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子澄这一声不打紧,早将内里两个人吓得直跑出来,疑惑外间出了什么变故。诸君若问这吓跑出来的是谁呢?一个便是凤琴,一个便是阿祥,不约而同,齐齐都赶来立在素君面前。凤琴早堆着满脸怒意向冯子澄诘问道:“你这厮究竟又同我的父亲嚼些什么舌头,以至引得我父亲气得这个样子?你仔细些,你若是将我的父亲气坏了,我凤琴须不惧怯你这营务处的二等书记。”冯子澄忙赔笑说道:“谁敢同素翁说什么来!你这尊大人过于淡泊明志,屏绝世情,我不过略同他谈谈目前时势。他不听也就罢了,不知为甚么竟装出这怪样子来吓人。(冯子澄不自知其怪,反以素君为怪。可叹。)至于鄙人这二等书记,全是尊大人作成,我就是要卖弄,也不敢在尊大人面前卖弄。”

阿祥在先本不曾开口,此时见凤琴责备他的父亲,他的父亲转不肯屈服,还在那里晓晓分辩,也不由的怒起来,狠狠的望着他父亲瞪了一眼,忙走近一步,向凤琴说道:“妹妹看我薄面,不用和家父争论。此时须索唤醒老伯要紧。”凤琴猛然被阿祥这句话提醒,果然含着满胞眼泪,正待上前叫唤。谁知素君早已睁开双眼,微微的笑了一笑。向凤琴说道:“凤儿痴了,你父亲难道当真被冯老伯这几句话气坏了不成?若是冯老伯这几句话能气坏我,我早已入山必深,入林必密,如何尚能在这混浊世界勉强周旋?要晓得如今世界,谁个不是同冯老伯讲的一般无二!冯老伯还是得了一个皮毛。我虽然不肯混俗和光,我又不能绝人逃世,久已拿定我的宗旨,任他门外千奇万怪,老僧只是一个不闻不见。适才冯老伯讲得十分高兴,我急切又不便拿话去打断他,所以闭目垂头,一言不发,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不料你们小姊妹不能体谅我这意思,转弄得大惊小怪。我本意还想再养一养神,又怕再停一会,甚至你们转预备出些姜枣汤来灌我,我身体素来燥热,若再无故误服姜枣汤,弄成个虚阳上升,真阴耗铄,那才坑死了人呢。”冯子澄这才悟出素君不理他的缘故,不禁狂笑起来,说:“骂得好,骂得好。罢罢,难得你不曾真个被我气煞,万一不幸,当真我这侄女儿竟同我拚起命来,拿我这老骨头偿命原不打紧,我只是可惜这已经到手的一个二等书记白白的糟蹋了,落得一场空欢喜,我死了也不甘心。”这几句话,引得凤姑娘也不禁嫣然一笑。(不知此时凤姑娘脸上泪痕可曾拭了没有?)

素君又笑道:“我还有一句话要问子翁:子翁既就了这书记一席,自然入署居住。至于令郎呢,还是子翁携带随在身边,还是仍留在敝处读书?”冯子澄正待说话,那阿祥兀的走至素君膝前,直挺挺的跪在地下,含泪说道:“孩儿久承慈训,如今才算有些长进,随后叨教老伯地方甚多。父亲因为家计,自然不能常随左右。至于孩儿,断断不愿随父亲他往。老伯若是将孩儿当着凤妹妹一般看待,千万收留在侧,孩儿日后倘有寸进,图报有时,决不忘老伯提携之恩。”素君听见阿祥所说的话,楚楚动人,也就有些恻然动念,几乎不流下泪来。(阿祥柔媚,长技所此。)不禁轻轻将阿祥扶起,慨然望着冯子澄说道:“子翁你可听见令郎所说的话么?我们就照这样办罢。”冯子澄笑道:“自今以往,兄弟以身许国,(不过一个书记,公然吹这样大牛,子澄真是怪物。)再也不能分心到阿祥身上。难得素翁肯收留门下,教养兼施,兄弟感且不朽。至于阿祥随后在府上的一切费用,就请素翁按月开个清帐,向兄弟营务处署中领款,决不短少分毫。”(不知你父子两人此数月中费用,可曾送过分毫?此时转如此说法,丧心病狂,莫此为甚;然亦可见小人得志,口角便自不同。素君皱着眉头说道(听此种说话,不能不令人皱眉。):“彼此忝在至交,区区费用,何至便同子翁算帐?子翁只管放心。”

