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一声老财你不要瞪眼,

这伙子穷汉不同以前……

——贺敬之

1

龙虎岗的反奸清算斗争大会,预定在这天晚上举行。

这一天,从北边来的风,带着呼呼的吼声,在树上、在屋顶上、在墙上、在村街上,猛烈地刮过。天空,像起了雾似的,被灰黄的尘沙,弥漫了。

但是,比寒风还要刮得猛烈的,是谣言:说城里宋占魁的队伍已经准备好,马上就要打回来了。

而且,谣言是那么具体:

“这一次,听说老狐狸下了决心,他自己率领一个大队,还有杀人不眨眼的田八也率领一个大队,总共两千多人,带四门小钢炮、八挺机关枪,专攻咱们一个村!”

还说:

“老狐狸已经宣布:参加翻身团的满门抄斩,参加农会的杀当家人!……”

虽然风很大,人们却三五成群,聚集在街头巷尾,纷纷地议论着。由于以往几次胜利的经验,由于对领导、对大伙儿力量的信任,也由于对宋家大地主的刻骨仇恨,那些衣衫褴褛的农民们,表现了坚定、镇静,甚至准备拼命的决心。而显然,大部分人,对谣言是听信了。

十字街口,南边那旧式的鼓楼上面,李小珠和俊儿姑娘,拿着大喇叭筒,一会儿在这边窗口,一会儿在那边窗口,差点儿喊哑了喉咙:

“乡亲们!这是谣言!这是谣言!谁也不要信!”

“乡亲们!我们的侦察员,城里城外有的是!没有这个情报,没有这个情报!大家不要相信!”

“乡亲们!老魏的队伍就在三里堡,区小队也出发警戒去了,这里平安无事,平安无事!……”

可是,她们的话,被风刮得听不完全。

鼓楼下,本村的民兵和翻身团的妇女纠察队,集合了。人们愤怒地嚷嚷着:

“干吗见了旋风就是鬼,相信这些谣言!”

“这是谁瞎嚼出来的话?”

“哼,怕什么?”柱子说,“小鱼还能翻得起大浪?”

“嗨,可别这样说!”来顺道,“三尖瓦碴儿,还能绊倒人呢!”

“对!”新从远地归来的,从前的民兵大队副,现在的民兵大队长高宗义喊,“杨政委说,咱们一定得提高警惕,擦亮眼睛——看究竟是谁在造谣、生事!”

“追!”

“追!”

“追出那谣言的根!”

于是,他们分组出发了。

然而,一些中农,以宝三叔为首,带着隐藏不住的惊慌神色,弯着背,冒着风,来到宋家大院,拥进翻身团和农会的办事处,要求从农会的花名册上,“抹掉”他们的名字。

“这是为什么?”农会副主席、像一截老树根似的下中农庞老力奇怪地问,“你们相信那些谣言,害怕了吗?”

“不,我们不相信谣言,也没有什么害怕,只是……”又瘦又小的宝三叔转动眼珠,寻求着适当的词句,“我们不想占便宜,也不想吃亏。”

“是啊,”另外几个附和着,“占小便宜吃大亏,我们犯不上!”

“叫你们光占便宜、不吃亏,行不行?”翻身团的主席、兼农会主席的高老墨插进来问。

“不,不!”宝三叔急忙摇手,“我们不要占便宜。不吃鱼,口不腥!”

“对嘛,”另外几个又附和,“我们不要占便宜。前留三步好走,后留三步好行。”

“好啊!”老墨叔微笑说,“你们不想占便宜,想退出农会,那当然是可以的。不过,以后分地分‘浮财’,全没你们的份儿,你们可别眼红呀!”

本来,这村完全的自耕农非常少;这些中农,多少有些土地是租宋家的。听老墨这么一说,他们又犹豫起来,一个个面有难色,退到黄沙蔽天的院子里,蹲在大风吹不到的角落,或是低头考虑,或是小声地商议。照例,宝三叔又唉声叹气,挠着他那光光的头皮。

2

后院区委会,老贺、少山都出去了,只有杨英和秀女儿正在悄悄地盘问王小龙。

“你不用瞒我们,”杨英耐心地说,“有人看见的。”

“我不是说过了吗?二拴是我的朋友,”他说的二拴,就是二混子,“他救过我的性命,我当然不会忘恩负义……我哪一天不到他家去?”

“我是说,昨天晚上,已经半夜了,你在他家做什么?”

“做什么!我在他家下象棋,跟,跟狄先生下。”

“那宋卯又去做什么?”

“宋卯!他也去玩儿,就坐在旁边看下棋。”

“这几天,宋卯在党内、在学校里都请了病假,怎么半夜里他还去玩儿?”

