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舱的时候,本是娉娉在前,凤琴在后。两人及至一眼瞧见那席间高高据着那个留学生芮大烈,彼此会意,知道着了他们的道儿。凤琴早一个转身,依然想退出来。这个当儿,无巧不巧,旁边走上一个冯子澄,叉着双手,笑嘻嘻拦着他们说道:“姑娘们要向哪里走?我们总办大人不惜自家的身分,有意奉请金姑娘赴宴,又怕金姑娘不肯给我们大人的脸。我好容易略施小计,假传圣旨,说是我们这侄女儿相请,你金姑娘依然推三阻四,坚拒不从。(足见金姑娘精细,不如凤琴之一味率真。)还是我们这里的人善于撒谎,说韩小姐在船上等得哭了,金姑娘才肯上轿,翩然惠临。(以前情事,又在冯子澄口中叙明。)好金姑娘,你别的不看,你只看我们大人金容,近来越发消瘦了。他银河驾鹊,未消真个之魂;药店飞龙,莫僚相思之病。”冯子澄此时对着芮大烈,觉得大功告成,得意到一百分,便是说话也比平时说得响亮,居然笔酣墨舞,连翩的唱起四六骈文来。(真是发笑。)

这时候恼坏了一个凤姑娘,他正要寻冯子澄讲理,偏生他不识时务,居然又跑出来拦着自己,不禁勃然大怒,指着冯子澄脸上骂道:“你这万恶的奴才!我父亲待你是个什么样儿,你便是丧尽良心,也不该因为谄媚别人,拿着我做你的傀儡。亏你这不识羞耻的奴才,编谎倒编得滴溜圆的,又说什么甘老伯家的几位姐姐在这船上,这几位姐姐究竟在哪里呢?为何都变出你们这些活鬼来了?(骂得好。)坐在上面的那个活鬼,我又不认识他是谁。我一个女孩儿家,……红冯子澄毕竟良心上讲不过去,虽然被凤琴肆口大骂,缩着头不敢回一句话。然而他却又不肯让出路来,怕金娉娉同凤琴要逃走。

其时却触怒了一个芮大烈。他今日因为来会娉娉,打扮得比平时格外齐整,预备卖弄他的风流。凤琴别的话不骂,偏生骂他是活鬼。诸君想想,一个人想要在姑娘们:面前卖俏,这“活鬼”两个字,最是刺心不过,不由在座上抬起身子,使着他那一种官派,吆喝了一声:“哇!好大胆的丫头,你破口骂谁?你还口口声声自命是女孩儿家,那个姓俞的同你在一处做的事,哪一件我不知道。怕你未遇见姓俞的以前,或者是女孩儿家。自从遇见姓俞的以后,久已不是……”(骂凤琴处,真是何苦。虽然,吾不怪芮大烈,吾惟怪冯氏奴才,前日忽然捏造俞竹筠与凤琴之神态,以致贻人以口实也。)

芮大烈一句话还未说完,啪的一声,猛不防嘴巴上着了一下。原来正是席间陈设的一个盛瓜子用的鸳鸯银碟,打得脸上半边红肿起来,(真是活鬼矣。一笑。)顿时打落了两个牙齿。银碟子从空堕下,又将面前放的一个描金粉锭的茶杯打得粉碎,那茶溅到腮颊上,重新随着嘴里的鲜血淋淋漓漓,将一件空心嵌花竹根青实地纱马褂污了半边。(越发成个活鬼。)芮大烈掩面大叫:“反了,反了!你们替我将这个妮子捆起来,送到营务处去。”说时迟,那时快,金娉娉既然用鸳鸯银碟打了芮大烈,(随手点明。)旋即一个转身,举起一只粉臂,叉开纤纤五指,喝一声“去吧。”冯子澄应声而倒,一直滚入前舱里面。此时阿魔同娘姨听见消息不好,阿魔平时同他姑娘操演,很学了有几分本领,将衣衫拽了拽,大踏步抢入里面,拥护娉娉。娘姨躲在船角上,只索索的抖。

凤琴刚要随娉娉出来,芮大烈负痛将酒席推过一边,窜出几步来抓凤琴。船头船尾的差官,听见他们大人叫打人,大家蜂拥而入,那船身便不由的在湖里晃荡起来。凤琴见势头不好,吓得粉面失色。四面望了望,更无可逃避之处。天气骤热,恰好那船上两边的吊窗,一例的都吊着。船里虽然拥挤,船外却是白茫茫天空地阔。凤琴更不怠慢,倏的一只脚搭上顺着窗子摆的一张大理石方几,双手向窗沿上一捺,一个鹞子翻身,只见他伶伶俐俐,两只五寸来长的拖须花鞋在半空中闪了一闪,便听见湖里扑通一声,浪花飞溅。可怜一位娇小女郎,本为看龙舟而来,谁知龙舟却不曾看着,转无事的随着屈灵均遨游水府去了。(读书至此,我为失声一叹。)

