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堂竟没有权力禁止得住英苕不出来,时时的同自己的侄子见面。这在他老而忌妒的心中,却惚恍间平添了一种对于将来的忧疑!但自难于即行将慕琏逐回去,而这样办也是建堂所不愿意的。因于自己进行的事业上,正须这位有专门学识的青年,来作助力。目下正在将章程及进行的计划书草拟着,并且忙碌了这许多日子,已将所筹备的款项汇出,往那个目的地去。自己正在作那个实行的梦想,想定个日子,好同慕琏一同去开始料理一切。

却想不到有这一点的疑云,在顺利的进行中作了阻隔。

自然的,以建堂的老练,也不甚以此为意,反想借此引着侄子多住几天,但是对于那位少女,不能不有了如微风吹动般的憎恶之心。但自己偶然想来,或者以为慕琏正在青年,而且是性质沉定的,那末,这事——或者果使如此——的责任,恐怕不能不对自己的人,——在他是这样想——加以检查了。但他却还有其他利用的心意呢。

因此常常使得多智而狡狯的建堂,于自己的事业之忙烦中,常有寻思关于此事的时间。

英苕这些日子,愈见得活泼而言语爽利了。

“你怎么,……我是忙得很,几乎连应办的事,都照应不过来。……跑到城中,……股份的分配,人员的收纳,……发邮电的时候,更属居多,你们呵,每天没事躺在家里没得这个,……又没得那个。……”这是建堂由外院到英苕的房中,正在卸去长衣的时候,向床上半闭了眼睛似乎要午睡的英苕这样烦烦地说。

这明明有点挑战的意味了。

英苕本来没有睡熟,听到建堂说了这些话,便轻快的忽地由床上坐起。冷然道:

“忙啦,好呵!谁教你这样?还不是心眼里,肚腹里,装满了金钱的幻影。你自己乐意去作的,谁拉拢你来?谁命令你来?可不令人笑死!……倒跑到家中,拿我们这些应该给你们有几个臭钱的人出气的玩意来发泄。有话请你对自己说,我受不了,……什么,有话尽管说好了。……藏头露尾地我看不起这种卑鄙的样儿。……好就好,不好呵,……我也同你一样。……”她说时面上并没变色。她是似乎游戏与玩侮而又嗔怒地说的话,然而由这样的女性威严之下,足以使立在她面前的人,不敢存反抗的思想。

建堂坐在一只圈椅上面,反而用手巾揩了额上的汗珠,一时答不上来。而她的话,却又接续来了。

“你,……不会自己想呵。我们只是这样呵,只是应该这样呵,你,据我知道的,是一县里的绅士,教育会长,宣道会的名誉会长,……什么什么,我别的不说,你能够不将自己的心腑对人披露吗?的确,我也不能够被你隐过。你呵,好意思,且真有这种胆力向人说,你无愧于这种首领吗?……我们,……”

建堂却似恐怖的声音道:“怎么?”他这时又急又闷的心思中,只能迸出这两个字来。

“怎……么?我的赵爷啦,……唉!你还是这样装得糊涂吗?你以为我这样的,关在你的牢笼里,真的也成了聋子了吗?你的事谁不知道?你真的忘了吗?别要到现在,哼!拿出老爷的脸子给我瞧,你没有和我说你的事吗?并且你将那个人,她为什么来的证据,递在我手里。……”

建堂枯黄而油黑的面色上,不由突然的红了一阵。并且默然从他这一时的眼光中,露出凶恨与乞求的意思来!而她越发下了床,倚在碧罗的帐侧,提高声音说:

“我不错啦,比年纪罢,当然的小得多啦。论那心术罢,像我这只可供人玩侮的女子,哪能知道,并且我也不求去知道的,但是,想把我的眼全蒙过,还不能够呀。”

建堂抱了满腔的疑闷,正要借题去发泄,却不料被英苕的巧言,而且如同刀尖般锋利的话,说个不了,将自己的口来堵住了。也同时觉得自己没有勇力去阻止她来说,平时的威力,全数都压了下去。到了此时,自己反复的心中,不能不恨自己的误入了,……而且那个事,居然能被她完全知晓。

过了一会,英苕却对着妆镜敷起粉来。建堂在一边看着她那䰀鬌而偏垂的鬓角,下掩了如雪光的脖颈,用一只白且柔嫩的手指,拿了一把骨质的小梳子,对着镜子往一边梳卷额上用压发拢住的发。建堂看得这样明白呀,且是从心中发出勃勃的跳动来。使他回想到在某城一所僻巷中,初见她的那一个春宵。虽则他是老年而久已不留心到这种迷人与难摆脱的情景上去,但他却越觉得对于她不敢有其他的思想,因为有种使人屈服且是畏严而沉醉的力量,由她身中发射出。

这足以使得他暗中苦恼了!在这个静静的夏日,花香由室外透入,而室中的粉香,正自氛氤着,并且从一个少妇的肉体上,从薄薄的纱衣里发出来的女性的诱人的香气相合荡着。但他在她的嗔怒与烦恶之下,自己怎么敢去微触一触她的尖指呢。怎么敢去在她的红润柔软软的唇上,唐突上一点吻痕呢。这真使得他踌躇,并且不能再坐住了。而他终于没有这一点,——仅仅是一点——唐突的余勇。她却正自自然地诱惑着他,他觉得满室中充满了这样甜蜜而犀利难近的空气。后来他忍无可忍,究竟将他如同逼迫的逐出这个华美而香丽的房外。

