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在胡同里走着,向四个八大爷,连声道谢。又道:“痛快痛快,昨天晚上一股怨气,完全冲出来了。那拈花虽然没有银妃那样冰我们,但是她也很瞧我们不起。我们再请这四位大爷到她那里去闹一闹。”陈学平道:“闹一国还可以,那算是出气。若是闹了又闹,人家疑心我们拿她作幌子,那可不好办。”马翔云道:“这事也用不着那样做圈套。拈花不是很羡慕杨杏园吗?叫老陈邀着杨杏园和我们一块儿去,她就会好好的招待了。”侯润甫道:“要这样,今晚上可就去不成了。”陈学平道:“本来也就不必今天去。好玩的地方,留着慢慢的玩,何必一天晚上,就把它玩一个干净哩?”侯润甫道:“我们还走一家吗?”陈学平道:“不必,打两盘球得了。坐久了,也该松动松动身体呢。”陈学平一提,大家都同意,又到球房里去。这打球也象抽烟一般,不抽烟倒也不过如此,一抽上了瘾,就非抽足不可,所以打一两盘球,决是不能休手的,他们一打球,一直就打到十二点钟方始回家。

到了次日,陈学平记着侯润甫的约会,一吃了早点心,便到杨杏园寓所里来。这个时候,已是阴历三月快完,天气十分暖和。院子里摆满了盆景,新叶子上,一点儿尘土没有,生气勃勃的。那两株洋槐,稀稀的生出茧绸一般的嫩叶,映着院子地下的树影,也清淡如无。沿着廊沿下,一列有几盆白丁香花,一股香气,直在太阳光里荡漾。陈学平走进来,只见杨杏园捧着一本书在廊下走来走去的看。正要喊他,他已看见了,便请他进屋子去坐。杨杏园道:“我们好久不见面了。初听说北京有一个老同学,便很高兴的找到一处谈谈。见了几回面之后,究竟因为出学校门以后,年数隔得多了,性情都有些改变,见个一二回面,感情依然恢复不起来,所以又淡下来,你说是不是?”陈学平笑道:“这话果然,我也这样想着,只是说不出所以然来。什么难事,经你们新闻记者一揣摸,就有头有尾了。”杨杏园笑道:“这并不是揣摸,事实就是这样。就象你到我这儿来,不是很难得的一件事吗?”陈学平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无缘无故我是不来。不过今天来,完全是为你的事,不是为我的事。”杨杏园道:“为我的事吗?我很愿闻其详。”陈学平道:“你有多久不逛胡同了?”杨杏园一合掌,微笑道:“禅心已作沾泥絮……”陈学平道:“我最讨厌佛学,玄之又玄,你别和我闹什么机锋。”杨杏园道:“大好春光,什么玩的地方也好去,为什么要到胡同里去?”陈学平道:“我的话还没说完,你先别拦着,让我说完了,你就知道我有提到的理由了。”因就把拈花钦慕他的话,说了一遍。杨杏园笑道:“你不要骗我,我不相信你的话。”陈学平昂着头叹了一口气,说道:“拈花拈花,你这一番好意,真是埋没了。你很崇拜人家,人家绝对不肯信,我有什么法子呢?”说着,又望着杨杏园道:“这人实在是你风尘中的知己。你不去看她,那都不要紧。你说没有这一回事,连我听了都不眼气。”说着将手上的手仗,戳着地板咚咚的响。杨杏园道:“有就有,何必发急呢?”陈学平道:“今晚上有工夫吗?我陪你一路去见一见这人。”杨杏园道:“那倒不忙在一时,过两天再去罢。”陈学平笑道:“你当着我面说不去,可别今晚上一个人溜去了。我有事,是常在胡同里走的,我若遇见了你一个人去,可不能答应你。”杨杏园道:“我又不认识这人,一点感情没有,我何必瞒着人去呢?”陈学平不能瞒了,就把侯润甫受了冷落,要杨杏园给他去争面子的话,详细说了一遍。杨杏园听了这话,更不要去了。笑道:“我又不认识那位候君,怎样好去镶人的边?”陈学平道:“那要什么紧,游戏场中,一回见面二回熟,只要我一介绍,就是朋友了。况且人家对你,本来就很欢迎,决不嫌你去得冒昧的。”杨杏园道:“也好,过个两三天,我再奉陪罢。”