大家见已闹出人命,不由的面面相觑,弄船的几个人便喊着救人。娘姨此时慌慌张张的,尚不知道是谁投水死了。(蠢才可笑。)

冯子澄睡在舱里刚待爬起,娉娉哪里容得他,正拿脚踏着他的胸脯。他的眼快,分明见凤琴落水。又惊又怒。芮大烈不识时务,还只管喊捉人;又听见弄船的要救凤琴,转厉声吆喝:“不许救,让这丫头死了,这人命官司我自会料理。(毒心辣手。)但是须得将金娉娉捆起来,莫放他逃走要紧。”这里众差官巴不得听见这一声,逐各各脱了长衣服,一窝风的向舱里打进。娉娉此时深恐众寡不敌,飕的便向怀里掣出一把明晃晃的解手尖刀。……

诸君须知道,娉娉虽然是个女伶,他那击刺纵送之术,寻常便有几十人,也轻易不得近他身边。在先娄铁夫也曾向芮大烈说过的。所以他执业虽贱,却是玉洁冰清,从来不曾被人家欺侮过。两年前他在这汉口唱戏时候,也是有一位权贵慕他颜色,召他侑酒,他哪里肯答应。后来这权贵思慕成疾,其母因为爱子心切,逐亲自命人拿着自家名片,说是请金姑娘后堂闲话。娉娉不知是计,慨然应允了。不料刚进门时,那权贵早已布置妥帖,一见了面,便想动手动脚。娉娉大怒,凭他两只粉腕,打出重围,还要同这权贵提起诉讼。后来经人排解,方才罢休。因此武汉之间,莫不震悚娉娉英名,又佩服他的贞洁。娉娉自是以后,每逢出外,贴身总佩着武器,防人暗算。(百忙中偏有此闲事。)

众人虽然见他掣出佩刀,却也不惧。一者因他纵然英武,不过是个女流;二者这刀是件短兵,不能及远。依然蜂拥而上。(我为娉娉捏一把汗。)那个船又只在湖心里旋转,左近一带又没有第二只船可以呼救。人急智生,娉娉此时更不同那些人奋斗,急转身躯,重新跳入后一进舱里。恰好芮大烈正赶出来,两个人扑的打了照面。娉娉飞起右腿,对准芮大烈前心,使劲一踢。那芮大烈是个酒色掏空的身躯,如何支持得住,立时仰卧在舱板上。娉娉趁势用一个摆膝压住芮大烈身子。(此是芮大人求之而不可得者,吾不知其此时感想为何如也。)那一柄尖刀便直望他喉际刺下。

冯子澄此时早已爬起来,一眼瞧见娉娉刀尖去芮大烈颈项只差得一二分,吓得三魂出窍,直奔上前,一把将娉娉那只握刀的手腕攀个正着,(亏他敏捷。)嘴里哀告道:“姑娘饶命!”娉娉心里本不肯便将芮大烈置于死地,怕将这件事闹大了,只不过吓他的意思。(金姑娘作事,自有分寸。)

今见冯子澄上前拉着自己,便趁势扭转香颈,望着前舱那些差官吆喝道:“哇!鼠辈听着:你们大人的狗命,在我掌握之中,我要他死、他不得生,我放他生,他不会死。你们若是倚仗人多,我也不惧怯你们,我只叫你们这大人立刻先死在我刀锋下。”娉娉说话的时候,芮大烈在地上方待挣扎,娉娉又用刀向他脸上闪了一闪,芮大烈乞命要紧,遂将头缩了一缩,又不敢动。外面众人见这模样,方才不敢用武。冯子澄也跪在地上,(谁叫你请他来。)说:“有话好讲,姑娘且放下手。”

此时娘姨才知道适才投水的不是别人,就是他们小姐凤琴,不由吓得放声大哭起来。娉娉喝道:“要我饶他狗命,第一件先打捞韩小姐要紧。”冯子澄忙接着说道:“是极,是极。韩小姐是我约着他出来的,他出了事,我也对不住他的父亲。”(到此才说对不住他父亲,已是迟了。)说着,便一骨碌爬起身来,吩咐船户停船,快快叫几个水手打捞韩小姐要紧。好在湖水并不甚深,天气又暖,冯子澄话才出口,早听见船上扑通跳下几个人去。毕竟因为功夫耽搁得太久,那个凤琴小姐不知随着这茫茫湖水淌向哪里去了。(为唤奈何。)闹了好半会,那几个船户依然跳上船来,湿淋淋的站着回话,说:“实在没处打捞。”

