警卫排里的人们,都把他当自己的兄弟看待。大队上的弟兄,更是喜欢他。连那洗衣作坊的老婆婆、司令部管园的老头儿,乃至厨子师傅、汽车司机、丫鬟、保姆……没有一个不对他非常喜爱。奇怪的是,连宋司令的千金小美孃都喜欢起我们的小水来,哎呀,这可真是一件麻烦事儿。

不过,在思想上、在感情上,真正与小水投合的,却要数警卫排的大个儿耿彪,和吉普车的司机乌独眼。耿彪是清宛县一个石匠的儿子,被国民党抓来当兵的,由于力气大、枪法好,很快升任了副排长。乌独眼原是开滦煤矿的运货卡车司机,一九四一年被日本抓的兵;他的一只眼睛就是因为他翻车摔死了一个日本军官,被鬼子剜去的;三年徒刑出狱后,他那剩下的一只眼睛永远隐藏着仇恨的烈火,冷冷地看着鬼子、看着汉奸、看着现在那些残害人民的反动派……

2

下午,军官们又坐日本人留下的那辆破吉普车,到司令部去。

虽然是小小的县城,但司令部的规模倒是不小。这原是日本宪兵司令部旧址,在斜街路南,又高又宽的两扇大铁门朝北开着。门旁两个耸立的碉堡,和四周高高的石砌的围墙,墙上每夜都通电的、带有小小红灯的铁蒺藜网,以及各个墙角设有严密岗哨的碉楼,都加重了这司令部的威武、森严的气氛。

进了大门,绕过迎门的机关枪巢,有一条宽阔的煤渣路笔直通到红砖的办公大楼,煤渣路两旁都有整整齐齐的一排排兵营式的红砖平房。西边还有大礼堂和宿舍楼;东边前面有大操场和长长的马棚,后面有不小的车库,和一座沙包堆起的小山——底下是粗木支架的四通八达的防空洞。

办公大楼后面三十米开外,隔一堵红墙就是城内的一座有名的古寺,日本人在的时候就把这古寺归并给司令部用了。通过红墙的小门,就是寺里的花园,假山鱼池、花草果木,应有尽有,靠南的地方还矗立一座十三层的宝塔,据说这是宋代的建筑,以前日本人曾利用它,在塔的最高一层,拿望远镜瞭望城外的“敌情”。再往南就是大雄宝殿,有高起的石砌甬道通到古老而显赫的寺门。现在这寺里东西殿都押着“犯人”,区委张健和龙虎岗的两个村干部在里面;大门内两旁原来站四大金刚的地方已经改建,住着士兵;寺周围墙上同样安着电网,前后门岗都很严紧,门外一左一右也有两个碉堡,旧日的旗杆则早已不存在了。

牛刚他们坐的吉普车驶到办公大楼的台阶前停下。一辆老式的福特牌黑色卧车先已停在一边,牛刚知道,上午到县党部去的宋占魁、黄人杰已经回来了。牛刚和田八、常恩他们走上台阶,推门进去。只有小水还留在车上,谁也没注意他,他陪着司机乌独眼把车开往车库去了。

牛刚他们到了楼上,看见有两个士兵押着二十多个男女学生站在过道里;宋司令的大办公室门儿虚掩着,没有声音;特派员黄人杰的办公室却紧紧地闭着门,显然是在进行个别审讯。这些县立师范学校的学生,都是昨天夜里逮捕的,原因是他们响应上海学生的号召,发起了要求美军退出中国的运动——这样,就算是“闹开了风潮”。

田八爷向来不爱管那些劳什子的事情,在办公室里抽完了一支烟,就坐不住了。

“走吧!”他照例粗声粗气地说,表示亲热地拍着牛刚的肩。

牛刚明白,他的意思是邀他一同到南关去(他俩的一个中队在那儿驻防),名义上是为公事,实际上又是去敲诈勒索,或花天酒地地胡闹。

开头,跟田八在一起厮混,牛刚曾感到非常别扭;但是渐渐地,他用正直不阿的个性,用对朋友的忠诚和义气,终于博得了田八的好感。这田八,原是拿大刀杀人劫道的土匪出身,有时候残忍得就像野兽一样,可如今对牛刚的武艺和为人,也免不了有七八分的尊敬。

“今天我看家吧。”牛刚转过脸来,对他笑着说。

“你呀,烧饼枕头饿死人!”田八笑着骂,忽然变戏法似的拿出了一条上等纸烟,向牛刚怀里一塞,还不干不净地说着什么话,响着马刺出去了。

不一会儿,牛刚就从窗户里望见,田八骑在马上,纵马窜过大操场,向大门外驰去。那儿正好来了几百个拿小旗子请愿的学生,拥挤在大门口,这土匪大爷竟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冲了出去,转眼就不见了。白面客出身的护兵李歪歪急蹬着自行车,还卖弄地扬起一只手,从后面追去。