他们两人正在这里周旋,早气坏了旁边站的那位凤琴姑娘,严声厉色的望着阿祥喝道:“你以后讲话只管讲话,须不许牵扯着我。你自是冯家的子孙,须不是我韩家的犬马。任我父亲怎样看待你,我也不管,(姑娘言外怨父亲深矣。)你为什叫我父亲一定要当着我一样看待?你这小贼,从今日为始,只当我已经短命而死,你也不犯着拿死人做比例。”凤琴愈说愈怒,那一朵一朵的红云,烘得那胭脂腮颊上如醉酒一般,耳朵上两个小翡翠秋叶环儿闪烁不定。(细腻之笑。)吓得阿祥气也不敢出,一步一步的踱向素君背后躲着。转是素君不忍,拦着凤琴说道:“这些微小事,值得气成这个模样!以后我当吩咐他讲话留神就是了。咳!小姊妹们镇日个在一处厮守,一句半句就口角起来,叫我怎生处法?”(此语小姐更不愿闻。)

自是以后,冯子澄毕竟赶着刻了百十来张名片,每张名片上高高的标着“钦命湖广总督部堂营务处二等书记官”十六个小字,又特特的将那个“二等”的“二”字放大几米达,上下用括弧勾着,醒人眉目。(绝倒)又涎皮癞脸向甘海卿借了一乘官轿,没早没晚的抬着四处拜客。(第一处定是苗子六。)偏生芮大烈赏识他人材伶俐,十分投合得来,宾主之间交融水乳。(所谓方以类聚,不出甘海卿所料。)芮大烈因为韩素君不肯就他文案这一席,心里很是不快。恰好留双影先生曾在木廉访席间倾轧素君,固然是借端泄忿,然而他却有他的用意,原来是留着这席,为他自家位置。(留双影不堪。)逐乞木廉访荐举,同冯子澄一齐入了他的幕府。

芮大烈将署里的应办公事,一齐拜托了双影先生,他老实干他的正经,花天酒地,纸醉金迷,势位既高,金钱又巨,一时武汉花丛,有“嫖界大王”之目。他祖籍浙江。当未曾出洋留学之先,在家本娶过一房妻子,芳名褚月仙,是个名医褚士培的女儿,也曾在学校读过书的,只是姿色平平,夫妻间便不甚和睦。如今打听得他有了差使,几次闹着要到武昌。他竭力阻止,说得百般艰窘,叫他妻子在家中耐守一二年,等待自己宦囊稍裕,那时候再行挈眷到省不迟。他在省中,又扬言自己不曾定亲,意思想同那些大老结一门高亲,以为攀附地步。(用心可杀。呜呼!如此用心者,又岂止一芮大烈而已哉!)不到半年光景,他陆陆续续已经置有五房姬妾。只是一层,他那心慕神追的金娉娉,莫说是金屋无缘,便连想一亲芗泽,那娉娉总是高视阔步,从不曾把他放在眼里。因此他每逢提起这件事,都引为终身之憾。

冯子澄耳朵里听见这话已非一次,心口常常商量,暗中喊着自己名字说道:“子澄,子澄,你本是筚门圭窦,一介匹夫,迫于饥寒,来投故旧。叵耐你倚靠的这几个朋友,谁个不是锦上添花,那有个雪中送炭。(似通非通,绝妙冯先生口吻。)姓甘的是简直不肯收留你,姓韩的算是收留你了,然而那冷炙残羹,纸窗竹屋,苟且延得你们父子两口的残喘。今日支吾,明日推诿,要想他们提拔你,好比登天还难,难得我福至心灵,我这恩主大人溶升今职,竟被我打听出来,硬生生的逼着他们推荐。窥探他们的意思,未尝不想我这恩主大人毅然拒而不纳,他们又落得做一个虚假人情,我冯子澄依然做我的冯子澄。(奇绝。)天可怜我困厄得久了,我那恩主大人真是深仁厚泽,一封书到,略不游移,便慨然予我一个二等书记。悲乎,悲乎!生我者父母,救我者恩主,即使粉骨碎身,亦不能图报于万一。(论者谓冯子澄在书中,可谓小人之尤。然而此一篇议论,其感恩图报之心,未始非良心发现,宜不能有所皆议。虽然,彼冯子澄者,岂真能感恩图报之人哉?海卿无论矣,素君待之之诚,人所共见,彼乃退有后言如此,又何有于芮大烈?其所以斤斤于芮大烈者,殆别有用心也。)我平日窥探恩主口吻,别的都没有甚么委屈。只是提起那唱戏的女伶金娉娉,是个有谋未遂的光景。我不趁这个当儿,稍竭我的心力,固然对不住我的恩主;且又不能叫他知道我的好处,将来要想在恩主面前希荣固宠,可就难了。”(一语冰释。左盘右旋,说到归根,只是此两语而已。小人肺肝,不如见哉!)