陈学平倒信以为真,果然过着几天之后再来约他。但是杨杏园居心不和他去,后来陈学平两次打电话来找他,他都推诿过去了。四五天之后,是个阴天,早上下了一阵雨,下午虽然住了,兀自阴云暗暗的。先在前面邀着富氏兄弟研究了一会子汉文,讲得有些口渴,自回后面来喝茶,屋子里凉风习习,觉得身上有些凉,找了一件薄棉衣服穿上。恰好这两天,报馆里收到的稿子,异常拥挤,又没有什么事,摊书坐了一会,总是无聊。吃过晚饭,对着电灯枯坐,不由得乱想心事。忽然想到陈学平提的那个拈花,趁着今晚无事,何妨去看看。华伯平对我,也曾提过,只是我没有留心,就抛开了。若据他们的话看来,竟是真有其人,我倒应该证实一下。若这话是假的,我坐一会就走,那也没有关系。这样想着,立刻就有要去的心事,于是换了件衣服,拿着帽子,就要去。转身一想,不去也好,不要由此又坠入情网。这样想着,把帽子摘下来,向衣架上一挂。接上第三个念头:“若是不去,真辜负了这人的一番好意。我能说一句宁可我负天下人吗?”到底戴上帽子,坐车到了翠香班。

这天因为天气不十分好,胡同的游客,并不多。杨杏园走进门去,先且不叫拈花,依然过了一道点名的手续。点到拈花头上,是个二十岁附近的女子,少不得仔细看了一眼。凡是一个人来寻花问柳的,妓女也就认为是专诚而来,况且今天人又少,一个人进来,越发是容易让人注意。拈花看见他这样,心里也就有所动。名点过了,杨杏园便对龟奴道:“你叫拈花罢。”拈花正站在院子里听了这话,又猜上个两三分,便请他进屋子去坐。杨杏园不等问,便先笑道:“我姓杨。”拈花脸一红,点点头道:“哦!是的。”她屋子里有个三十多岁的阿姨,正拿着一把茶壶,要出门去,听了“我姓杨”三个字,手叉着门帘子不走,却回转头来笑道:“哎哟!我说呢。”又对拈花笑道:“我猜的话,也就有个五六成对啦。”拈花道:“你倒是沏茶去,怎么站在门口?”阿姨笑着去了,有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送了果碟到桌上来,她将果碟放在桌上,两只眼睛,由头上至脚下,却把杨杏园看了一个够。杨杏园看她穿了一身绿格子布衣服,倒也干净。圆圆的脸儿,薄薄的敷了一层扑粉,例显得两只眼珠,分外的黑。杨杏园见她望着,便笑问道:“你认识我吗?”小姑娘低头咬着嘴唇一笑,说道:“我在报上老看见你的名字。”杨杏园笑道:“你也会看报吗?”她道:“认识几个字,不能全认。”杨杏园道:“据你这样说,一定很好的了,你叫什么名字?”她笑了一笑,不肯说。杨杏园对拈花道:“这大概是令妹了,怎样不肯把名字告诉我。”拈花笑道:“她对生人,是瞎诌一个名字的,真名字,可是叫小妹妹。她对杨先生不肯说假名字,又不好意思说真名字,所以只好不作声了。”杨杏园道:“有其姊必有其妹,这小妹妹,又玲珑,又温柔,很可爱呢。”拈花笑道:“一个糊涂孩子,不要太夸奖了。”

