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计谋巧,

老虎头上能拔毛。

——民谚

1

那几天,司令部后面的古寺里,可热闹极了。在东殿里、西殿里用木栅栏隔为一间间的囚笼里,原来的政治犯和其他犯人,加上新抓来的老师和学生,一会儿叫喊,一会儿歌唱,一会儿给看守他们的士兵广播演说,一会儿又在里面开会;他们轮班休息,轮班闹,日夜不停。后来还在张健等三个公开的共产党员的领导下,全体展开了要求释放爱国师生的绝食斗争;送去的饭食通通连碗筷从棚栏里摔了出来,有的一直摔到院子里古松的粗大树干上,瓷碗发出威吓的响声,纷纷碎裂,吓得树上的群鸟惊慌地乱飞。

那几天,黄委员和时参谋,都亲自去进行过吃饭的动员;但这些假惺惺的劝告都只换到了正义的斥骂,就像他们在审讯中所遇到的一样。

2

绝食进行到第五天晚上,古寺里的喧闹静了下去,只剩下低低的爱国的歌声仍然绵延不绝。那天,从早到晚秋雨连绵,萧条的风雨衬托着低沉的歌声,更显得悲壮。有一个体弱的女学生昏迷了,司令部长官怕负死人的责任,连夜商议,决定把她交保释放。已经夜里十点多了,被深深激怒了的宋占魁,还亲自提审张健他们三人。

审讯以前,在大办公室里,牛刚听见时参谋对宋占魁说:

“这些人不知好歹,我看留着没好处,倒成祸害了!”

“我看也是,”黄人杰在旁边冷笑说,不满意地望着宋占魁,“与其养虎贻患,还不如——算了!”

宋占魁明白他“算了”的意思,沉思地抽着雪茄,点点头,没有说话。

正式的审讯照例在楼上西头的一个空空的大房间里进行。那里只放一条长桌和几张椅子(专门给审讯者坐的),但日本人留下的和后来新添的各式各样刑具倒是不少。牛刚从大办公室出来,在过道里走过时,看见犯人们从大楼后面露天的混凝土阶梯上被带了上来。过道里的电灯照着,他看得很清楚:那一前一后押解犯人的两个士兵都穿着带帽兜的雨衣;三个犯人可浑身都淋湿了。头一个犯人大概就是张健,身穿干部服,四十来岁模样,凌乱的须发,消瘦的脸颊,深陷的眼窝,两只眼睛却是很尖利,一面走,一面打量着注意看他的牛刚。第二个是粗壮身材、灰白须发的老头儿,穿着庄稼汉的衣服,估计就是贺家富。第三个是高条儿身材、瘦瘦面孔的独臂青年,穿着破破烂烂的单军衣,那一定就是丁少山。他们前两个都戴手铐,张健的两手还特别铐在背后;丁少山却戴着粗重的脚镣,铁索在楼板上锒铛作响。三个人一齐被带往西边那间等候审讯的小房间里去了。

牛刚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坐在圈椅里,紧锁着浓黑的双眉,急切地思索起来。以前由小水和乌独眼提供的办法是现成的,现在机会来了,而且气候的条件也很好,不过那样干究竟是不是太冒险呢?一时,牛刚两眼烧灼着,好像喝了烈性的酒一样。

外面,雨是下大了。沉闷的雨声,仿佛盖住了这座大楼。那边,审讯的时间不知道会有多长,如果这一次很快就结束,那么,再好的机会也马上会失去了!

他霍地站起来,正要去找小水,小水就进来了,轻轻地掩上房门。他显然也获悉了一切,急急地走到牛刚身边,兴奋地、期待地瞧着他。

他俩低低地谈了一刻钟。牛刚竭力冷静地考虑着,把小水他们原来那计划的细节重新都审查过了,还根据目前气候的条件,补充了一些新的办法。从小水的眼睛里可以看出,他的决心很大、信心也很足。最后,牛刚又从头考虑了一遍,觉得再没有问题了,才轻轻拍一拍兄弟的肩膀,坚决而小声地说道:

“行!就这样,去吧!”