牛刚把那条纸烟锁在抽屉里,准备在田八缺烟的时候给他抽,然后,就踱到常恩的办公室里来。

常恩正坐在办公桌前面的沙发上,手里拿一张国民党办的《“中央”日报》佯装看着,可是牛刚一眼就看出他脸上那种心绪不宁的神气。看见牛刚进来,他亲切地用眼色招呼了一下。两个人熟不拘礼,牛刚就坐在他办公桌后面的转椅里,默默地抽着纸烟。他俩不知不觉地都倾听着对面黄人杰房间里的动静。

常恩的脸孔,和他母亲一样俊美,不过他气色很不好,苍白的脸上,一对眼圈儿总带着青色的阴影。他的性格是孤独的、忧郁的。平常,他不大说话,只是爱看惊险的、侠义的小说,也喜欢下棋、打篮球。牛刚就是他新的棋友,新的愿意把身体锻炼好的打球的同伴。他和牛刚是一开始就很投契的。据牛刚了解:常恩是宋占魁一手培养和提拔起来的,所以他对宋占魁常常抱着感恩、报答的心情;然而一定的正义感和爱国心,又使他对宋占魁心怀不满。

昨夜逮捕那些师范生,就是常恩去执行的。宋占魁和黄人杰竟如此诡秘,事先连一点口风也没露。那县立师范学校就在宋占魁住宅的斜对门,清晨或黄昏,常恩经常和牛刚到学校里去打篮球。常恩还和学校里一位年轻的女教师石瑶琴熟识,并且对她产生了感情。可是,昨夜逮捕的人里面就有石瑶琴,而此刻在黄人杰房间里答话的也正是石瑶琴的声音。

就为这石瑶琴,昨夜还有过一段小小的插曲——

已经夜深了,常恩执行任务回来。牛刚醒来了,想了解一下常恩去干了些什么,就披了件衣裳,到常恩的房里去。常恩的勤务兵“大皮球”打来了一洋铁桶水,就出去了。常恩脱下军衣、衬衫,赤了膊洗脸擦身。

谈话中间,牛刚知道了他所执行的任务。无意间,他看见常恩放在椅背上的那件军衣的口袋里,有一卷东西——是红油墨印的。这卷东西,立刻吸引了牛刚的注意。

“这是什么?”他不知不觉地放低了声音,“是搜出来的宣传品吗?”常恩多少有点不自然,掩饰道:

“可不!我正要请你帮我瞧瞧哩。”他一面擦身,一面也放低了声音,遗憾地说,“真没想到,这是从石瑶琴的卧室里搜出来的。你瞧瞧,难道真会是共产党的宣传品吗?”

牛刚把这卷东西拿在手里,展开细看。原来这刊物名叫《火花》,不论文章或漫画,都是反对美帝国主义和蒋介石反动派的,一看就知道的确是共产党的地下刊物。而且,牛刚相信,在这城里必然还有党的组织——这些组织,当然没有必要与他发生横的联系。

他隐藏着兴奋的心情,故意装出淡漠的神气,说道:

“反对帝国主义,也不一定就是共产党吧?石瑶琴平素倒是个好老师,为人也很正派、稳重。据我看,她对你的友谊也很深……这卷东西你准备怎样处理呢?”

“我有些拿不定主意。”这回,常恩红着脸,对他所信任的牛刚坦率地表露了态度,“要是交上去吧,恐怕对瑶琴很不利,这就违背了我做人的良心;可要不交呢,又觉得违背了自己对国家的责任……”说时,他已擦洗完毕,套上了一件红条条的运动衫,坐到台灯光里来。

“这倒不必拘泥。”牛刚打开烟盒,给他取了一支,自己也取一支,点吸着,“不管观点有什么不同,瑶琴她们难道不是满腔的爱国热情吗?”

“我也这样想。万一这卷东西引起了她的生命危险,我就太对不住人了!”

牛刚知道他早就不准备交,就问:

“搜查的时候,还有谁见过这东西?”

“当时我多了个心眼儿,”常恩又红了脸,他是一向隐藏着他对石瑶琴的感情的,“所以别人谁也没看见。”

“那就好啦!”牛刚安慰他似的微笑着。常恩只当他是对自己和瑶琴的一种同情,心里非常感激……

现在,在司令部的办公大楼,石瑶琴正在义正词严地斥责那审讯她的人。在常恩的办公室,虽然听不清她的言语,却听得见她那越来越激昂慷慨的声音。

“今早起她妈找我来了,”常恩放下手里的报纸,低声对牛刚说,“她哭着央告我给司令说个情,这可叫我怎么说呢!”他有些为难地望着牛刚。

“这有什么为难的!”牛刚笑着说,似乎在责怪他,“司令是你的叔父,平常对你又很器重,说几句话帮个忙还不方便?”