杨杏园一面说话,一面抬头看时,见正中壁上,虎皮笺的对联,是“春花秋月浑无奈”,不由笑道:“一肚皮不合时宜,在这一副对联上很看得出来了。”拈花道:“这也是一个客人送的,我只觉得很自然,所以爱挂着,其实我是不敢当。”拈花说话,可就坐近了,和杨杏园只隔了一张桌子面。仔细看她脸色,虽然很是清秀,可是血气不足,未免露出几分憔悴。杨杏园一想,这人一定身世可怜,就是以目前而论,恐怕也很不得意。拈花见他对面平视,倒真有些不好意思。便拿着碟子里的纸包花生糖,剥了两颗吃了。低着头,目光射着手背,手上折叠着糖纸,笑着问道:“杨先生不大出来玩玩了吗?”杨杏园听她的口音,倒好象她知道自己从来爱逛似的。因道:“从前倒是在胡同里有一两个熟人,现在因为事忙,晚上不大出门了。”拈花笑道:“这样说,今天晚上何以又出来了哩?”杨杏园道:“这话恐怕老四未必肯信,今晚我是特意来拜访的。”那阿姨进来倒茶,便笑道:“杨老爷怎么知道我们四小姐是老四?”杨杏园道:“因为知道,所以才特意来拜访。”阿姨笑道:“我们小姐,天天看杨先生做的那个报。”拈花笑道:“你就不要说了,编报都说不上来。”阿姨道:“我又不认识字,知道什么叫做编呢?杨老爷,我们四小姐,就喜欢看你做的文章,看了就对我们说。她说你有一个要好姑娘……”说到这里,回头对小妹妹问道:“叫啥个……哦?想起来哉,叫梨云,阿是?先是交关好(口虐),到后来……”拈花笑道:“得了,别说了。这是人家自己的事,人家自己还不知道,要你来告诉他?”杨杏园道:“这事很奇怪,你们何以会知道呢?”拈花道:“我看大作,那些无题本事诗,就知道一些了。后来我们这里一个老六的阿姨,跟过梨云的,没有事的时候,她常和我们说这件事,所以我是知道很详细。我就常说,客人中果然有这样的好人,有机会我总要见一见他。”杨杏园笑道:“现在见着了,大失所望吧?”拈花道:“杨先生这话太客气,是瞧我们不起的话了。”杨杏园道:“果然是瞧不起,我又为什么来了?”讲着,便拉住小妹妹的手问道:“小妹妹,你说我这话对不对?”小妹妹笑了一笑。

拈花道:“我虽是今日认得你杨先生,可是你的为人,我也猜到一半。”杨杏园道:“那是什么缘故?”拈花道:“就因为天天看报。”杨杏园道:“老四天天看报?你喜欢看哪一门?”拈花笑道:“照例天天先看小说和小品文字,再看社会新闻。”杨杏园道:“紧要新闻不看吗?”拈花道:”至多看看题目。我觉那些事,看了也没有什么兴味。象我们这种人,可以说是‘商女不知亡国恨’了。”杨杏园只听了她这一句话,知道她果然有些学问。便笑道:“老四的唐诗很熟,大作一定很好。据我的朋友说,你寄过稿子到我那里去,我可没有收到。”小妹妹在一边接嘴道:“寄过的,还在报上登出来了哩。”杨杏园道:“真的吗?我真是善忘,怎么不记得?”拈花道:“不是您善忘,我是用外号投稿的。除了我几个熟人外,是没有人知道的。”杨杏园道:“用的哪一个外号,我很愿知道。”拈花笑道:“不要说罢,要是说出来了,杨先生回去把陈报翻出一查,就要羞死人。”杨杏园道:“不是我自负一句的话,无论什么稿子,凡是经我的手发出去的,总可以看看。大作既然是登了报,大概总还好。”拈花笑道:“我那几首歪诗,载出来已非真面目,杨先生改了好多了。”杨杏园道:“呀呵,对不住,我是胡闹了,不要见怪。”拈花道:“那个时候,我还和杨先生不认识,怎样客气得起来?就是认识,请杨先生改还请不到哩,哪有见怪之理?”杨杏园道:“现在有什么富稿没有,我很愿意瞻仰瞻仰。”拈花笑道:“住在这样昏天黑地的地方,哪里还有什么窗稿?”