3

深夜,两个士兵照着手电,押着三个犯人,从大楼后面的露天阶梯上下来,冒着大雨往古寺走去。

显然,张健是受刑了。两个同志吃力地扶住他,他还是戴着“背铐”,垂着头,十分艰难地走着。

一伙人走进红墙的小门,黑洞洞的,不知怎么门灯早灭了。一个士兵用手电照看,发现门内岗亭里站岗的人不见了。正觉得有点儿奇怪,黑暗里突然跳出来两个人,扑到这两个士兵身上。他俩还没来得及叫喊,脖子已经被人紧紧掐住,手电筒也掉到地上,熄灭了。

“张健同志,你们三个人等一等!”把士兵压在地下的那小个儿黑影喘着气,轻轻地喊叫。

正在惊愕中的犯人恍然大悟。三个人兴奋极了,就站在一边等候。

两个士兵挣扎的声音停止了。死尸和枪支很快被扛走,扔在假山洞的深处——那儿,另一位死者早已在等他们。可是谁想到,从假山洞的另一头却进来了人,在拐弯处突然出现,他手里的马灯提了起来,歪着头向前照看,这边两个人已经来不及躲藏了。

“不许作声!”乌独眼急得蹿了过去,低声地吆喝着,就要动手。

可是小水抢到前面拦住了他:“住手,别把老爷爷吓着了!”

那体格高大、红颜白发的管园老头儿,却并不害怕地望着他们,又望望地上的三具死尸,仿佛也并不奇怪他们为什么要杀人。

原来这古寺的后花园里,就住着这一个七十多岁的管园老人。今夜也真是太凑巧,他刚好起来在旁边解手,奇怪地听到假山洞里有声音,就走过来瞧瞧。

“老爷爷,”小水恳切地叫道,“我们向你保证:我们绝不是做坏事。你千万别暴露我们,我们也不伤害你!”

乌独眼补充:

“我们饶了你,你可别昧良心!要不然的话……”

不料那精神矍铄的老人家,指着乌独眼斥责道:

“你,别来这一套!这世道我早看透了!谁好谁歹,难道心里没个数儿?你走你的,谁也害不着你们!”他的声音虽然是严厉的,却同样也是低声的、爽直的。

小水深知这老头的为人,赶忙拉了乌独眼就跑。

一会儿,乌独眼背着张健,小水拉着那两个,急急地往回摸,过了红墙的小门,就沿着墙根向东急走。远远望得见雨雾里面那高墙电网上闪耀着的一溜儿小小的红灯和抱角楼上那暗淡的灯光,都依稀像浸在水里的光影一样。后来,他们迅速向北,越过开阔地,进入了那座沙包堆成的小山下面的防空洞。在防空洞的中心,他们照亮手电,用准备好的工具砸开了手铐和脚镣,并且把手铐、脚镣埋了个不露痕迹。防空洞里所有脚印也全扫没了,撒上干土。不幸张健又昏迷了,他们架着他一起来到防空洞的东北处——黑暗的车库跟前,悄悄地上了吉普车,躲在车里把门关严。可是小吉普还没开动,却不料突然射来了两道强烈的电光——宋司令他们坐的那辆卧车笔直地向他们驶来。

“糟了!”躲在吉普车里的人们想,赶忙更低地往下藏,唯恐从风挡玻璃内被发现了。

“开!”只听见司机旁边,年轻而有力的声音低低地命令。

立刻,小吉普也亮了灯,迎面驶去,与黑色的卧车交错驶过,小吉普就在雨中驶向大楼。

原来,送宋司令他们回家的那辆卧车已经归来入库了。办公大楼很多房间的灯光早已熄灭,只有大办公室、电报室、电话总机室和一些过道里的电灯还亮着。

大办公室里,牛刚陪值夜班的常恩下棋。这盘棋可输得好惨呀!下完棋,刚刚与常恩谈了几句闲话,就听见吉普车的喇叭呜呜地叫,他看了看表,说:

“哎呀,我该走了。”就扔了烟头,站起来。

不一会儿,吉普车就驶出了司令部的大门。

这时候,城门早关了。依照预定的计划,他们从一个低矮的水城门洞的水底,把三位同志悄悄地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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