娉娉听到此处,不禁那眼泪象珍珠断了线一般,哽咽得半句话也说不出。冯子澄也急得唉声叹气,又怕娉娉动怒,去难为芮大烈,忙说道:“金姑娘放心,无论如何,我们总须来想法。便是不能得着活的,这死尸也是要紧,终不能任韩小姐葬于鱼虾之腹。(伤心语,不忍卒读。)至于第二件呢,请姑娘快吩咐了,我们好照办。”娉娉忍泪说道:“你们既骗我出来,还须好好的送我回去。一边抵了汉阳河口,我一边便放了这姓芮的。”冯子澄道:“遵命,遵命。”船户听见这句话,忙添了四把快桨,如飞的驶出湖口,直奔汉阳而来。娘姨哭着不依,向娉娉说道:“姑娘这一回去,难道任着我们小姐断送在此处?”娉娉含泪说道:“这叫我有什么法儿呢?(写娉娉便是娉娉,若在锦文,必不如此。)你赶快回到你们公馆,去给你们老爷一个信,向这厮要人,还怕他飞上天去。”

正说着话,眨眨眼,已抵汉阳。(极写船行神速。)娉娉看那芮大烈虽是睡在地上,不敢倔强,然而看他那恶眉瞪眼,知道恨自己入骨,又怕一抵码头,不放自己好生上岸,暗想:“一不做二不休,须弄点苦头给这厮吃了,他才不能发展他的威武。”刚在沉吟,耳边早听得人声喧杂,知是去岸不远。冯子澄便走上前,求娉娉放芮大烈起来。芮大烈愤气填膺,早喊起来说:“你们不要将这贱……”娉娉咬紧银牙,趁他喊的时候,飕的一刀,早将芮大烈右边一只耳朵伶伶俐俐割下来。芮大烈霎时疼得晕了过去。娉娉跳起身子,指挥着阿魔奔出船头,窜上岸,从人丛中跨上两乘人力车,如飞的去了。

冯子澄吓得面色如土,眼见娉娉手内执着明晃晃的刀,死也不敢去惹他。只得率同一班差官,进舱施救。急切中又无处去寻觅刀伤药粉,只得向船户要了一把香灰,替芮大烈安上,止着流血,又用一方手巾将头扎缚好了。好一会工夫,芮大烈才悠悠苏醒。本来面色惨白,到此格外象张白纸。冯子澄一面收拾,一面嘴里喃喃的骂着娉娉刻毒。(芮大烈此番吃苦,应算冯先生作成。)芮大烈原有官轿,冯子澄吩咐他们日落的时候来接大人,却不料得此时转需官轿应用,只好在码头上喊了一乘轿子,把芮大烈坐入里面,叮嘱众差官押着,赶快送过江,到衙署里再料理医治。冯子澄又转身入船,开发船钱。又另雇了一个划船,送娘姨到武昌省城。这且按下不表。(此处自然不表。盖急欲表之事,正别有在也。)

且表凤琴惧祸投湖之后,其时他们船里又闹得个天翻地覆,至少足足耽延了有半个时辰,你想这弱质伶仃,有多大能耐,可以同这波涛鏖战。偏生作者一枝笔,转大刺刺去叙别的事件,把凤姑娘老远搁着在这水里。就令读者聪明,料定凤姑娘在这部书中,也算是重要人物,或者不至就从此撒手人天,幽明异路。然而毕竟放心不下,转恨不得在这时候,也雇一个小划子,到月儿湖打探凤姑娘一个下落。(调侃不少。)

凤琴蓦地跳下水去,已是拚着一死,只觉得浑身冰冷,转比在舱里凉爽。不一刻功夫,知觉全失。所幸在波浪里只打了一个转身,第二次冒出水面,这小巧身躯便似一点轻鸥,漂浮波上,随着顺流,一眨眼已离坐船有三五里远近。他的知觉又全然回复过来,只是四肢瘫软,一点气力也没有。回转妙目,四面望了望,只见烟波无际,地阔天空,莫说瞧不出一个人影,便是远帆沙鸟,都在微茫缥缈之中。这一吓,转比适才同他们在船上性命相搏的利害。再看看那一红日,已是渐渐西坠。心里一急,转闭上眼,想将这身子望水里挫。