“不,在这些问题上,像他那种脑袋,哼,我怕怎么说也是白搭!”牛刚第一次看见:常恩明显地表露出对宋占魁的不满和轻蔑。

突然,对面房间里发生了小小的骚乱。原来是石瑶琴狠狠打了黄人杰的耳光,人们抢上去抓住她;并且传来了黄人杰拍桌子大骂的声音。随即,门开了,石瑶琴被反绑着两手推出来。这位皮肤浅黑、身材结实矮小的二十多岁的姑娘,还愤愤地回过头去,激烈地骂着:

“‘混蛋’?你才是混蛋!我们不过是爱国的教师,和爱国的学生,我们没有犯什么罪!犯罪的是卖国贼和卖国贼的走狗!”她挺起胸膛,高呼,“要求美军退出中国!保卫祖国的独立和自由!……”

过道里的学生们,跟着喊起了爱国的口号,唱起了爱国的歌曲,和远远大门外学生们的摇旗呐喊的声音,遥相呼应。同时,古寺里在押的许多犯人,在张健的领导下,也展开了支援爱国学生们的斗争。

3

乌独眼少年时代,就帮助过他爹和他哥所领导的革命斗争。他爹和哥,那两位倔强的矿工、优秀的共产党员,就是在有名的冀东暴动中牺牲的。乌独眼自己不是党员,但他有一颗热烈爱党的心。因此,当小水在谈话中暗示到党的关系的时候,他那独眼明亮地发出了闪光。

“小水,说实话,你和党有关系没有?”他的声音虽低,却充满了希冀。

“有怎么样,没有又怎么样?”小水嬉皮笑脸地问。

“别再隐瞒我,小水,我早看出你的心了!”他扔了修车的工具,紧紧抓住了小水的手,痛苦地、期求地,独眼掉下了成串的泪珠,“在这黑暗的世界里,我都要憋死了。你就给我透一点儿亮,让我见一见光明吧,我的好兄弟!”

小水感动地审视着他,年轻的脸上随即变得很严肃:

“大哥,你放心!我向你保证:关系是有的。可现在先别谈这个,有种的我们马上接受考验,先完成党需要我们完成的任务!”

“什么任务?”乌独眼兴奋得几乎跳起来,“为了党,哪怕割脑袋我也干!”

在这并无旁人,只停留几辆大卡车和一辆小吉普的空旷的车库里,他俩靠在车上,开始了同志的秘密商议。

4

那天夜里,小水找个机会,给牛刚汇报了工作。牛刚正在楼上大办公室里,代替田八值夜班。兄弟俩悄悄地研究了一阵,结论是:救人的事,还需要等待时机。

大办公室里静悄悄的,门虚掩着。壁上有蒋介石全副戎装、手戴白手套、紧握指挥刀的半身像,还有大清河两岸四万分之一比例尺的地形图,和本县城乡、郊区五千分之一比例尺的详图,地图上都插有一些代表兵力的红绿小旗。看着这些小旗,牛刚记得:自从河西几个村的自卫团遭到偷袭以后,宋占魁原是主张把杨花脸的队伍撤回河西驻防的;可是黄人杰不同意,他反嫌城郊驻军太多,提议加强河东的力量,并且坚决主张发动进攻。但老奸巨猾的宋占魁旨在保存实力,渐图扩张,对共产党所领导的游击战和运动战尤有顾虑。因此两个人的意见相持不下。宋占魁碍于情面,暂时未做决定,只是派人整顿自卫团,修筑堡垒,补充实力,并加强保甲组织和谍报活动。所以这些红绿小旗,近来大体上都没有变动位置。

现在,挂钟敲了一点。小水坐在门外过道里较为暗淡的电灯光下,一面学文化,一面监视着楼梯口的动静。牛刚就在室内一盏大泡子电灯的耀眼的光线里,在整个桌面压着精美的厚玻璃板的大办公桌上,面对着蒋介石威严的相片正式办起公来——那就是,根据他所了解的匪军实力分布、武器装备、官兵思想、最近活动计划等具体情况,以及女译电员周家珍所供给的,从北平、保定来的关于政治、军事的官方内部消息,写一份详细的材料,准备连同自己的工作汇报,一起送给杨英,转给黑老蔡去。但是这些东西,直到第二天夜里轮到他自己值班的时候,才算写完。第三天傍晚,小水找到宋红叶,终于送出了第一份情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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