这一日打听得芮大烈独自无聊,正坐在签押房里,身边立着一个俊俏小厮替他捶腿,他便悄悄的走到房门外边,故意将脚步放得重些。便听见芮大烈在内喝问道:“是谁?”(官派十足)。冯子澄急忙掀帘而进,含笑说道:“是晚生。想来问一声,此时大人可有甚么公事交结晚生眷写?”芮大烈笑道:“你问什么?没有公事誉写,你又该请假去逛沙家巷。”(遥补前文,固也。然窥其语意,可想宾主亲密。)冯子澄也笑起来,说:“不是,不是。大人若赏晚生,的假,晚生便可赴一个朋友之约,去看金娉娉今晚的戏。”(是好进言之法。)芮大烈听见提起金娉娉三字,遂不由的沉下脸来,顿时露着凄然颜色,说道:“我究竟猜不出你们这些人的用心,偌大一个汉口,便没有第二个女伶可看,都好似得了疯魔似的,你也要看娉娉的戏,他也要看娉娉的戏。象我就不然,我有两个多月不到霓裳茶园走动了。”一面说,一面将腿缓缓放下来,命那小厮走过一旁。冯子澄故意说道:“晚生很知道金姑娘同大人十分要好,不知道金姑娘几时又得罪大人了,大人忽的又同他生疏起来?”芮大烈见他说话很是知趣,不由笑了一笑,随即掉转脸向那小厮说道:“你快去到三姨太太房里,叫轻红丫头将前日通山知县孝敬我的那双龙团凤的茶并取出两合来,交给外面替我烹一壶好茶,我同冯师爷遣此长日。”小厮嗷声答应,便如飞的去了。

芮大烈见房内没有他人,转努一努嘴,让冯子澄坐在下面一张藤睡椅上。冯子澄忙躬身答道:“这个晚生怎敢?晚生长着两条狗腿,难道是好看不成?大人若肯赏晚生的脸,同晚生谈心,晚生便委曲这两条狗腿些正自不妨。”芮大烈笑道:“这个如何使得,你太过分谦恭,转使我心里不舒服。”冯子澄忙答应道:“是是是,晚生便放肆坐了。”说着便用屁股尖儿轻轻搭在睡椅角上,(此等坐法,非老于官场者不知。作者未入政界,何处得此经验?)欠着身子,等芮大烈说话。芮大烈接着说道:“你这人很是知道轻重。我凡有这些情节,从来也不曾瞒过你。就是我在先同金娉娉的故典儿,你也略有所闻。这妮子也真是古怪,我起初不曾得着差使的时候,要算是青衫沦落,他偏生同我亲密异常,花前月下,海誓山盟,甚么事儿没有做过。只是要同他谈到夜度巫山这一件事,他却是守身如玉,都说要等我得意以后,他须公然嫁我,情愿备位小星。”冯子澄笑道:“可又来,了,大人如今虽算不得便是十分得意,然而这堂堂营务处提调,出自大帅青眼,特加拔擢,这是千人中挑不出一个人有这际遇的了。这金姑娘若是知道好歹,还怕不来逼着大人克践盟约,大人如何转将他弃置脑后?不是晚生斗胆,这要怪大人薄幸了。”(偏不说娉娉远他,偏说他远娉娉,绝妙词令。)芮大烈急道:“你这可是冤枉煞我了。我平生自问别的长处没有,但是讲到风月场中,我却从不肯学王昌薄幸。我千不恨,万不恨,我只恨不知那里跑出一个姓俞的狗彘来,不晓得他用甚么手段,鬼鬼祟祟的竟将这妮子芳心买得去了。外面告诉人,都说是甚么表姊妹。然而我却高悬秦镜,简直是情哥情妹罢咧,甚么当真叫做表姊妹呢。我有一次在他妆楼上蓦地闯见,我很同他们闹了一番。那妮子公然袒护着这姓俞的,不把我放在眼里。依我这身分,我难道不能摆布着他们?只是我今日又比不得当初了,一个堂堂国家大员,又不屑为这些私情上和他较量,我这声名也很是要紧。我只是气不过,权且当着这妮子死了,所以发誓再不去看他做戏。”

冯子澄此时只管呆呆的听芮大烈长篇阔论的讲说,听到此处,不禁仰着脖子怔了一会,嘴里沉吟道:“呀!姓俞的,他名字不是叫做俞竹筠?哦!这怕是大人冤枉他了。”芮大烈道:“我如何冤枉他?若不是这妮子勾搭上他,这妮子难道会白白的不理我?”冯子澄道:“这又不然。晚生并不是忽然替这姓俞的分辩,却自另有一件事,所以揣测这姓俞的或者同金姑娘没有甚么暧昧。大人不是知道韩素君有位千金,名字叫做凤琴的么?.(忽然提到此事,我觉冯子澄非人。)他同姓俞的近来打得十分火热,这姓俞的魂魄怕不是掉在凤姑娘身上,他们没有隔着三五天不会面。有一天我从无意中看在眼里,分明那个俞竹筠携着凤姑娘的粉腕,痴痴的立在一株梧桐树底下,足有两个时辰。”(随意造作蜚语,小人之心可诛,小人之口尤可畏。)芮大烈惊道:“当真有这事么?我不相信那素君的小姐年纪轻轻的,倒还是个多情种子。素君是位道学先生,他想是不知道他小姐有这事了,否则如何便容得他们?”冯子澄叹道:“不痴不聋,不做阿家翁。甚么自由结婚呀,秘密言情呀,素君再是古板,难不成这些学说便一句不曾灌输到他耳里?他又溺爱这位小姐不过,也只好推聋装哑,听其自然了。晚生替大人打算,大人如若果真爱这金娉娉,思量勾他到手,依晚生愚见,还须借重这位韩凤琴小姐。”(奸奴划策,极可杀。)