正当万分危急,猛然觉着有一件东西绊着自己,一霎时便止不住往下淌,耳边又听见唧唧喳喳有许多小鸟叫唤。睁眼看时,原来是一带苇荡,那新芦出水,约莫已有三五尺高,自家一件罗衬角儿,便被这芦根绊着不动。惊喜过望,便一手攀着一簇新芦,兀的爬上滩嘴。定了一会神,觉得水气侵衣,冰肤起粟,不由牙齿捉对儿抖战起来。再看看日光,已渐渐没向地平线下去了。疏星几点,已一颗一颗的从天际隐隐出来。仔细一想,又不知这地方究竟去城市多远。揣测这荒凉境地,定然是个人迹不到的所在。那芮大烈穷凶极恶,猜不出此时摆布娉娉到个甚么样儿。自家父亲若听见我这投水消息,不知若何痛心,保不定还要急出别的事来。虽然我此刻好似绝处重生,然而自问我这弱质伶仃,怎生会寻觅出道路?还能够同我父亲见面?万一再遇见深山虎豹,以及绿林暴客,少停怕还不依然是一死。母亲及弟妹等远在苏州,锦文姐姐又栖迟日本,几曾料得到我便如此结局。千愁万绪,一时兜上心来,不禁呜咽而哭。

林中小鸟,因为入暮,各各栖息,已不似先时嘈杂。惟有沉沉暮霭压到湖面,沙际水禽,时一作响而已。

凤琴哭了一会,又猜不出这芦滩还是孤悬湖中,还是接近陆地。勉强挣起身子,拟欲向前探一探道路,刚才立起,不曾挪得半步,只觉穿的那一幅纱裙,被水浸得透湿裹住两条小腿,更挪动不得。一声长叹,不由又坐下来。真是万籁无声,新凉中体。

正在无可奈何的时候,猛然身后似乎有人行动,那些芦叶便簌簌响动起来。凤琴惊惧,急待回头探视,陡然听见那人喊着说:“哎呀!这不是凤琴妹妹!”说着那声气便有些硬咽。飞跑了两步,抢着上前。凤琴猛一抬头,才瞧出来,原来不是别人,正是阿祥。(文章从天外飞来。)当这患难之中,忽然见阿祥巴巴的来寻觅他,凤琴一阵心酸,早泪如雨下,口里更说不出甚么。(性情文字,我读至此,我亦觉酸鼻,何也?)再一打量阿祥,只见他跑得气喘吁吁足趾已被荆棘刺破了好几处,也含着满眶眼泪说道:“我那些地方不跑到,只不见妹妹踪迹,我就猜到妹妹要顺流到这里来,因为这地方是月儿湖最低洼之处,果然寻着妹妹。好妹妹,还不快些走,你看西北角上电光闪闪,停会子还怕有暴雨。此处离汉阳有十多里路呢,周围又没有人烟。”

才说到此,只听见身后树木平空价直倒下来,大风虎吼也似的吹得湖水波涛澎湃,电光影里,碗大的雨点子劈头劈脸的直掼下来。阿祥叫声不好,便伸一只手来挽凤琴。凤琴吓得只顾要哭,趁势立起,只说得一声:“我们向那里躲一躲是好呢?”阿祥顿脚道:“我适才走那一边来的,简直没有避雨去处,只好走向前去再说。”凤琴无奈,踉踉跄跄的扶着阿祥,走不到数十步,那雨越发来得大。天又入夜,对面不见人影。(荒山深谷之中,一个孤男,一个寡女,又当此危险境地,为唤奈何!)东磕西撞,仅仅从电光里辨着道路,向前行走。凤琴身上本来是被湖水浸透的,虽然遇雨,不过添着一层苦恼。阿祥却是浑身湿淋淋的,好象落水鸡一般。凤琴看着很是不忍,自己又腼腆,一句谦谢的话说不出口。

好容易奔了有半里多路,雨虽略住,而四山云影,依然乌光漆黑的滃满天际,闪电在那乌云里好似金龙穿梭,闪烁不定。(读者试闭目猜之:苟身当其境,奈何?)其实已约莫有初更光景,凤琴着实走不动了,只急得要哭。阿祥也知道他的意思,忙道:“妹妹且勿惊怕。今夜任是我们再会走,料想也来不及径抵汉阳;况且这风雨又大,道路又生。须得择一处人家,权且休息一夜,明早我再设法,或是雇船,或是雇轿,方可行得。所虑的就是此地太僻,想觅一个庙宇也没有,难不成就在这露天里过夜?”