“病了嘛,还不散散心?”

“当时,还有什么别的人?”

“还有二拴。”

“还有谁?”

“还有二拴他妈。”

“还有呢?”

“没有了。”

“瞧,你一派谎话!”杨英气得涨红了脸,因为据报告,年轻的毛四儿——逃亡了的富农毛二狗的儿子——也跟他们在一起。

风,在发怒地吼叫,屋宇都震动。未扣好的门,突然开得笔直,晃了两晃,又砰的一声,关上了。

杨英站起来,去把门扣好。

“小龙!”秀女儿开口说,“我本来不想再跟你多说话,可是,站在同志的立场,我也有责任劝劝你。你不要忘了,你自己也是穷人出身,你爹做个小买卖,曾经受够了国民党的气,你自己被迫当了兵,还是共产党把你解放的。在九分区,我们都觉得你很好。你的老上级——大水哥——也常在背地里夸奖你,说你聪明,说你进步快,说你有远大的前途。我们是多么为你高兴呀!虽然你给汉奸张金龙当过护兵,中他的毒相当深,可是在自觉的努力下,不好的思想作风是完全可以改变的。不幸的是,这两年来,你受了李玉的坏影响。表面上你是入党了,可骨子里呢……小龙,说起来我真替你难过!你……”

“你不用替我难过!”小龙突然打断她,眼睛里露出冷淡的、轻蔑的光,“有什么意见,你直截了当地提出来好了!”

秀女儿怔怔地望着他,苍白着脸,勉强镇静地说:

“我觉得,最要紧的是,我们要跟党一条心。就像老区的百姓说的:有拐杖,跌不倒;听党话,错不了。个人容易犯主观,只有相信群众、相信党,才不至于犯错误……”

“哼!”小龙心里想,“错误!谁错误?”

秀女儿看出他的反感,真心地为他难过着。

“圈儿,”她失口叫了他的小名,一下红了脸,又不知为什么,眼睛都潮润了,“你……人到事中迷,就怕不听劝呵!你还是听听同志们的劝告吧。现在你也是个党员,党员干着,群众瞧着,你想,影响有多大!一举一动,你还是多加小心、站稳立场吧!我……怕的是你……”

秀女儿,一片热心,一片苦心。倔强的王小龙,也不免有点儿感动。但是,他委屈地说:

“你们(他望了一眼站在门口的杨英)看人不实事求是。这样,多会儿也解决不了我的问题!”

“唉,小龙,说来说去,你终归是,”秀女儿痛苦而恨恨地说,“人拉着不走,鬼拉着飞跑!”

“嘿嘿!”小龙气恼地笑着,“这不是莫名其妙?究竟谁是人,谁是鬼呢!”

“是人是鬼,必须看事实!”杨英走过来,站到秀女儿的背后,两手放在她后面的椅背上,坚决地说,“小龙,我记得,那天支部会上,高老墨劝你警惕的一句话,很重要。‘心里同情坏人——怀里揣了毒蛇!’你可小心吧!”停了一下,她又说:“这村里有鬼,那是肯定的。几天来,想必你也知道,有人在挑拨离间,企图破坏党与群众的关系,企图破坏中农与贫雇农以及贫雇农内部的团结,而且还造谣生事,想弄得天下大乱,搞不成清算,搞不成土改。小龙,你也是个党员,你也有责任帮助党,来找到这些鬼……”

“这就难了!你们都不知道,那我怎么知道鬼在哪儿呢?”

“好吧,你不知道,当然不能勉强。现在我问你,昨天夜里,你们在狄廉臣家谈了些什么?”

“什么也没有谈!”

“你敢对党起誓吗?”

“为什么不敢?”外面,愤怒的风,吓人地咆哮着。

3

晚上,反奸清算斗争大会,还是照原定的计划,在小学校操场上举行了。

风还没有停,可是小多了。农民们,包括中农在内,都很踊跃地参加大会。很显然,下午农会分大组召开的“雇贫中农团结辟谣会”上的热烈情绪,一直保持着:

“嗨,任它狗儿怎样叫,不误马儿走大道!”

“真的,不怕虎生三只口,只怕人怀两样心!”

“咱们团结一条心,狠狠拔掉老穷根!”……

只有少数几家富农和个别的上中农,推托这,借口那,不来参加,背地却说:“哼,麻雀跟蝙蝠熬夜,图什么?”

