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到底干什么呢?”

猜疑多日的米尔女士,这次真是忍无可忍了,好奇心使她忘了他们洋人最忌讳偷看人家私事的习惯,蹲下身躯,左眼闭着,右眼贴近门上锁钥的窟窿,向里望去,正看见学生张素兰和她同住的校医洪宝珠在接吻。米尔女士吓了一跳,中国人除了夫妇哪有接吻的?莫非她们正在实行同性恋爱?难怪洪医生一见张素兰来,就把她拉到自己的书房里去,原来做着这样的丑事!想到这里,四十余岁老处女的脸上,竟发起烧来。但为想看个究竟,她依然贴着锁孔张望。这时她看见洪校医的脸正对着她,慈母般替张素兰揩着眼泪。张素兰也小鸟依人似的靠着洪医生正在抽咽。洪医生替她揩完泪,又把预备借她看的三册书和她自己带来的讲义夹子叠在一起,交给她,挽着她的手臂,像是要送她出来的样子。米尔女士赶紧站起来,躲到沙发上去翻杂志,果然洪医生和张素兰并肩走出来,送到客厅门口,还听见洪医生对张素兰嘱咐道:“有工夫常来这里玩玩,不快乐的事情别闷在心里,那是会成病的。”

一直望到张素兰走出院子,她的背影为垂柳遮住,洪医生才转身回到客厅,看见米尔女士还在翻阅杂志,她不去搅扰她,轻捷地走到案头去整理正在盛开的芍药。米尔女士偷偷地抬起头来,望到她高高的个子,潇洒的举止,飘逸的态度,心中不免又跳了起来。假如给她穿上一套男子的西服,准没人敢说她是女的。天生男子的身段,自然免不了会有男子的性格。难怪她爱张素兰这样的女子,一个温静娇弱的女子。

这时洪医生已插好花,抬起头来,发现米尔女士正在呆望她,不觉大方地一笑,眉峰向上微竖,口角向下微弯,这种笑态也完全是男性的。再看她那宽大的素罗的长衫,轻盈地随着步子飘动,这风度也是中国男子特有的。米尔女士无名地害起羞来,几乎不敢再抬头望她,但洪医生却已闲逸地走了过来,同坐在沙发上,叹息道:“张素兰真是个可怜的孩子!”

说完两手抱着头,倚在沙发背上。米尔女士随着叹息声,眼光扫射到她的脸上,见她素白的面庞,呈着两颊的红润,不觉暗想道,方才在书房里和张素兰不知做了多少兴奋的举动,脸都涨红了,现在又来掩饰什么?但这些话怎好说出口来?米尔女士假同情地问道:“是不是她的出身很苦?”

“可不是吗?”洪医生点头答道,“她的母亲生下她不到几个月就死了,她的父亲在她五岁时又死了,她既没有亲姊妹兄弟,又没亲叔伯,不得已被寄养在一个远房的叔叔家里长大。”

“但她还能上大学,总算不坏了。”

“这都仗着她父亲给她留下的一点遗产,可也就因为这点遗产,她那远房叔叔的儿子,要霸占她那有限的产业,她觉得这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的,所以她请了律师,非要和她的远房哥哥力争不可,可是她正在读书,又要惦着故乡打官司,这怎能使她不着急呢?方才又在我的书房哭了许多时候,可惜我不能帮她忙,也不知怎样安慰她。”

“我觉得你们很要好的,你应当多多给她安慰。”

“是的,”洪医生坦率地答道,“我起头也不认识她,今年春天才认识的。你还记得今年春天有个学生因为学骑自行车,把胳膊摔断了,这学生就是张素兰,是我把她送到××医院去医治,我得空总到医院去看看她。后来她出了院又回到本校的疗养院来休息,我也时常进去看她,陪她谈谈。因此她好了,非常感谢我。她说要是没有我帮她,她不死掉,也许会成残废的,所以很信赖我,把家里的私事都告诉我了,并且直到现在,她还常来看我,送我东西。其实治病是医生的责任,我对谁的病都一样留心在意,她真太好心了。”