刚说着话,猛然见前面有座土山,挡着去路。阿祥失惊说:“如何走错了道儿?我先前来时,倒不曾见着这山。”两个人只得硬着头皮,猛向前进。及至走到面前,原来并不是山,是一座多年失修,破败不堪的一个土地庙儿。庙后一株大槐树,绿荫纷披,占得有四五亩大的地址。心里一喜,说:“好了,我们权且在这地方歇一歇。”便扶着凤琴跨入里面。只见廊下的蓬蒿,长得有半人深浅。新雨之后,蛙鼓争鸣,还有许多流萤,熠耀草际。此时云色业已散净,星光满天,照见那殿上窗榻倾斜,虽然有一个神龛子,那偶像已剥蚀殆尽。阿祥左右寻觅,方才在一个泥判官脚下,拖出一个破烂蒲团,让凤琴胡乱坐下。自己委实也觉得疲倦,也就坐在门限上,用手挤那衣角上的水。

凤琴坐定,便问阿祥道:“我们尽今儿夜里,不知可能赶回武昌?若是能赶回武昌,我们就尽力走罢,也不要在此多耽搁了。”这句话转把阿祥问得笑起来,说:“妹妹想是不知道轻重。我刚才还说的,便是赶到汉阳,至快还须等明日,莫说是武昌,又隔着一条大江呢,今夜飞也飞不过去。凤琴听见这句话,便哭起来,说:“我只愁父亲听见我这消息,他老人家定然焦急得要死,我此时恨不得立刻飞回去安慰他。”阿祥道:“妹妹的意思,怕不甚好。在我看起来,好在妹妹如今是安然无恙,便迟一日给老伯消息,也还不妨。”

凤琴叹道:“我这性命倒十分难为你,巴巴的赶来救了我,但不知你怎么猜到我就会出这岔儿?莫不是你父亲的诡计你都知道?”(患难之中,不掩其英武之态,自是凤姑娘)本色。须看他这一句,何等利害。)阿祥也叹道:“我若是不知道我父亲的诡计,(公然承认,出凤琴意外,并出读者意外。)我怎生会救得妹妹?昨天我父亲来请妹妹游湖的时候,我便防着他们不怀好意,又听见妹妹居然答应肯去,我急得甚么似的,我想拦阻妹妹,我一定知道妹妹断不会相信我的话。我从今日清早,便不曾读书,悄悄溜到汉阳码头。妹妹未来的时候,那芮大烈早先到了,我就吃了一吓。后来接二连三,妹妹到了,金姑娘也到了,我心里便十分疑惑。起先只防着我父亲安着什么不良的心,(何以只防父亲?盖因前文冯子澄一篇梦呓,深知其癞虾蟆之心理也。)还猜不出为什事又闹出一个芮大人来。及至看到了金姑娘,才知道他们别有用意,不是单为着妹妹,那时候转把一颗心放下了。刚待回去,然而我这心里毕竟放妹妹不下。好在已经到了这地方,妹妹们的船在湖里荡着,我的脚步儿便也在岸上走着。妹妹你可不用笑我,毕竟我这两条腿,如何及得他们八把桨的快,走不多远,便不很看见妹妹们的船,只老远的看见湖心里有一点黑影子。(用笔如画,画也画不出。)我屏着一口气直往下赶。(写尽痴情。)说也奇怪,那船倒好象怕我赶不及似的,兀的又停住了。(此便是舟中用武之时矣,在阿祥口中便如此说,妙绝。)我正暗暗的叫声惭愧,紧走几步,那船又分明看在我眼里。怎么没有一会儿功夫,船窗里会跳出一个人来,扑通落水。我虽然辨认不甚清楚,我可猜定了便是妹妹。因为金姑娘上船穿的是玄色蝉翼纱的褂裤,妹妹却穿的是月白香云纱褂子,外罩玄色衬金夹罗背心,是再也不会错的。我其时魂灵已经出窍,也不知道怎么样才好。先想跳下湖去救妹妹,又因为跳下去便死。我死原不足惜,只是依然救不得妹妹。难得妹妹落湖之后,顷刻便浮起来,以后再不沉了,好似有人在水底下托着妹妹一般,直望下淌。谁知妹妹淌的比适才船走的还快,眨眨眼又不见了。幸亏我今年春间曾同我父亲逛过一次伯牙台,知道这苇滩是此湖的尾闾,低洼不过。一个转眼拿定主意,便寻到适才会见妹妹的去处。天可怜我这一点诚心,竟使我将妹妹救得出险,完完全全的双手交给我们老伯,也不枉老伯平时看顾我的一番恩义。我却不敢在妹妹前邀功,只是以后求妹妹对我少呵斥几句,我便是立时死了,也就称心满意。说到此时喉咙里的声音便着实有些哽咽起来。(情文交至,语语打入凤姑娘心坎矣。