宝三叔显然很心活,怎奈被老伴管住了。老伴骂他:“你这老不死的,就是记吃不记打!今儿嘴里吃块糕,明儿颈上挨一刀,你就便宜了!”于是,宝三叔害了怕,叹着气,哼哼唧唧地装病睡倒在炕上了。

学校里,东西长方形的一块操场,面积倒不小,可是人太多,很拥挤,连旁边的单杠、双杠、爬梯上,连周围那些落了叶子的柳树、杨树、榆树上,都挤了许多人。南边连东边的那一长溜曲尺形的平顶砖房上面,除了拿枪的几个民兵散兵线式地在夜风中矗立,那屋顶边缘的花墙上也爬满了人。操场靠边的那些枯萎了的花卉,都被拥挤的人们踏平了。连北边铁丝网外面,也黑压压的都是人。操场西头,靠墙搭起来的台子前面,悬挂着一盏大泡子的汽灯,台两边有两长幅红布,红布上各有十多方块斜贴的黄纸,写着墨黑晶亮、龙飞凤舞的大字——那是小学校长龚绍禹的手笔:

清算恶霸,苦水吐出千载恨;

斗争地主,良田收回万民欢!

一阵风过,落叶和沙土在空中飞舞,汽灯晃动,台两边的红布鼓起来,又瘪下去。人们身上裹紧了破棉袄,仍然觉得冷。有时候,风沙刮得人眼都睁不开。然而,群众的情绪特别高,精神也非常集中。最突出的是,除了在老校长率领下,整整齐齐地坐在前面几排横木上的小学生外,妇女们竟也秩序井然地,坐在自带的草墩儿或小凳子上。那些带孩子的妇女,在冷风里用各种方式护着孩子,但她们的眼睛依然都激愤地望着台上。穿着大襟蓝棉袄的秀女儿坐在她们中间,过去这短短时期内她和她们每一个家庭都搞熟了,现在显然成了她们所喜爱和信赖的人。

宋卯和狄廉臣那些人,也来了。依照原定的成分,宋卯算是“中农”,狄廉臣还算是“贫农”,他们都分散挤在最后面的人群里。而王小龙却像无事人一般,左胳膊吊着绷带,头上戴了顶毛皮帽,在台旁转游。

从本区其他各村来的男女代表们,则像贵宾似的被招待坐在小学生旁边的几排长凳上,从他们集中在台上的眼光里可以看出,他们和龙虎岗的农民有着同样激愤和仇恨的心情。

这时候,站在前台靠左边的地方正在控诉恶霸罪行的,是宋家大院的长工周天贵。他那看起来大约六七岁的瞎眼儿子拉着他的手就站在他的身边,还斜仰起小脸儿,睁着两只白白的眼睛,在听他说话呢。周天贵悲愤地控诉着,每说几句话,就狠狠地指一指那站在台上靠右边地方的三个低着头的地主——活阎王、小尖头、笑面虎。周天贵的背后,斜放着一排长桌,长桌后面坐着高老墨、庞老力、宋旺等几位农会委员。而台右面一块空地上,则有宋家大地主的家属,以及另外几家中小地主,在纠察队的监视下参加旁听。

黑黑瘦瘦的周天贵,讲到他女人怎样在月子里也不得休息,在宋家地主的威逼下,天天怎样把孩子捆在背上烧火做饭,孩子的眼睛怎样被烟熏瞎,女人怎样被折磨死去,他自己又怎样用喂猪的泔水养活孩子。

“这孩子就是不死啊!”周天贵掉下眼泪说,“乡亲们,大家瞧吧!”他把瘦猴儿似的孩子毫不费力地轻轻举到前面,只穿着破单衣的孩子在一阵冷风里瑟缩着。“你们瞧吧,谁能相信,我这孩子已经是十一岁的人啦!你们……瞧瞧他的两条腿……”

杨英与贺家富等几人正站在南边的教员室里,从窗口注视着大会的进行,必要时经由民兵通讯员高良子,与台上的农会负责人联系。为了不分散会场上人们的注意力,教员室里并没点灯,可是外面晃动的汽灯光,通过敞开的窗口斜射进来。这会儿,杨英一听说那瘦小的瞎孩子已经十一岁,她那停留在眼里的泪水就流了下来。她对自己不满似的皱了皱眉,偷偷用手绢擦拭着。

“怎么还不来呢?”她低声对身边的李小珠说。

小珠儿转过脸来,睁大两只含泪的眼睛,对她疑问地瞧着。

“你说什么?”

“我说常恩的妈妈,怎么到这时候还不来呢?”

“不是说天黑就动身的吗?”老贺也低声地插进来。

“是啊,昨天她决心要来诉苦,我跟她约定,今儿天一黑就来,还叫老雷和铁旦护送她呢。”

“会不会因为刮大风她不来了?”老贺考虑说,“我们派两个民兵去接她吧!”