芮大烈道:“我也知道凤琴同娉娉很是要好。然而你说必须借重他,究竟是怎生借重法子?你试说与我听。”冯子澄笑道:“若论金姑娘身分,不是晚生斗胆说句放肆的话,他不过一个唱戏的女伶罢咧,并不是甚么冰清玉洁的深闺娇女,无论谁有钱财,谁就可以买得他的身体。然而不过有一件为难的地方,就是大人亲去访他,他会躲着不肯见你;大人遣个差官去唤他,他又不肯奉召。大人纵有极缠绵的言语,不能吹入他耳朵里;大人纵有极柔媚的工夫,不能使在他心坎上。不是晚生敢同大人取笑,任是大人这营务处拥着重兵,这件事终不能用武力解决。(今日有不能用武力解决,而偏欲用武力解决者,其智反在子澄下也。一笑。)为今之计,只有第一件要着,必须将这妮子骗得出来,同大人在一处。那时候任大人施展出自家本领,弄得这妮子服服帖帖的。他既经近了大人的身体,他还有甚么倔强?他若是肯嫁给大人呢,也好;他便不肯嫁给大人,大人这目的总算是达了,大人这心愿总算是完了。至于晚生这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功劳,论功行赏,悉听大人发落,(目的只在此句。)晚生是断断不敢争竞多寡的。”

芮大烈听到此,不禁眉飞色舞,使劲的用手向大腿上一拍,说:“着呀!冯先生你真是莺花队里的陈平,风月场中的诸葛,我可要倒地百拜了。这件事我就给你全权,怎办怎好。但是这又干凤琴小姐甚事,你又说必须借重他呢?”

冯子澄刚待再说,早见那个小厮捧着茶进来。左右伺候的人,也就排列在房门外。子澄左右望了望,向芮大烈说道:“这事须十分秘密,还请大人吩咐他们避一避,晚生才好讲话。”芮大烈随即喝了一声,命仆役及那个小厮一齐都退出廊下,冯子澄这才向芮大烈耳边低低说了一番话,说到吃紧地方,只见芮大烈一会儿点头,一会儿微笑。(此即俗本小说上所谓“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也,使人闷煞。)

两个人将这秘密谈完了,然后又故意品着茶,说了些闲话,冯子澄这才垂着手,曲着腰,兴辞而出。芮大烈也略略的抬起身子送了送。且缓,在下写到此处,少不得要用那小说上的套话六个大字:“这且按下不提”。(以文为戏,绝妙收束。)

可怜,可怜,这一回书中,我的这一枝笔,替我们这芮大人同冯师爷写照,可算是龌龊极了,我自问很有些对不住我这枝笔。我对不住他,我又有甚么法子向他谢罪呢?我只有掉转我的霜毫,再写一篇香温玉软的文章给诸君看看,方才对得住诸君,方才对得住我这一枝笔。(绝妙自家评语。我知作者自负深矣。)

且说韩凤琴小姐自从叶锦文游学东洋之后,倏的把他一个知心贴意的良友送往茫茫瀛海去了,兀自闷闷不乐。金娉娉那里,在先都是随着锦文去相访,锦文走后,他也就同娉娉疏阔起来。没事的时候,虽然也向姬少太太叶锦云署里议论些诗文,然而锦云的夫婿又是一个不尴不尬的纨袴子弟,他们夫妇之间时常反目,锦云自伤薄命,镇日价也是愁眉泪眼,彼此相见,也就没甚兴趣,所以凤琴也不肯常去走动。家里虽然放着一位慈父,嘘寒问暖,密爱轻怜,但是一个女孩儿家渐渐长成了,很有些琐琐屑屑,不便告诉父亲的,又没有一个母亲在身边,总不免有些感喟。(此层意思,不知从何处相出。愿世间一切好女儿听者。)

其时正是四月下旬,天气骤热。恰好自家窗子外面有一株藤花,遮得小院落里象是一层翠幕。花架上放着几盆杜鹃,深红浅白,正开得好看。用过午膳,恹恹长日,兀的没有一个消遣去处。娘姨瞧出他有些没精打采光景,便替他将那平素喜欢焚的楠香,用金挑子挑了一撮,放在炉里,氤氤氲氲,袅起烟篆。凤琴便欹在一张睡椅上,凝神瞧那一股青烟,缓缓的由室里送出珠帘外面。好一会功夫,不觉疲倦起来,两个小眼珠儿矇矇的要望下合。娘姨因为他才吃过饭,怕他停食,遂在书架上面许多新小说本子里,随手取了一册递给凤琴,说:“姑娘不要睡着了,且拿这小说消遣消遣。”凤琴笑了一笑,便接在手中,随意翻了几页。