凤琴半响只是开口不得,粉面上转羞得一朵一朵红云直泛出来。(此实无从索解,还须问之一切有情者。)早间那一枚香橼花珠,虽是在湖里浸了一会,便都开绽,却一毫不曾损坏,牢牢的还扣在衣领上。凤琴用手有意无意的捻着。阿祥是个聪明绝顶的孩子,一眼瞧出凤琴这种神态,有什么猜不到她的芳心,兀的又惊又喜,转不能再说别的,只有俯着头,几乎垂到胸口。两个相对无言,万籁俱寂。

一直挨到有四更光景,凤琴真是支持不住,便在那蒲团上合上双眼,沉沉的打起盹来。(此一睡,极写出凤琴襟怀坦白,毫无一点苟且思想。若在轻薄女儿,必装出许多娇羞,遮遮掩掩,吾甚叹其心之不堪问也。)此时虽是五月天气,然在这荒野之中,又是夜深时候,那个寒气逼得人牙齿抖战。阿祥想着凤琴身上全被水浸透了,万一再受着新凉,怕他要生病,(轻怜密爱。)自己瞧瞧那件长衫业已干燥,便一气脱下来,轻轻覆在凤琴身上。再抬头望了望,见破檐底下都透进些白光,顿时将屋内所有的物件一一现出。(宛然是个清晨光景。)土地公公的眼睛已剥蚀不堪,陷成两个深洞,全是些蜘蛛网儿缠着。娘娘下半截亦已破烂,又经屋上漏水,青一条红一条,淋得不成模样。(带补昨晚雨,笔致细密。)倒是身旁两个泥小鬼峥嵘狞恶,两个眼珠儿宛然望着自己,转有些害怕。不敢再去望着小鬼,只眈眈的注视凤琴。娇面,虽是沉睡,颜色却红活可爱。(小鬼欤?美人欤?一并写来,发人深省。)

不多一会,那红日光线居然从外面透入殿际。槐树上有许多喜鹊吱吱喳喳的叫得利害,(点缀新晴,如身入其境。)却把凤琴惊醒了,兀自揉着眼睛,口内喃喃,只管喊娘姨。阿祥忙走近身边问:“妹妹要什么?尽管告诉我,娘姨却不在这里。”凤琴再一凝神,不禁羞得笑起来,又瞧见身上披的阿祥长衫,忙扯下来递给阿祥,说:“你这身子不凉?”(呜呼!阿祥自有生以来,得美人怜爱之语,此为第一次也。一笑。)说完这话,便从蒲团上站起身子,又似笑非笑的向阿祥说道:“这庙后想必有些野景,我去去就来,你却在此不许动一步。”阿祥连珠价答应不迭。凤琴独自走出庙外,耽延了好一会,依然重新入庙,(此事亦殊可以不写,然而竟复不写,亦殊觉文字欠细,只如此略略点缀,趣极。)催促阿祥快些赶路。

阿祥仍将长衫穿整齐了,复沿着长堤行去。田野之间,渐渐有了人迹,一路问着道儿,约莫早饭光景,已抵汉阳。凤琴已是走得娇喘微微,呼吸短促。阿祥向江边唤了一只渡船,两人渡过江。登岸之后,又跨上人力车,匆匆进了城门,向自家公馆而来。凤琴一眼望见自己住宅,想起昨日情事,不禁有身入玉门之感,扑簌簌的泪如雨下。此时阿祥早已跳下车子,立在门首等风琴下车。那个老苍头一眼先看见阿祥,兀的揉着泪眼,迎上前来,嘴里叽咕道:“好了,回来一个了。只是我们小姐呢?可怜今生再休想见他进这门了。”(伤心语。)阿祥笑起来,指着凤琴给他看道:“这不是你们小姐是谁?”老苍头猛的吃了一吓,正要上前追问缘故,凤琴同阿祥再也不暇同他讲话,吩咐他开发车钱,便大踏步直望内里走。