“光民兵不行,”杨英说,“万一她发生什么新的变化……”

“我去!”李小珠自告奋勇地说。

“也好。小珠和常恩妈搞熟了,她去说个话什么的也有许多方便。良子,你就叫来顺派两个民兵跟她去吧。还得赶快,太晚就赶不上啦!”

小珠立刻拔出手枪,喀嚓顶上了子弹,迅速跟良子跑出去了。

会场上一阵喧哗,口号声里,夹杂着对地主的愤怒的咒骂。

4

血泪的控诉接连不断地进行。虽然宋家地主几十年来霸地、夺佃和残酷压榨农民的主要事实,杨英都——听说过,但这些事实现在由受害者亲口诉说出来,却使杨英听了更感到刺心的难受。她的手绢已经湿透了,心想每一席控诉,都反映了广大农民无地少田的痛苦,都表露了他们分田分地的迫切愿望。她正想离开窗口,跟老贺研究一下土改的问题,忽然从村外传来一声枪响,听起来还离得很近。

“不好了!老狐狸来了!”立刻,最后面的人群里,就有人这么喊。于是,那边的人们乱起来,一部分人拥挤着就往铁丝网那边的后门跑。

“不要跑!不要动!”台上,高老墨、宋旺他们表现得很镇静,都站起来喊着。老墨还迅速站到前台,大声说:

“咱们的魏队长、丁队长都在前面,离这儿十多里就有警戒哨。这不是我们的信号,这一定是走火;要不,就是坏人捣蛋!”

“砰!”突然一块石头飞过来,刚好击中汽灯,玻璃碎了,灯光灭了,只剩纱罩儿灯芯还燃烧着绿色的火焰。看得见老墨的额头被落下的石块所伤,流下了鲜血。

“谁扔的?”

“捉住他!”

“捉住他!”

——人们喊着,望着石头飞来的那一边。

铁丝网外面,发生了斗殴。扔石头的捣乱分子,在黑暗里逃脱了。

“注意坏人!每个人注意自己的身边,防止坏人活动!”不知谁在那么喊,喊声突出在一切声音的上面。

杨英关节炎尚未痊愈,却已经敏捷地跑到台上,想帮着维持秩序,但秩序并未大乱。最意外的是,小学生和妇女们仍然整整齐齐地坐在那儿,只是少数婴儿被吓哭了,母亲们正在摇着哄他们。最后面的群众,大多是中农,也逐渐稳定下来。不过整个会场,还响着一片不高的嘈杂的声音。

风把那仅剩的绿色火焰刮灭了。但很快,一盏预先备用的中型泡子汽灯又挂了起来。灯光又亮亮地照耀着,抓住地主及其家属们的民兵与妇女纠察队,才放了手。刚才正在诉苦的乐大妈——柱子的妈妈,已经用她的包头布把老墨的伤口扎好了。这时,她晃着白发苍苍的脑袋,向台下的群众抬起双手,气愤地说道:

“乡亲们,他们想捣乱,想不让我斗争,你们说能行吗?”

“不行!”

“不行!”

“咱们要斗到底!”

“对!”乐大妈一拍手,“你们不怕,我老婆子更不怕!咱们既然敢打狼,就不怕狼咬!”

“对啊!”

“咱们早把脑袋掖在腰里了!”

群众喊着,零乱地鼓着掌。

控诉又继续进行了。

5

半小时后,斗争还在激烈地进行,杨英与贺家富回到了教员室。由于扔石头的人终究没抓住(据说,那家伙是个小个儿,穿着紧身的黑棉袄,很像是毛四儿),同时,由于打枪的人也还没查出来,杨英心里很遗憾,甚至很自责。然而,经过这一场小小的风波,她对这一带群众的阶级觉悟又有了进一层的认识,因而又不免很兴奋。

教员室里,从窗口斜射进来的汽灯光,在墙上慢慢地晃动着。杨英与贺家富都找个座儿坐了,杨英说:

“老贺,听说这几天东边有战事,分区党委的批示恐怕一时来不了,老蔡又转游到北边去了,不好找。可是这里群众的土地问题又迫切需要解决,你看怎么办?”

一向细心谨慎的贺家富,仍然稳重地说道:

“我看这事儿急不得,还是等批示下来了再决定吧,你看怎么样?”

为了这问题,杨英可伤透了脑筋。

老贺了解她,又笑着劝道。

“唉,慢走跌不倒,小心错不了啊。”

“不,老贺,”杨英认真地说,“老百姓讲的:不会做饭的看锅,会做饭的看火。现在火候到了,要是给群众泼凉水,我怕反而要犯错误!”