正在寂无聊赖的时候,耳边忽听得一阵靴声囊囊,象是他父亲的脚步声。接着便听见他父亲笑着说道:“你这人也很是多情。在我看呢,很可以不用多此一举。”(文章从天外飞来。)凤琴此时已知道来的定然不只他父亲一人,却猜不出那个人是谁。(读者猜得出其人否?)便倏的立起身子,从帘缝里瞧了瞧,不禁碎了一声,背转身向娘姨笑。娘姨会意,忙挑起帘子走出来,笑说道:“原来是冯老爷,好久不见到我们这里来了,今日甚风吹得到此?”(虽是寒暄常语,于此可见冯子澄势利。)素君问道:“小姐在屋里做甚么呢?你先进去说一声,冯老爷今日巴巴的特来请客的。”刚说着,凤琴早笑盈盈的走至阶下,叫了一声“父亲”,果然见冯子澄立在他父亲身旁,少不得也从樱口里嘤咛了一声,仿佛是个招呼的意思。(千金之躯,岂屑同危奴行礼!嘤咛一声,又聪明,又狡猾。)冯子澄早满脸堆着笑容,向风琴望了望,说道:“几日不曾见着姑娘,格外出落得标致了。”一面说,一面早跨上台阶。凤琴很不愿意,又因为父亲陪着他来的,不好过于倔强,只得怏怏的随着他父亲一齐进入屋里。素君便让着子澄上坐,自家在侧首相陪,凤琴依然坐在他的睡椅上。娘姨忙着倒了几杯茶,垂手侍立。

素君笑向凤琴说道:“适才冯老伯向我说,明天是五月初一,汉阳月亮湖有一班人闹着比赛龙舟,很是热闹,他要约你们小姊妹去随喜随喜。我又不敢做你的主,不曾替你答应,冯老伯他便要当面来请你。你还是去不去?你可告诉冯老伯罢。”凤琴听了这几句话,拨梭价将个粉颈摇得不住,说:“我不去,我不去。”(斩钉截铁,可知冯子澄用计之难。)素君含笑掉转头,望着冯子澄说道:“何如?”(只两字耳,当时神情毕现。)冯子澄此时早立起身来,走至凤琴面前,涎皮癞脸的笑道:“姑娘当真不赏你老伯一个光宠,你这老伯还有这一副老面皮活在世上?我适才同令尊讲的,不过因为我承令尊以及甘老伯的厚情,同心合力,将我荐到芮大人那里,如今算有了栖身之所了。饮水思源,粉骨碎身,也难报答他两位老人家的大德。(其言甘者,其心必苦。)难得昨天去会你那甘老伯,甘老伯又留着我在他那里便饭。他跟前那几位小姐,一点儿不拿着他小姐身分,(说人家不拿身分,正见凤琴拿身分之甚也。词令妙品。)赶着我喊老伯。(说人家赶着喊老伯,正见凤琴叮咛一声儿之不肯喊老伯也。愈说愈妙。)便讲到月儿湖比赛龙舟,意思间想他请他们姊妹去瞧瞧热闹。我登时便应允了。今天一早,我亲自渡河到汉阳城外,雇定一只五官舱大红船。我想着既然请了甘老伯那边几位小姐,倒反将我家亲嫡嫡的侄女儿放着不请,砖儿何厚,瓦儿何薄?我又知道侄女儿的脾气,是轻易不肯赏脸儿给我的。(足见有自知之明。)我打从昨天起,早已斋戒沐浴,连荤腥都不肯吃,恭恭敬敬办着一片至诚心。又在人家面前说了大话,说我这侄女儿若是不赏我一个老脸,我就用刀将脖子抹了,再也见不得人。我的好菩萨侄女儿,你开一开恩保全你这老伯一条狗命罢。”

说着,便屈下一膝,象个要跪下去的模样。引得那个娘姨笑得拢不起嘴来,又怕素君责备他不懂规矩,尽管将个脸掉转去,望着板壁忍而又忍。(刻画入微。)便连素君也被他引得笑起来,一把将他搀住,说:“你这又做甚么呢?怕不折杀了女孩子。”嘴里说着,又拿眼瞟着凤琴。凤琴毕竟是个孩子脾气,见冯子澄装着这怪模怪样,也就不禁嫣然一笑。冯子澄趁势便立起身子,说道:“阿弥陀佛!难得我这小姐竟应允了。”(因凤琴一笑,趁便下此一语,使凤琴不能再辞,真好辩才。)凤琴又正色道:“明天游湖,可有阿祥在座没有?”(忽然想到此处,真从天外飞来,笔笔跳午极矣!凤琴姑娘但疑老奴或者顺阿祥之意而为骗局,陡然给他一个迅雷不及掩耳,玲珑心肝,令人叫绝。然又讵料老奴之心,固在彼不在此,而卒出姑娘意计外哉。)冯子澄急忙分辩道:“没有,没有。我请的都是些青年小姐们,他是一个男孩子,我有这一颗大胆,敢做这样冒昧的事!姑娘尽管放心。我佩服姑娘竟会想到这一层。”