杨杏园心想,听她的口音,竟是十分厌弃这青楼生活。但是她为什么不跟着人去从良呢?难道她还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吗?心里想着,手上拿着桌上炮台烟的烟筒,只是转着抚弄,想出了神了。小妹妹以为他要抽烟,就取了一根烟,直送到杨杏园嘴边。杨杏园未便拒绝,只得抿着嘴唇,对她一笑。小妹妹又擦了火柴,给他点上烟。杨杏园将烟抽了两口,放在烟灰缸子上。抚着小妹妹的手,却对拈花笑道:“这小妹妹善解人意,很让人家欢喜,读书一定很有希望的。现在还在读书吗?”拈花道:“她自己倒愿意读书。不过我看认识几个字就可以了。认字认得太多了,徒乱人意。”说到这里,长叹了一口气。杨杏园笑道:“老四,我们是初交,我自然不便多谈。但是徒乱人意,有些解法吗?”拈花道:“‘花如解语浑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这就是我的解法。”杨杏园点头笑道:“原来如此。”说时举着茶杯,嘴唇抿着杯沿,慢慢的呷茶,脸上现出笑容。拈花道:“这一笑大有文章。杨先生笑我吗?”杨杏园连连摇头道:“不是!不是!我很佩服你老四会说话。你若加入文明交际场中,是一个上等人才。”拈花道:“嗐!什么上等人才?在这个时代,女子到了我们这步田地,堕落不堪了。第一,就是没有人格。”说到这里,她竟哽咽住了,眼睛里水汪汪的,就要滚下泪来。她自己不好意思对生人这样,便向北转身,对着橱上的玻璃镜去理鬓发。说话到这里,杨杏园倒没有法子去安慰她。难道说青楼生活不是堕落,劝人家往下干不成?便搭讪着和小妹妹说道:“你姐姐说,不让你读书,你的意思怎么样呢?”小妹妹笑道:“不怎么样?”杨杏园笑道:“这是菩萨话,小姑娘不许说这样的话。我可劝你读书,读了书,什么事,也不受人欺的。”拈花听说,走过来,仍旧在对面坐下。笑道:“杨先生,你有这样的美意,倒不如给她找一个人家,就算成全了她了。”杨杏园笑道:“好,可以,我路上还有几个很漂亮的青年朋友,都等着结婚呢。”拈花道:“我是说老实话。你想,我已经自己害了自己,难道又害她不成?人家常说,胡同里的姑娘,五年一个世界,这是真话。慢说这是人间地狱,就是因为表面上的繁华,很可以不顾人格,但也不过五六年的事。一生一世,为了这五六年的繁华,牺牲个干净,那也很不值得。所以莫如趁她年纪不大,赶快找个安身之处,免得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弄得没有好结果。”杨杏园道:“老四这话,倒是实情。你的意思,要怎样的人才合适呢?”拈花道:“我第一个条件,是要一夫一妻。第二,只要有碗饭吃。第三,是个有知识的人。别的我都可以不必管。至于坐汽车,住洋楼,那是难得的事,也不要希望了。多少人为了想坐汽车住洋楼,弄的不可收拾呢。”杨杏园偷眼看那小妹妹,低头卷着衣裳的下摆,正静静的往下听着。阿姨在一旁插嘴道:“四小姐倒是老早就有这句话的,不让她吃这碗饭。”杨杏园道:“老四既有这一番好意,我先有两个前提,请你解决。其一,这脂粉队里,最会引诱青年的。你不让她吃这行饭,你就不要她到这里面来,我想老四也不在乎她给你作什么事。其二,你要趁她未成人,给她一些相当的知识。我这几句话,未免交浅而言深,你不见怪吗?”拈花道:“杨先生这话,完全对的,我也就是这样想。可是我又有我的难处,我们就是姊妹两个,又没有租小房子,不让她跟着我,让她跟着谁呢?至于给她的知识,无非是读书。由我教她,现在也能写账,也能写平常信了,我以为就当适可而止。文字为忧患之媒,倒是糊涂一点子的好。”杨杏园笑道:“何言之激也?”阿姨道:“她倒不是着急,女人认字多了,究竟不好。你看,我们四小姐,可不是……”拈花接上长叹了一声。