而英苕也随后穿了很淡雅的衣服,走了出去。距离建堂被这种女性潜力所逐出的时候,并不多久。

苦闷的老人,因一时对于所愤恶的异性,而又慕好不能遂的怅望,走了出去。他想慕琏正在室内从事于英国的公司组织法的翻译,以预备自己的参阅。所以他因有限制,不能去扰乱了侄子正当工作的时间。这于自己,也正有不利呵。但自己在这个时间之内,不能容受孤寂的烦恼,遂即步行往邻村的自治会所中,去访寻几个市中的办事人,自去饮无味的闷酒,借以排遣闷闷的心。依他的计划,当黄昏后,即可回来的。而易醉之酒的力量,竟使得他困乏的身体,卧在那里的一个少女的怀中,睡了半夜。

在夕阳返映的棕树影下,堡外的小河流的上源,是在巉巉的石壁下。风激着水流的声音,??琤琤地似乎是大野间静境的音乐,达出无尽的歌声来。一抹的红霞,嵌了无数片的青光,浮荡遮住了河对面的松朴。河流曲折着流下去,如同锯齿形的弯曲,由碎石中响过。在这美丽而令人留恋的晚景中,河岸上的芦草,迎风微动。白羽的飞鸟,映着夕阳,翅上一闪一闪的有光。在这些奇幻的光景底下,在河岩的大石上,英苕同慕琏正坐在相离不远的地位。英苕淡绿色的衣上,受了夕阳曲折的返光,如同断流的波纹一样。她不久从自己的镜台上离去,由微感的一时的烦恼中逃脱出来。她虽是很洒脱,而且是个自由性格的人,到这时对着淡淡的将落的日光,淙淙的下流去的河水,也不能不从青年的心中,发出一重酸咽凄茫的感想来!慕琏穿了淡灰色的洋服短裤,白色的里衣,手内还执了一本小的书籍,在石上低首坐着。而在他足下的细流,如同发出微声的嘲笑似的,涓涓的不住着作出细响。他在那古旧的书室中,忙了半日,然而他的纷乱的心,早已驰逐与争斗在那些章草表册之外了。

两人都没有言语,只有静中听那流水声与沙鸥时而鸣出的如音乐般的声。

“我真同受了刀刺一般呵!我再也恐怕没有对付的力量了呵!……你,……我为你这是第一次呵。……我也想是游戏的办去,现在我告诉你,不是迟些了吗?我实在惭愧呵!……但如今使我再没有游戏的勇力了!……慕琏……”她缓缓地断续地说,她并不望着他。只向着流水,仿佛作神秘的赞叹与羡慕。

慕琏抬起苍白与带有忧思的面,向她注视了一眼。

“我向来想什么事都可以游戏作去。即我第一次见你,就存了这样心思,本来是我的思想上如此,而我也为一切的逼迫,使得我对于勿论什么事,都没有庄严的观念。……说到恋爱,本是青年中所不可少的。但我的这等的生命的燃料,早已沉浸在水中了。你看我是活泼的女子呵,你以为我应该对于恋爱有莫大的依附呵,但是除了近来,……近来与你的关系之外,就是我以前对你的态度,也未尝不是拿来作游戏的。……但你要知道呵,在我认为是在游戏的态度中时,什么事都可以。若在非游戏的时间时,我又不能丢抛的下,撒开手。你知道呵,我这几日一方要竭力地对待他人,而心上却时时飞走到,……去这种囚笼生活呵。……”

慕琏用左手扶了头,由他蹙蹙的眉下,可以看出他心中的踌躇,与无可为计。且在沉溺于第一次妇女的深深的情梦之中,他的疲劳,由微陷下的目眶,与青色的眼角中,可以知道。他这时忽然回头向她道:

“这真是使我没得主意了!自然是有关系的,将来的命运,正不知支配了我到什么样的形式上去。至于你,……哦!使我如在梦中。的确,我以前曾未有过这样的烦扰!我到现在,其实不能不存了恨……恨的,……”

在一边的英苕逼近一步,用左手扶住慕琏的右肩,低声,几乎为流水声所掩似的说道:“恨吗!那末,我也可以再不见你,并且诅恨你至于永久。设使作真确而坚执的说:‘我不知爱……你!’”她仍然微笑着,看着水中的照影。

慕琏抬头对视着她,现出要说而又迟疑的态度。她只是以乞求与含有晕痕的眼光,望着将暝的天色。然而他终于向水中叹了口气,没有说得出来。

暂时的彼此沉默了。而慕琏的手,却坚握住她的手指。

后来他似乎没有气力的嗫嚅道:“你!……你能在任何什么事上不同我的心分离吗?……”他说完这句话后,似乎急待着她的回答。

不能不使得她玲珑的心思惊讶了!她便急切道:“你如果不信我的,那末你可以不要告诉我。”

慕琏又凝思了一会,便从腰袋里取出在早上由那个面色微黑的少女递与他的那封华丽而沉重的书信。

她手上颤颤的,好容易忍耐着一种暗的迫力,将信看完。她遂将没有梳好的头,倚在慕琏的怀中,并且眼中的泪痕,湿在他的衣上。

这封出人意外的来信,使得两个人的连接而密依的精神,受了一种细微而锋利的打击。

真的,这一对青年男女,在暮色苍茫的河岸上,彼此忧心的互相倚伏着,静听着终古不断的流水声,看看辽远的前途,如罩在迷雾中的恍惚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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