素君此时已知道他女儿是允着去了,也再不提别的,只拿话搭讪道:“我记得海翁大女孩子今年已有十七、八岁了。”冯子澄笑道:“不错,海翁的大小姐,芳龄正是十八。我还问他的学名,他亲口告诉我,叫做镜蓉。二妹妹叫做丽蓉。三妹妹叫做美蓉。”(甘海卿的女郎名字,便从此处轻轻点出。或疑前回书中,并不曾听见甘海卿有女,此处忽然提及,未免嫌突者。吾知其于第六回中,甘海卿说的他几个女孩子,随着他哥哥在外面跑的说话,并不曾留心也。)

素君又接着问道:“明天孩子们在那里取齐呢?还是着凤儿便道拢甘老伯那里走一趟?”(语意未毕可知。)冯子澄急便拦着说道:“这倒很可以不必,侄女简直坐一乘轿子到汉阳码头,只须问一声督署里定的红船,我自然老早在那里伺候。”素君就点了点头,便说:“冯老伯还是到我书房里去坐罢。”冯子澄连连答应,又回头向凤琴叮咛了一遍。瞥眼看见娘姨还站在帘侧,又笑道:“你若是没有闲工夫伺候小姐,尽管在家里照料门户,我们那里伺候小姐的人很多着呢。”(公然不许凤姑娘携着女仆,辣手可畏。素君竟瞧不出破绽,险极,险极!)娘姨听他这话,也只笑了一笑。

冯子澄同素君走出凤琴室外,便不再入素君书室,就辞了素君,去看他儿子阿样。此时心中十分得意,便将约凤琴去游湖的话,滔滔说个畅快。阿祥是很有心机的孩子,见他父亲高兴到这步田地,猜着定有甚么缘故。又知道前番他父亲曾有要娶凤琴续弦的话,(也只猜了一半。)不禁由疑生妒。又不好拿话去拦他父亲,只是低头沉吟,一声儿也不言语,是个筹划甚么计策的光景。(预为下文张本,写得煞是好看。)冯子澄更不留心,又说了几句没要紧的闲话,依然回他督署去了。(放下这边,再从凤琴那边叙起。)

且说凤琴他素来瞧不起冯子澄,虽是子澄寓居在他们公馆里倒有大半年光阴,轻易也不肯同他接洽。为何这一次冯子澄请他游湖,转不毅然拒绝呢?原来这其中却也有个道理。(倒要请教。)第一层,凤琴虽是厌恶冯子澄,也不过因为他为人卑鄙龌龊,其实他同自家也没有甚么深仇大隙。第二层,凤琴虽说性情高傲,终究年纪还轻,平素又极天真烂漫,知道汉阳月儿湖比赛龙舟,年年是热闹不过;难得冯子澄又替他介绍了甘家一班姊妹,从此以后,便可多了些闺中良友。第三层,那冯子澄一派甘言媚语,令色足恭,任是你铁石心肠,也要被他熔化得柔软起来。所以自古至今,那些专制君主,方面大员,近璧幸而远忠良,畏说言而甘佞口。一定责备他是个昏愤糊涂,我还要替他叫屈。因为小人伎俩,岂有个看不破瞧不透的道理?无奈君子说话,处处叫人着恼,小人说话,句句叫人快活。任是你这个人再不近人情,总没有个不喜欢快活的。及至弄到身败名裂,国破家亡,那个小人他早已一溜烟跑了,将你孤零零的丢下。到那时候,你纵是戟指痛骂,或扼腕长吁,还有什么益处呢?(殷鉴不远,便在目前。我为废书一叹。)并非我著书的喜欢白嚼这些舌头,实在因为这爱人恭维的脾气,士大夫且不能免,何况我这书中玲珑娇小的一个凤琴。(一笔收转,何等魄力。)