这时,外面一阵吆唤,拈花又来了一帮客。她暂让小妹妹陪着杨杏园,又到隔壁屋子里去了。杨杏园笑问她道:“你姐姐刚才所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吗?”小妹妹回手在背后换了辫子过来,却用辫子梢去扫桌子沿,一只手撑了半边脸,不让人看见她的脸色。杨杏园道:“这有什么害臊的,是终身大事呀!你现在若好好的拜托我,我一定给你找一个好好的女婿。到了春天,小两口儿,手牵着手逛公园逛北海,那是多么有趣呀?”小妹妹噗哧一声,两只手膀子伏在桌上,把脸枕在上面,藏在怀里笑。杨杏园笑道:“这就害臊。将来我做了媒人,你还要不好意思呢。”小妹妹听说,只是藏着脸笑,不肯抬起头来,直到拈花进来,问道:“这是为什么?”杨杏园笑道:“我问她,她害臊呢。”拈花也笑道:“去罢,有人问你呢。”她才站起来,对镜子牵了牵衣襟,抚了一下鬓发,然后走了。杨杏园道:“这小妹妹,性情温柔,很有些意思。”拈花道:“正是因为这样,我不肯让她也堕落了。从来是聪明误人,就是带着聪明相,也会没有好结果。这孩子虽不聪明,她的面相,倒是带几分忠厚。我想她的身世,将来或者比我好些,所以我对于她,总望安分一路上办。”拈花说得高兴,又坐下谈起来了。这时屋里并无第三个人,杨杏园笑道:“我们虽然初次会面,一见如故,谈得很痛快。将来我多一个谈心的地方了。”说着,看了一看茶杯。拈花连忙拿了茶杯斟了一杯茶,放在他面前。杨杏园举起,一饮而尽,笑道:“足解相如之渴了。”拈花红了脸抿着嘴一笑,说道:“我是不大会应酬的,杨先生不要见怪。”杨杏园道:“我们谈得很合适,哪有见怪之理。”拈花又一笑。看她那种情形,有什么话要说,又忍回去了似的,所以她坐在桌子横头,身躯靠着椅子背,支着脚,不住的摇撼。杨杏园坐在一边,冷眼看她的态度,也有感触。小妹妹忽然进来说道:“都想什么呢?还要拿我开玩笑吗?”杨杏园醒悟过来,便起身说道:“坐得久了,改日再谈罢。”拈花伸了半个懒腰,强自的制住了。站起来笑道:“我是不敢留,若是并没有什么事情,就请再坐一会儿。”杨杏园道:“我们既然认识了,以后就可以随便的来往,倒不在乎一夜的畅谈。”拈花点头笑道:“那也好。可是……可是……”杨杏园不知道她有什么转语,便道:“自然是还要再来访的。”拈花笑道:“不是那句话。我很冒昧的问一句,能把贵寓的地点和电话号码告诉我吗?”杨杏园道:“可以可以。”便掏了一张名片给她,“地点和电话号码,上面都有了。”拈花笑道:“也许有一个日子,我到贵寓来奉看,不要紧吗?”杨杏园道:“不要紧的。”小妹妹道:“坐下罢!为什么站着说话呢?”拈花坐下了,杨杏园笑道:“哪有再坐之理!再谈罢。”说毕,自走出房门。拈花在房门口,叉着门帘子望着,杨杏园回头一看,和她笑着互点了一个头,这才走出这家班子来。

杨杏园既是一个人,也无别的地方可去,且自回家。这晚上,天气很是阴凉,拿了一本书,在电灯下看了两个钟头。只觉脚上一阵凉气,直冷到大腿以上来。一抬头,看到桌子上摆的小闹钟,已打过了一点,玻璃窗外,洞黑如漆,人声全都安息了。丢下书,正要上床睡,只听见前面屋里,一阵电话铃响。他知道大家睡了,便到前面去接电话。在电话里一问,正是陈学平打电话来找,心想,他们消息真灵通,怎样我去看了一趟拈花,他们就会知道了?那边一听声音,便问道:“你就是杏园吗?”杨杏园道:“怎么这时候,还打电话来?明天大兴问罪之师,还不算晚啦。”陈学平道:“我不是和你开玩笑,我有要紧的事和你商量。”杨杏园也注意起来,便问是什么事?陈学平道:“说起来,这个人你也认识的。一位叫任毅民的朋友,现在得了急病晕过去了。要想送到医院里去,又怕越搬动越出毛病。要请医生来看,手边一时也没有钱。这样夜深,请医生来一次,没有十块二十块是不行的。这位朋友,已经是很窘,我来看他,来得很急,又没有预备钱,这事十分棘手。我听说你有个医生朋友,你能不能做一点好事,打一个电话,请医生到平安公寓来一趟。至于医药费,我以人格担保,将来由我归还就是了。”杨杏园道:“这位任君也是我的熟人。这是一桩小事,还说什么人格担保吗?”挂上这边的电话,于是打一个电话给他相熟的医生刘子明,请他就去。把医生约好了,这才去睡觉。

到了次日起来,刘子明也来了电话。杨杏园接着电话先道谢了一声。刘子明道:“你不要向我道谢,我先向你道歉。你那贵友,我昨晚匕到的时候,人已不中用,没法子救了。”杨杏园道:“死了吗?什么病?病得这样急。”刘子明道:“并不是病,是服了毒了。我看那情形,很是凄惨。”杨杏园道:“服了毒,很奇怪。这人是个很活泼的青年啦。’划子明道:“这事你一点不知道吗?为什么你又打电话找我呢?”杨杏园道:“我也是接了朋友的电话,转达给你的。既然这人出了这种惨事,我倒要去看看。”挂上电话,并不耽搁,便到平安公寓来。

