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晚上的第二天,当慕琏起身以后,便看见在案头上放置了几封信。其中有一封不待拆阅,他便知道是由周立山处寄来的。他便将别的函件,丢在一旁,先拆开那封西式的信封,急急地看下是:

慕琏:

由乡村中寄来的你的函件,我居然能在距你发信不过一周期间,能够收阅。这使得我们不能不感谢近世交通的赐予了。当我正在研究室里,试验着化学,虽有仆人将书递过,我并未启视。及工作完后,方知是你寄与我的,我乃恨恨于此科学研究的误人,不能早读来书。人的爱憎,有些哲学家以为是难于解析,而不是可轻易讨论的问题。但究竟要随了时间与空间而有转换,绝不是书本上空虚的讨论,所可解决的。

何以你乡居以后,反足以将你平日坚定与沉着的性格改变?——或者不仅是改变呵。果使我说这话,不是虚伪时,那末,爱憎靡恒一语,你不能不低首向我,而屈服在我的冷观之下了。你因此便以为是你平生所未曾经历过的烦扰!然你是平时过于坚定与沉着了,所以必至如此。我想将来或更加甚;也或者使你得中热病,势必使你改变了平时的人生观,而更造出一个新的樊笼来,将你拘囚饥饿于那里面。也许不久你又将此新的樊笼打破,这是我于你的平时的性格上断定的。但事实的发生与变化,我理想中是猜想不到。

代数符号之为用,自然不过是随意蜕变的数学上的符号而已。在你,——不止是你看去,以为定理当比符号要紧得多,且更属不可缺少。但吾友!……你知人间万事,以及宇宙中的森罗万象,惟符号为最重要。人生的生活形式,如无符号,乌能绵延至于现在。……我为此言,你必斥我,而且嗤我故意说不着边际与神玄的话,惹人索解,实则毫无道理。也许是这样,但边际的话,却难说了。界限、定则、原理、术法,什么是边际呢?……你知什么是恋爱的边际?我书至此,不能不恨中国用的名词宽泛而无定。……然而中国的人生,也正是如此。其实呵,宇宙中本来没有边际的。

慕琏看到这种迷离而难索解的话,也有些自然的笑容了。自己的脑中,不及先去下精密的判断,便翻过第二页,往下看去。

语有似是而非者,似易解而实莫能破者,世间离奇神妙的东西,不必是奇珍异宝,与少见的禽兽呵。那不过是物质的少见之类罢了。慕琏,你知最奇妙而永难去测度的,就是人的思想,与情感的变化无端。但因其无端,我也每以游戏视之,以为情感是流动的,难于捉摸,绝没有定程可以遵循的,所以我承认是游戏的一类。虽然,我也不持绝对的感情排斥论。……你是知道的,我向来就尝同你说,——有一次是与你在水阁的柳树下说的——我固然不绝对的排斥感情;然而也不以此足以有弥纶一切其他伟大而尊崇的势力。这正因为它是游戏的呵。

慕琏点了点头,便将手中的长纸信笺,按在桌上,不由地吁出口久藏在胸中的郁气来。仿佛虽是赞同这位多年良友的议论;然而这个赞成,是在无可如何,且似是已在难于解脱的地位中,不得已所发出来。但是过了有二分钟的短时间,他又将手中已按下的信笺拾起,重复往下阅去。

我比你长有六岁,平生虽也曾经过一般人所谓甜蜜的生活,然此不过是暂时的呀。我以此语告你者数数,并非“言不由衷”;也不是因失恋后故效那些呻吟无气力的少年,作达观违心的议论。我前与你所言,想你可真实的在你心中记得。我虽自十五六岁,矢志于科学,这也是我的生性缜密而好深思的缘故。而我父知我才力较敏,而感觉亦尚锐利,恐我再专习文学……等诸科,则益将使我心力灵活,而难有定向。或者我今不习此纯粹的科学,由中学卒业后,更习他科,其所成就将胜于今日。然有时亦或将更有奇异之变化。我敢断言:即能使我精神上偶得一时或假定的稍久之时的快乐。然由其中所购得的痛苦,也当与之互相抵消,或且不足相抵,……此旧话,我向与你谈不一谈,及今重提,也因我有极大而代你忧疑的关系!我乃不惜工夫,而凌乱以告。吾友,祈恕我!我自近几年来,埋头于化学之途,治之若迷,所谓缱绻闲情,久已不能融化在我的心臆。然我今乃类居冰岸之上,以观游于层冰中之陷溺者。我喻当否?我自不知,而依我的推论断之,当正相类。

此固为我所不曾料及,然而以你的沉定性质,其获此烦忧,——意外的,自招的,也或为环境所迫成。——自属非不可能。但慕琏呵,你曾记得我们在一年的春日里,到翠微峰旅行吗?坐在山石上,同看着一本中国诗集,——自然那时我们还喜欢讨论这种文艺品——其中最有深意而为你所感叹的是:……

慕琏看到这里,突然仰起头来,且不往下看去,而寻思那是什么样的诗句,但他竟然再也记忆不得。而那时的景物,如睡的淡淡的山,潺潺的泉,媚笑迎风的杜鹃花,都同在足下,而今已是五年了。再没曾去看过这种幽静的山色了。这个忆旧的念,更添上自己的惘然之感!而那两句诗,终没曾想起。他怅怅地只索往下再看是:

未待刻作人,愁多有魂魄!

慕琏不觉得一重深重的触击,打到心上去,颓然的坐在软椅上。自己回想当时同立山在那里看这二句诗的时候,那时的高亢飞扬的意气,以为虽是两句很好而用意很深刻的诗句,但最好不过文人的用思深入一层罢了。而今突然的再阅到这种旧诗,而且由立山的提示,自己不禁触思生感,想到未待刻作人便愁多有魂魄的意味,遂不愿将这封信一气阅下。自己却深恨现在为什么没有那时高亢与飞扬的意气了呢?为什么偏向人生的陷阱的口上沉落下去呢?却令老友在旁边笑人,自己又使精神上不得安宁。眼看着窗外的娇花,向了日光,舒展着突长的碧绿叶子出神。正在这样,忽地那个以前他所见的面色微黑的姑娘,——瑞玉——打扮得很整齐的进来。反倒将正在沉迷寻思中的慕琏,惊了一下!她看看没有别人,由袋中取出一封华丽的纸做成的信封,递交与他,慕琏将要问她时,而帘钩微响,她早已走出去了。慕琏接着喊了一声,但听微笑的女声,由室外传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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