凤琴第二天清晨,果然高高兴兴的绝早起身,如意装饰,逼着娘姨在自家箱笼里挑出几件时代衫裤。便因为研究颜色,足足耽搁了几个时辰,好容易收拾齐整。苍头在外面,已将轿子预备好了,又进来催过几次。凤琴蓦然向娘姨拍了一拍手说:“该死,该死?昨天又忘记命苍头向花院子里头一个花球,这衣扣上光净净的,成个什么样儿!”娘姨刚待答话,忽的向帘子外面一望,便笑起来说:“这不是花球送得来了。苍头你几时买得来的?亏你倒还猜得着小姐的用心。”凤琴随着娘姨指处,探头瞧视,果见那个老苍头颤巍巍的拎着一个香橼花蕊穿成的花球。凤琴直乐得痴痴的憨笑,一迭连声命娘姨快接过来。苍头一面将花球递在娘姨手里,一面口里叽咕说道:“我是个笨货,哪里会猜到小姐要买花球?这是冯少爷一点诚心儿。好笑他跑得满头是汗,又不敢公然送给小姐,巴巴的逼着我拿进来。难得小姐正想着他,真是巧极了。”(一语双关,若使阿祥听见,又该大乐。)说毕,他依旧走出去。娘姨知道凤琴的古怪性儿,听苍头这一番话,又恐凤琴着恼。谁知凤琴一声儿也不言语,拿过来便向衣扣上系着。娘姨心中很是纳罕,自家也将鬓发拢得齐整,换了两件衣服,便随着凤琴一齐出来。凤琴喜滋滋的走到素君房门外面,说了一声儿,随着娘姨去了。素君也略略吩咐几句,不过命他早去早回。凤琴一一答应,坐入轿子里面。娘姨也跨上一架人力车。如飞的径奔汉阳码头而来。

那沿河的船只,密麻也似的排列着。人声喧杂,几乎听,不见讲话。轿子歇下,娘姨也向河边眺望那只红船。他们打从城市里出来,山色湖光,自然撩乱得眼花头眩。(眼前妙谛,未经人道。)娘姨大踏步又走了几步远近,耳边隐隐听得有人喊着:“在这里!”便绝似冯师爷声音。娘姨兀自觅不出冯师爷究竟在哪只船上。又仔细四面瞧看,才认出冯子澄果然在那一只五官舱红船上,手里还用一方白手帕儿随风招展。娘姨大喜,重新走近轿子面前,将凤琴搀得出来。那舱上的驾娘早已跳上岸来搀扶着,又有人用一根竹篙子打着扶手。凤琴盈盈的行入舱中,四面望了望,只不见甘家姊妹在那里,转是冯子澄殷勤招待,(事便不妙。)心里还疑惑自家来得太早了。更忍耐不住,向冯子澄问了声,说:“甘老伯那里的几位姐姐,怎么此刻还不见来?”子澄笑道:“小姐耐心等一等,包管停一会他们就来,想也该是时候了。”说着,便让凤琴向炕沿上坐。凤琴留心瞧看,只见舱里铺设极其齐整。几上放着一座胆瓶,约莫插了有三五枝榴花。其余便是四个水晶碟儿,一碟枇杷,一碟荸荠,一碟绿豆糕,一碟兔耳眼瓜子。又隐约见船头上有几个差官打扮的人,押着酒席担子向后艄上走。

又等了有半个多时辰,仍不见甘家小姐们到来,便连冯子澄也看不见了。凤琴只孤零零的坐在舱内,兀自不甚耐烦。猛的又听见船头上喧哗起来,是个有客上船的模样。又听见冯子澄在外面喊着:“撤跳板,扯风篷,快快开船,向月儿湖进发。”一霎时间,便觉得船身微微有些动摇起来。凤琴大喜,知道定然是甘家小姐们已经上船来了。不由得笑逐颜开,跳下炕,直望前面一进门舱里走。果不其然,门舱里早盈盈的走进一位美人儿来,身后并随着一个侍婢。(伊何人欤!非惟凤姑娘猜不着,恐读书诸君亦猜不着。)凤琴尚未开口,早听见那美人笑哈哈的向着自家说道:“凤妹妹今天怎生如此豪兴,居然肯出来游湖?我若是不赴你这召呢,妹妹又该编派我是个不谙风雅。其实我那里有这样闲工夫呢,可是累着妹妹在此久等了。”原来这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金姑娘娉娉。凤琴心中觉得万分骇异,一时却又不好拿话去驳回他,说我并不曾请你,(都在冯子澄算中。)只得含糊答应,命娘姨同那个侍婢扶着娉娉入舱。那个侍婢便是阿魔,也向前替凤琴请了安。凤琴一面让娉娉上坐,自家侧首相陪。

此时那船已开得好远了,眨眨眼已荡入湖心。绿水不波,微风荡漾,远山翠黛,扑人眉宇,照得船里两位美人格外娇艳。(定然有人在旁边醉心。)凤琴更耐不得,便向娉娉问道:“姐姐何知道我在这里,巴巴的寻觅得来?(转说他寻觅得来,真是妙绝。)好在我也是许久不见姐姐了,心里很是记挂着,今日倒可以同姐姐乐一天。”(转不寻究适才情事,便居然想同姐姐乐一天,活画出凤琴又糊涂,又妩媚。)娉娉是个有心计的人,忽然听这凤琴的说话,简直有些驴头不对马嘴,不由心下狐疑起来。虽然这月儿湖地方去城不远,并不是甚么荒凉所在,道不得被人暗算。(不敢,只是暗算一次。)然而照今日情形细想起来,觉得十分尴尬。转放下脸色问凤琴道:“我倒要请问妹妹一声;难不成今日之约,不是妹妹发起的?如何又着人几次三番迫着我出来赴你之约?我要疑惑是别人舞弄,眼面前又没有第二个人,只是妹妹独身在此。妹妹倒是将这其中缘故告诉我听听。”