洪医生说完,耸了一耸肩,表示她博施济众的胸怀。米尔女士表面上点着头,骨子里却在盘算,若是真个没有什么特殊情形,为什么每天来这里一趟不够,一得空还要到医院你的公事房去呢?并且一来这里,总是不坐在客厅里的时候多,两人关在书房里,有时大声说笑,有时又寂然无声,谁知你们在干些什么秘密的勾当,还拿什么好听的话来掩饰?反正你们两人接吻的光景已落在我的眼里了,这是不道德的行为,无论如何,总得报告校长,消灭这种耻辱,以维持优美的校风。

晚饭后,米尔女士果然颠危危地到校长住宅去访校长,报告她日来观察所得。校长不及听完,便已勃然大怒。中国人真是没出息,为着解决生理的要求,也应找条正当的出路,为什么做出这种不道德的行为?假如风传出去,岂不丧失了学校的体面?校长有心要把洪医生辞去,一则顾念她平日对于病者尽心治疗,看护有功;二则,她是教会介绍来的,不为她个人设想,也应顾全教会的面子,在这学期当中,万万不能更动职员的。那么就把张素兰开除了吧?但是四年来她在学校里总是第一等的好学生,教员同学没有不喜欢她、钦佩她的。她自己的功课几乎没有一样不列在甲等,而课外她还加入着许多活动。学生自治会里,她当过主席,运动场上她是个健将,音乐队里,她也是个中坚分子,现在还正当着基督教团契学生部干事。她的一举一动,从来不曾有过差池,要想开除她,真比拔年轻人的牙还不容易。这真是个难题,急得校长浑身出汗,苍白的头发,蒸笼似的直冒热气,还是米尔女士有主意,提议她把校内有实权的几位外国职教员都约了来商量个妥善的办法。

几个电话之后,几位职教员都到了,说也奇怪,出席的尽是老处女。老寡妇校长当主席,秘密地讨论起来。这十来位独身者的内心究竟如何,当前没有心理学家给她们分析,谁也说不清楚,但她们的外表却刻板似的严肃、冷淡、残酷、无情、猜忌、疑虑。一经校长报告,大家都咋了舌。想不到慈眉善目的洪医生,原来心地是这样的不纯良。中国人真是靠不住,大家都怒气冲冲,久久不能作声。半晌一位白发苍苍的数学教员发言道:“这是莫大的羞辱,我们为保持学校的神圣,不能不重重地惩治!”

“我也知道这是一个严重的问题,”校长应声道,“不过我不知道应当用什么方法来处理这件意外的事变。”

大家似乎都在搜索枯肠想办法,一时又寂静了。最后一位生物学教员建议道:“为两全计,不如先警告洪医生,从此不许和张素兰往来。好在暑假快到了,那时候张素兰也毕业了,自然要离开学校的,如需要时再把洪医生也辞退了,岂不依然可以保全本校纯洁神圣的风气?”

大家觉得这真是一条尽善尽美的妙计,于是公推米尔女士去警告洪医生。洪医生听了,不觉哈哈大笑——外国人真是看不起中国人,疑神疑鬼地一下子又疑心到同性恋爱上去了。同性恋爱在外国原是一种极平常的现象,为什么一到中国人这里,便会变成这样严重的罪恶呢?何况真相不明,无故加个罪名,未免太欺侮人了——便坦白地解释道:“事实胜于雄辩,我不愿为‘同性恋爱’四字作辩护。不过我要声明的是张素兰是个孤苦而要强的孩子,她为家事常到我这里来哭诉,我不免生了怜惜的同情心,尽力安慰她,开导她。因为青年人血气方刚,稍受打击,最容易陷于悲观绝望之境,所以我可怜她,常常叫她来玩,仅此而已。”