一进门便见西厢房门外摆了一张桌子,五六个人在露天里坐着,好像议论一件什么事似的。陈学平精神颓丧,也坐在一张藤椅上。两只脚却一直架到桌子上来,人倒仰在椅子上,闭着眼睛养神。杨杏园先叫了声“学平”,他睁眼一看,连忙站起来道:“你怎么来了,知道这一件事吗?”杨杏园道:“我是听见医生说的。他现在什么地方?”陈学平道:“在屋里躺着。”杨杏园道:“我和任君,也是朋友,”虽然交情不深,人到这步田地,实在可惨。我要进去看看。”说时,顺手将房门一推,只见屋里的东西,弄得异常凌乱。桌子上摆满了茶壶茶碗药瓶药罐之类。靠着床两张椅子,上面堆了许多衣服和几双脏袜子,满地上是纸片药汁棉絮,床上直挺挺地睡着一个人,脸上把一条白手绢盖着。他身上穿一件旧湖绉夹袍,上面也粘满了斑斑点点的痕迹。自然,这就是任毅民的尸首。杨杏园想他也是风度翩翩的一个少年,活的时候,是多么活泼,一口气不来,就躺在这里,一点事情也不知道了。他这样想着,正要走上前,伸手去揭面上那块白手绢。陈学平连忙执着他的胳膊。杨杏园回头看时,陈学平连连摆手说道:“不要看罢,你若看了,你心里要难过的。你看看他那手,你就知道了。”杨杏园走近一步,俯着身子一看,只见他的手指,全是紫的。手指甲,还变作青色。陈学平道:“你看见吗?就此一端,其余可知了。出来坐罢。他这样一来,让我受了很深的刺激。不要尽看,越看越让人伤心。”杨杏园和这任毅民,虽然不是深交,看见这样子,也是恻然不忍,便同到外面来坐,陈学平顺手就把门带上了。杨杏园道:“他这人很活动的,何以出此短见哩?”陈学平道:“正是因为他太活动了,所以落了这样一个下场头。”杨杏园道:“是什么原故呢?你能告诉我吗?”陈学平道:“我很愿告诉你。你若隐去名姓,把他的情节在报上登出来,倒可以劝劝人。不过说起话长哩。”正说到这里,一阵五六个人,抬了一口白木空棺材进来。又有一个人捧着一叠纸钱,三四束线香,一齐放在房门口。院子里这几个人,都张罗起来。杨杏园看这样子,现在才开始料理身后,人家各有事,不便在这里说闲话,便对陈学平道:“有什么事要我办理的吗?”陈学平因为他和任毅民交情很浅,而且又是忙人,不便连累他,就说:“身后的事,草草都已料理清楚了。已经打了一个电报到他家里去,预料一个星期之内,就要来人的。你有事,请便罢,两三天之内,我到贵寓来看你,可以把他的事,详详细细奉告。”杨杏园听他这样说,便回去了。

过了两天,陈学平手上捧着一本很厚的抄本书,来访杨杏园。说道:“我不是在朋友死后,揭破他的阴私。这实在是一部惨史,少年人若知道这一件事,大可以醒悟了。”杨杏园接过随便一翻,就翻到了一页新诗。诗前面并没题目,只是写着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大概是首数的次序,总题目在最前面呢。一页一页,倒翻过去,翻到最前面,原来题目是“无题”两个字。旧诗的题目,新诗倒借来用了,这很是奇怪的。于是先看第一首,那诗共有五句。诗说:“人声悄悄,见伊倚着桌儿微笑。我正要迎上前去,摇动了孤灯的冷焰,我的痴梦醒了。”这也不觉得有什么意思,翻过一页去,再看前面写着“五”字的一首。那诗说:“禽石填不平的恨海,我想用黄金来填它。黄金填不满的欲壑,我又想用情丝来塞它。青苔下的蝼蚁,哪能搬动芳园的名花?这都是自己的妄想,不成呵!怎样反埋怨着她?”杨杏园点了一点头,陈学平在一旁看了说道:“你是反对新诗的人,怎样点起头来?”杨杏园道:“我因为他偷了几句旧诗词,学着曲的口气一做,倒很是灵活。这一首诗的意味,和第一首的情形,大大不同,象是觉悟了。”陈学平摇头道:“他哪里能觉悟?他要觉悟,就不会死了。你再往后看去,你就明白了。”杨杏园道:“我不要看了。与其我看了来猜哑谜,何不干脆请你说出来呢?”陈学平的肚子里,早也就憋不住了,于是就把这一段小史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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