“万一违反了党的政策……”

“党的政策,不是完全从群众利益出发的吗?……我还记得老蔡说过一句话:人民的意志,就是我们的法律!”

“可是,这样大的问题,不经过批准……”

“是啊,”杨英苦思着,曲起一个指头敲敲额角,“就遇到这个特殊情况嘛!”

李小珠走了两个多钟头,还不见常恩妈到来,真叫人着急。可是这当儿,一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那有名的胆小人,外号“老耗子”的宝三叔,在控诉告一段落时,竟突然在台上出现了。

“我也要控诉!”他提高嗓子说着,声音有些颤抖。但说过以后,他忽然想起来什么,脱下他的毡帽头,向大家鞠了一躬:“乡亲们,我要诉他,诉他宋家没王法,收我的租子用大斗……”

“收谁的租子也一样!”有人纠正他。

“哪一年我不受他那斗的气?”他说着,忽然念起顺口溜来,“宋家的斗,张大口,一斗能大九合九;宋家的升,没有底,七平八尖九加一!我们姓尹的,种他宋家的地几辈子了,辈辈的血汗往他斗里淌呵……”他激动得几乎说不下去。忽然,他狠狠地瞪着人丛里的老伴:“你这死老婆子!不用给我打手势!谁也诉,干吗我不诉?麦子熟,我们呜呜哭呵!”他用毡帽头擦一下眼泪,但始终没敢看地主一眼,就那么东一句,西一句地诉说着,诉到“民国十一年闹大水,他大……大老……说:‘尹宝三,限你三天,缴不上拿命……拿命……来抵!’”就气噎得眼珠上翻,口吐白沫了。——“发病了!发病了!”老婆子抢上来。人们急忙把他扶下去。

就在这时候,会场上又起了一阵骚动。杨英与老贺急忙跑到窗口去看。人们正在叹息,唏嘘,嘁嘁地议论,而拥挤在后面和铁丝网外面的人们则正在伸头探脑地抢着观看。原来从南边一个大教室的门里,走出来一长串披麻戴孝的人们——大部分是妇女、孩子,走过人群让出来的胡同,直向台前走去。这些都是被杀害者的家属,一个个哭得眼都红肿了,有些人一边走一边还在啜泣。打头的一个矮小女子正是石漏媳妇,她走到台前,踩着一块石头跨上台去,跟那些恶霸地主面对面地站着,一只手指着他们,浑身瑟瑟发抖,可是连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但是地主们却偷偷地抬眼看她,笑面虎的眼睛里还透出毒气,活阎王的眼睛里甚至露出凶光。气得俊儿姑娘跳到台上,一把拉开她的嫂子,抢到前面戳指骂道:

“笑面虎!活阎王!你们还发什么狠?今天你们的末日到了!”她半偏着瘦弱、苗条的身体,愤怒地做着手势,一会儿面向群众,一会儿又朝着地主。风把她的头发吹得蓬蓬松松地直立起来,她那大病初愈的脸孔越发显得苍白,而泪光闪闪的眼睛喷射着深仇大恨:“瞧瞧吧,你们宋家恶霸,敲骨吸髓地剥削压榨死我们的人不算,光你们用刀砍、用枪崩的,就有多少人命?这里来的死主家属,还不过是一部分啊!”她指着台下家属中间一个蒙脸哭泣的十三四岁姑娘:“就说玉妹子吧,连她妈妈给她爹收尸,也被你们活活地一块儿埋了,你们还有一点人性没有?可怜玉妹子在这地方不敢待,亡命讨吃,昨天才把她找回来!还有我们的支书老唐一家子,被你们满门抄斩,成了绝户啦!”

在秀女儿领导下,群众都喊起了悲愤的口号。俊儿继续说:

“地是我们自己种,粮是我们自己打,我们也不过是为了活命,减了你们几颗租,羊毛不是还出在羊身上吗,谁又动了你们自身上的一根毫毛?你们可就还乡倒算,还把我们的亲人一个个大卸八块,扔到大清河里,叫我们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啊!”俊儿姑娘突然忍不住痛哭起来了。

“今天说什么我也要报仇!”刚才已经退到一边的石漏媳妇忽然伸出两手向地主们奔去。同时,一小群妇女叫喊着拥到台上去。

“打!打!打!”

“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愤怒的喊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来。

6

可是,就在这天傍黑时分,几个化装成八路军游击队的匪徒,把常恩妈掏出去,在于家营西边的乱坟堆里杀了。他们还在她的口袋里留了一封没头没尾的信,写着:

地主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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