米尔女士觉得中国人真滑头,明明自己错了,还敢狡辩!但碍于同住,不便深究,只要她不再理张素兰,也就没事了。

洪医生为表明自己清白高尚的人格,果然当张素兰再来访她时,便拒绝了,不再见她。张素兰碰了几回钉子,还是莫名其妙。连着来了几封信,询问不见的理由,洪医生回了一封信,照直地把事实叙了出来。张素兰看完信,真个青年人沉不住气,何况她的个性特别倔强,脾气也特别暴躁。她周身血液沸腾起来,好像自己的个子膨胀得顶住了天花板,力量也像增加得两个手指可以捻死一个大人。啪,一巴掌打在墙上,却不见白墙有何动静,她更恨了,握紧拳头叠连捶打,一直捶到筋疲力尽,才觉得一口怨气出了半口,接着又放声大哭起来。她觉得外国人真是太会欺侮中国人了,四年来,无形中受的压迫,都隐忍过去了,想不到这次竟敢明目张胆地诬赖好人!她为中国哭,她为中国人哭。同时她又想到她自己,幼失怙恃,不知道父母的爱是什么样的滋味。廿年来都在自怜自惜中生长,今春一病,才遇见了这位仁慈的洪医生。在病中,她肯像大姐姐般看顾自己,照应自己,这怎能使她不感激,流露了赤子爱母的心肠?然而昏聩的外国人,哪里能了解她的苦衷,她不禁又为她自己的命运痛哭。

当她啼哭的时候,左右前后围满了同学,但她们早已知道她哭的原因,所以谁也不过来劝慰,却像看热闹似的,挤眉弄眼地流露着睥睨和不屑的表情。张素兰知道有许多同学在看她哭呢,于是揩干了眼泪,举着信站起来,向着大众数落校长的罪状,要求她们召集临时自治会,驱逐校长,平日服从惯了的学生们,哪里还有反抗的精神?唯恐树叶掉下来,碰破自己脑袋似的抱头鼠窜而逃了。孤掌难鸣,她一人的力量,哪里能驱校长呢?但她不能隐忍的,一定要消极地抵制,提起笔来给洪医生回信,叫她不可怯懦气馁,偏照常往来,让她们看看是不是同性恋爱。可惜洪医生已是三十出头的人了,早已把少年的锋芒消磨殆尽,绝不愿为这点事来怄气,这使张素兰更失望了,但她还不甘休,一天几趟地到洪医生公事房和她的住宅去找她,却都见不着她。回归宿舍,一肚皮的怨气,无处发泄,便躺在床上,放声大哭。同学们听见的,都把口角向下一拉,鼻端哼的一声说道:“她失恋了!”

却没一个人了解她,她也不求人家了解她、同情她,只是愈见不着洪医生,她心里愈气愤,哭的机会也愈多,半夜三更想起来,也要哭一通。这个消息早由同宿舍的同学传到校长耳里,校长不敢当面来起冲突,挽出几个平日和张素兰说得来的职教员和同学来劝止她,吓恫她,张素兰一见她们走来,知道她们来意,不等开口,先就溜走了。

有时在校园里偶然碰见洪医生,她像发狂般飞奔向前,抱着洪医生的颈项乱摇乱吻,于是大家又说她是“花癫”了,校长极为忧虑,托人替她找异性朋友,又托人来劝她出嫁,她冷笑道:“哼,我才不忙着嫁人呢!即使要嫁,也用不着老处女、老寡妇来操心,谢谢她们,叫她们留着自己要吧!”

说完一溜烟跑了。

在教室里听讲,每逢教员讲到国际情形,或中外民族性之异同,或基督教之势力时,她一定站起来,臭骂外国人一顿,教员觉得她打断自己的话头,自然不高兴,同学也觉得她讲来讲去老是那一套,又与本课毫无关系,徒然白费时间,所以去报告校长,要求停止她的听讲权利。校长也觉得她近来在宿舍里、校园里、教室里都是个扰乱治安的分子,这样下去,对于全校,一定很有妨碍,于是有意把她开除,但她自己一人又不便做主,于是召集一个全体职教员会议,校长首先发表意见道:“我们学校职教员连学生共有五百多人,却被她一人所扰了。我们不能因为一个人,牺牲五百多人的安宁,所以我想把她开除了。”

“开除!”米尔女士直截了当地应道,“像她这样的疯子,早就应当开除了!”