凤琴含着满胞眼泪,赶到紫君书房里,正待叙昨天遇险的事迹,猛一抬头,却空空的不见素君影子,心下大疑。却待转身出来,阿祥已同娘姨迎上前。娘姨已知道阿祥救他小姐出险,只是一见了凤琴,遂不由的上前拉着凤琴双手痛哭。凤琴亦是哀哀欲绝。转是阿祥急得拦着说道:“妹妹不必尽哭,还须急急去寻觅老伯方好。(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使人吓煞。)据适才娘姨告诉我,老伯那一番神情,怕非佳兆。”凤琴正在荡气回肠的分际,忽然听见阿祥这话,吓得直跳起来,说:“我的父亲毕竟怎样?请你们直接了当的告诉我罢,再容不得绕着圈儿说话了。”阿祥便望着娘姨说道:“你且将老爷昨天的情形向小姐再叙一遍,。或者小姐猜得出老爷的用心,也未可知。”凤琴急道:“你说你说。”娘姨便说道:“我昨天进门时候,也象小姐今天一般,便直望老爷书房里跑。我其时哭得泪人儿似的,又是一个人独自回来,自然不消说得,老爷一猜这件事便有些不妙,第一句劈口便问我说:‘小姐敢莫出了什么岔儿?他如今在哪里呢?你不须哭,快快禀明了我,我自去救他。'我一想,可怜小姐此时已经在水里死够多时了,老爷苦不知高低,还说这救他的话。我听到耳朵里,便好象万箭钻心,本来有许多话要讲,忽的一句话也讲不出了,一口气象塞在喉际,只有哽咽的分儿。老爷急得什么似的,巴巴的忙在茶壶里倒了一盅茶,逼着我吃下去,才略略讲得出话。我就将前后事情详细叙了一个明白。老爷听到小姐落水这一句话,顿时面色惨白,哇的一声,嘴里直喷出一口鲜红稠血来。”

凤琴一面听,一面早将一幅罗帕哭得湿透了。听到此处,更是号啕大哭。娘姨又接着说道:“老爷口口声声只喊着小姐名字,哀痛不已,更弯过一只手来捶着胸口哭,说:“我生生的误了……’”娘姨说到此,又说:“我就斗胆提着小姐名讳。老爷说:‘我生生的误了凤儿。’如此颠来倒去念了有十几遍。我其时没有法儿只得力劝老爷,叫老爷不用苦坏了。第一先要雇人去打捞小姐,无论生死老爷总须同那个芮大人不得干休。我说了这话,疑惑老爷一定依了我办了。谁知过了一会功夫,老爷好象思索什么似的,忽然闭着眼儿,盘着膝儿,也不忙着雇人打捞,仿佛大和尚入了定一般,一霎又喃喃自语。我在旁冷眼看着,已不似适才悲哀形状,叹了一口气,又微微笑起来。我再问他怎生办法?老爷好似不曾听见。我知道老爷此时是急痛攻心,神不守舍,定然是要疯癫了。小姐,你看我同老爷两个人在这书房里,天色又晚下来,外面又起了暴雨,我吓得只索索的抖。我懊悔不该将话说急了。便想到冯少爷,想寻冯少爷来劝劝我们老爷。我也顾不得风雨,跑入后一进里去请冯少爷。谁知冯少爷又不在屋里。我其时方恨着冯少爷,不知到哪里去了。谁知冯少爷会将小姐救得回家来呢?”

凤琴急道:“这些话且缓讲。我请问你:今日老爷怎生会不见了呢?”娘姨道:“我的话还不曾说完呢。当晚既然不见老爷有什么举动,我又不敢尽着追问他,只好依然回到我们房里,一盏孤灯,可怜我整整的哭了一夜。”……风琴更是发急说;“你且说老爷罢,今日究竟在那里?你整整哭了一夜又提他则甚?是了,算我感激你这人多情多意。”(情语如画。风琴毕竟孩子气。)娘姨被风琴这句话转说得破涕为笑,说:“小姐讲的话,真是叫人难受,我这哭的意思,敢是想小姐的感激?”阿祥在旁也笑起来,说:“小姐叫你不用讲闲话,你这闲话偏生的刺刺不休。”

娘姨瞪了阿祥一眼,才接着说道:“今日天刚刚发亮,我就跑到老爷这里来打探消息。谁知老爷在床上正是酣呼大睡,简直象是没有这事。(愈说愈怪,此等处最令人回煞。)我遂不敢去惊动老爷,只得又跑转屋内,暗想:‘难道老爷会这样忍心,竟不要小姐了?我委实不肯相信。”后来又恍然大悟,老爷他是处事极郑重的。还记得有一次在苏州时候,不是小少爷在门首戏耍,忽的不见了,吓得一家子人沸反盈天,依太太的意思,便逼着家人们上街敲锣寻觅小少爷。老爷是声色不动,还拦着太太说,不必着忙,停会子小少爷定然自家会走回来。太太大哭大闹,正在不得开交,果不其然约莫上灯时候,隔壁卖馄饨的老王,早在路上将小少爷抱回来了。老爷还笑向太太说:“我这见识何如?”后来老爷还长篇阔论讲出一段大道理,又引着许多故事,我还约略记得些。只是我不敢再说了,怕小姐又骂我啰嗦。”