凤琴到此时,方才有些省悟,不觉失声叫道:“哎呀!这是从那里说起!我何尝几次三番着人去请姐姐。定然没有别人弄这玄虚,我倒要问一问这姓冯的。”(已是迟了。)说着,便将娘姨喊到面前,说:“你出去赶紧替我请冯老爷进来,我有话问他。”娘姨便接口答道:“我适才听见金姑娘的话,我便在船上替小姐寻觅冯老爷,谁知冯老爷的影儿都不见了。”凤琴吃这一吓不小,几乎要哭起来。还是娉娉镇静说:“妹妹你不用害怕。你口口声声说冯老爷、冯老爷,究竟这姓冯的是谁?”凤琴急道:“我在先不是告诉过姐姐的,说我父亲有个朋友,他们父子二人是借住在我们公馆里的。如今我父亲将他荐给那个芮大烈面前做书记……”凤琴的话尚未说完,娉娉耳朵里猛然听见“芮大烈”三字,不由芳心生警,暗暗叫声不好。又恐凤琴害怕,勉强忍着,又问道:“怪不得我上船时,有个汉子手里拿着一柄湘妃竹扇子,瘦瓜骨脸儿,嘴上新蓄的两撇八字鼠须,(冯子澄形容,在此一点。)赶着人在那里指挥,想是他了。这件事与他究竟有甚么关系?”凤琴拍手道:“他昨日苦苦的约我到月儿湖看龙舟。”娉娉冷笑道:“呸!谁告诉你月儿湖有龙舟的?你通不知,今年各大吏因为春间熊承基在安庆革命,事虽未成,这武汉却是个九省通衢,人烟淆杂,早已出示谕禁,不许闹这把戏。咳!妹妹你是个不出闺门的娇女,无怪乎你与世情隔阂。怎么我们那位老伯,也这般糊里糊涂,外间消息也一些会不知道呢?”凤琴接着说道:“他原说约着甘海卿甘老伯的几位小姐。谁知甘家几位小姐通共也不曾来,不知为甚么却变成姐姐了。”(甘家小姐会变做娉娉,稚语可笑。)娉娉也笑了一笑,说:“既然这姓冯的不在船上,我们快吩咐弄船的仍然将船撑回汉阳码头便了。”说着便命阿魔去到船艄上,招呼他们转舵。

阿魔刚自出去,外面早又走进一个差官,向他们姊妹二人请了一个安,说:“冯师爷已将酒筵安置在后舱里,请小姐们进去饮酒。”凤琴惊道:“原来你们冯师爷还在这里呢,好好,我正要同他讲话。”一手便搀着娉娉,直望后舱,里走。两人刚跨入后舱,谁知这后舱之中格外宽敞。一例挂着雕镂嵌牙的彩画。锦茵绣褥,华丽非常。水陆盛筵,设备齐整。高高一张睡炕上坐着一人,见他们盈盈进来,陡然起身,含笑相迎。娉娉和凤琴将那人看了一看,不由粉面失色,掉转身子便想望外躲避。(读者试猜此人是谁?)正是:

为吊屈原沉汨水,转随曹女溺湘江。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原评

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冯子澄一经得意,便又酿出许多惨剧。其实子澄究何仇于凤琴,又何思于大烈,不过一念患得患失,遂不畏国法,不畏天道,处心积虑,必欲达其希荣固宠之目的。卒至迢迢汉水,既结愁云;渺渺湘波,忽飞惨雨。其亦不可以已乎!君子读书至此,不禁掩卷三叹焉。

凤琴素疑冯氏父子、乃子澄请其观赛龙舟,忽又不肯坚拒,几殒厥身。虽曰人事,岂非天命哉!

仓猝变故之中,而凤琴卒不掩其憨媚神态。至于娉娉则较为持重。然而既入虎穴,慈媚者固无如何,持重者亦何济于事。固知世人一步一趋,不可不慎。

独鹤评

凤琴之怒阿祥也,曰:你只当我已经短命而死;芮大烈之怨娉娉也,曰:我权且当着这妮子死了。口气虽不同,然皆以死为譬,足见男女间之恋爱,身不死则心亦不死。作者于此,不啻又为前一回中所云海枯石烂等语下一铁板注脚。

芮大烈不过艳娉娉之色,尚未有心为恶,徒因冯子澄一言,遂演出许多惨剧,而己身亦卒陷于罪戾。是子澄之害凤琴、娉娉者犹小,而贻于芮大烈者转巨。此小人之所以不可近也。

凤琴寂处闺中,静极思动,恰遇冯子澄来遨游湖,遂不甚坚拒,贸然而往,亦会逢其适耳。吉凶悔吝生乎动,信然,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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