“疯子?”国文系主任咬文嚼字地起立道,“说她个性倔强,言语激烈,行动失当则可;说她疯子,未免过甚。你们看她近几月来在《东方杂志》《大公报》《国闻周报》上登的那些《批评现代教育之得失》,以及《中国所急需的教育》等文章,哪篇不是写得鞭辟入里,一个疯子能作出这样好文章来?所以依我个人的意见,不如先警戒她一下,叫她好好地遵守校规。只有一个月她就毕业了,顾念她平素是个优秀的学生,何妨这次对她宽些?”

“宽些?”老处女数学教员狠狠地答道,“一个月的日子虽然不长,可是我们再纵容下去,她会把全学校毁了也说不定,所以我赞成为了众人牺牲她一个,开除!”

“不过开除也得有理由。”一个西国的男教员公允地提醒这一句。

“说她疯了,不能再继续读书,这理由还不够强硬么?”米尔女士振振有词地回答着。

“那得有个证明,”法律系主任黄女士郑重地提议道,“不然,我们怕应付不了社会的攻击。”

“那倒不难,”校长自信地说,“我们请洪校医写个证明就行了。”

洪医生见校长她们神经过敏、庸人自扰的态度,本想向她们解释一下,无奈自己是有嫌疑的,不便多说,只跟着同事们出席旁听罢了,现在叫她无故捏造证明书,她可不能屈服,平和地站起来声明道:“我的职责只管检验生理的病症,心理的病象应当由心理病学家来检验,来给张素兰写证明书。”

校长听了,瞪洪医生一眼,却又无法驳她,全场哑了半晌。还是教育系主任司梯芬打破了沉闷的空气,他说张素兰是他本系最优秀的学生,他也不忍见他将要毕业的学生被开除了,所以请求校长先生找心理病学家来替张素兰检验,如果真有病,开除了才不冤枉,不然,还得另想方法,劝导她,叫她好好上课。会议便这样没有结果地结束了。张素兰一见心理病学家要来检验她,不觉大怒。校长真是太岂有此理了,一会儿诬赖她同性恋爱,一会儿诬赖她疯了。有心要把来检验她的人连踢带打赶出去,但她为证明她自己并未疯狂,于是对着来人,操着极流利的英语,述说校长的糊涂和师长同学的不谅解她。检验者听她伶牙俐齿有条不紊的话语,已断定她并未疯狂,但为慎重起见,又做了各种试验,也没找出疯狂的征象,最后他向校长负责声明道:“你的学生并未疯狂,不过这一两月来,也许受了几次强烈的刺激,神经有点过敏,感情容易被激发,叫她好好休息两星期,一定可以复原的。”

校长没有法子,只得接受了他的建议,把张素兰送到疗养院休养。张素兰听到自己并未疯狂的忠实报告,对于外国人倒不完全疾首痛心了,自己的心境也平和了许多,觉得这些日子真是太兴奋了,身心两方面都感到过度的疲劳,好像百战的兵卒,得了些许胜利,也想暂时躲一下懒,于是听凭校长摆布,静谧地一人住在隔离的病室里,看看书,写写文章,倒也自在。有时走到院子里,看看花,散散步,想和护士们谈谈话,但护士们一见她走来,都搭讪着走开了,把其他在养病的学生病室的门也锁了。即使在院子里晒太阳的病者,见她来了,也都曳着睡衣,踏着拖鞋,逃了进去。张素兰心里不免起了疑惑,她们见了自己,为什么像老鼠见了猫一般的恐慑?继而一想,不觉哈哈冷笑三声,大声嚷道:“我既不是老虎,又不会吃人,你们怕我做什么?”