凤琴又急起来,说:“你已经啰嗦了,还说怕我骂你啰嗦呢。我请问你,这时候你不应该再去瞧瞧老爷么?”娘姨道:“谁说不再去瞧瞧呢,只是我走出来,那老爷已不知去向了。我急得什么似的,便赶去问苍头,看老爷可曾交代他什么说话。老苍头道:“老爷出门的当儿,叫我当心看守门户。老爷去会个朋友就来。(奇绝,幻绝。)小姐同冯少爷你们大家想想,老爷这时候他还有会朋友的道理?我怕老爷此次出门,一定是……”说着又哭起来。阿祥听了,也搓手顿脚,嚷着:“不好!老伯这样举动,真可算出人意外。”

凤琴先前听见娘姨说他父亲为他急得呕血心里倒是十分难受。及至说到后来一番举动,看阿祥同娘姨的意思似乎疑惑他父亲出门觅死,他心里却不以为然,转按定心神拦着他们说:“你们却不要如此大惊小怪。父亲此番出去,定然别有宗旨。决不至变生意外。我们再等一会,父亲定然回来。倒是我昨日投水之后,金姑娘同那个姓芮的不知若何解决?这件事娘姨并未曾提起,我此刻倒要请问你呢。”娘姨也笑起来,说:“我只顾不放心老爷,倒忘却将他们的笑话告诉小姐了。我想那芮大人此番打的主意,全行在金姑娘身上。好在金姑娘也不负他,亲亲热热的都把芮大人的表记亲手取去了。”凤琴听了,很是愕然,便放下脸色说:“你说话很要仔细,金姑娘是何等人物,他肯为威权所逼?而且他平时是最讲究武技的,不象我这没用的人,手无缚鸡之力,到了危难时候,除得死字,更没有别的法儿。我断不相信他要芮大人的表记。”娘姨又拍手打掌,前前后后将金姑娘如何用刀子将芮大人耳朵割去一只的话,详细说了一遍,道:“这不是表记是什么?”凤琴这才恍然大悟,也不禁笑起来喊好。阿祥在旁边听着,便说:“这个仇隙愈结愈深了,金姑娘一个女伶,究竟敌不过芮大人的权力,芮大人他就肯平白饶了他吗?”凤琴也有些踌躇起来,忽的向阿祥深深行了一鞠躬礼。阿祥回礼不迭。凤琴道:“我此刻很不放心金姑娘,一发累你辛苦一趟,替我到他寓里打听他的消息,我便感你不尽。”阿祥连连答应,兀的飞奔过江去了。

不到半日功夫,阿祥已经回来,说:“金姑娘昨晚回寓,连夜的收拾行装,今天绝早搭着下水轮船,携着阿魔出洋去了。这是他寓里的人告诉我的,千真万确。”凤琴听到此,顿时面色如土,平空栽倒地下。正是:

方幸余生超虎口,更教别恨咽骊歌。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原评

凤琴堕湖,必不至死,此人意中事也。虽然,凤琴何以必须堕湖?在善读者以为特起波澜,为文章生色耳。乃堕湖之后,忽然跳出一阿祥,从患难之中,乃遂其爱怜美人之志。然后恍然作者眼光,其实专注于此。然后拍案叫快,为浮大白者三。

素君闻凤琴死信,始而痛哭,继而淡然终乃出门访友,几使人不能测其用意之所在,闷处使人闷煞。

独鹤评

月儿湖上,变起仓卒,凤琴舍身赴水,娉娉挥刀却敌,一柔弱,一英武,身分固是不同。然其临难不屈之精神,一般无二,均不失为侠女也。

月儿湖风潮,在场者无一不担惊受苦,却便宜了阿祥,转因此得以款款深情,博取美人青眼,不可谓非出自阿父之赐也。阿祥不知感激,反从而怨誉之,冯子澄冤矣。一笑。

素君闻凤琴死耗后,种种神情,具见英雄举动毕竟与俗子不同。初非故意刻划,然而就文字论,固极奇诡之致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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