大家听了她的笑声和嚷声,更加畏惧了,能够不到院子来,总是不出来了。连每天必来病院办公的洪医生,自从她来住院后,也把办公室搬到住宅去了,只叫她的助手到病院来巡视病人,所以张素兰想和她见见面的机会都没有,不免连洪医生也看不起了。常常走到洪医生从前的办公室旁边,指着窗子骂道:“卑俗的中国人,怯懦的中国人!”

没有回应,她自觉无趣,退回隔离的病室,又觉空空洞洞,毫无着落。软禁一个星期了,又没机会和人谈话,她怕天长地久她的说话机能离她而去,或者她会忘了她自己说话的声音。所以不时地自己在屋里高声读书,或大声独语。

这些举动印在病院里护士和工友的脑中,又传入校长她们耳里,她们确定她一定疯了,于是大家更有了戒心,不敢见她。可是张素兰走动的范围却更扩大了,她离开了病院,夹着书和笔记簿等到教室去听讲。米尔女士正在预备讲授教育哲学史,见她走来,合上书,走下讲台和气地对张素兰发言道:“奉了校长的命令,在你休养期间,不叫你来听讲!”

“我又没病没灾,”张素兰也温和地答道,“本来不用休养的。再一个月我就要毕业了,怕我功课赶不上所以先来上课,人依然住在病院里,不是很好吗?”

“你的办法很好,”米尔女士唯恐得罪她,顺着她的意思答道,“不过最好先和校长声明,然后再来上课。”

张素兰知道校长向来是刚愎自用,不通情理的,和她商量,毫无益处,所以她赶紧解释道:“我来听讲,并不违法,用不着小题大做。”

说完,就坐下来,准备听讲。米尔女士却不允许,边拉她,边喝道:“这是校长的命令,我们不能不服从!”

张素兰以为米尔女士要来打她,她得抵抗,用尽平生气力,一把把米尔女士推过去,米尔女士站立不住,几乎跌在墙上,边退,边晃摇,活像不倒翁受了揿按的光景。她看着她那狼狈挣扎的情状,不觉哈哈大笑,胜利地兀坐椅上问道:“校长是你的什么东西,要你这样口口声声地惦念她?她叫你去死,你也听她的吗?哈……哈……”

米尔女士晃摇了半天,才喘过一口气来,挥手向其他学生们命令道:“你们快把这个疯子赶出去!”

学生们还没动手,张素兰早已气得两眼发直,眸子里直冒火星,两个拳头握得紧紧的按在膝盖上。泰山似的稳坐那里嚷道:“你们谁敢来动我一下,我就把谁的头摘下来!”

真的,谁也不敢向前半步,这意外的事变早又轰动了邻近的各教室,师生们都跑出来围在米尔女士教室门前观望,却谁都不敢向前来多一句话,还是校长肯负些责任,率领着五个壮健的男工友来,死拉,活拉,才把张素兰架到病院里去,校长怕她又出来闹事,叫人把她的房门锁了,饭从窗子递进去。

张素兰遭了这种压迫,无边的怨气没处发泄,两手使劲捶墙。连骂带哭。叫人来开门,却没人回答。她一切都失望了!原想毕业后,回家去,亲自和堂兄弟谈判,一定不许他们霸占自己的产业。现在一切都完了,不能上课,不能听讲,自然不能毕业,哪里好意思回家?更不能理直气壮地和叔叔他们理论了。本来叔叔他们早就说过,女人读书,毫无用处。不许她进中学,不许她进大学,她偏进,叔叔他们没法,只好说她父亲的遗产都叫她当学费等用光了,但她一计算,绝不是,一定要从叔叔手里把尚未花尽的钱要出来。可惜冷饭已入死人肚里,哪里还吐得出来?谁叫自己父亲把钱交给叔叔经管呢?她像恨父亲,又像恨叔叔,又像恨学校,她简直被浸在恨渊里了,不知怎样才能出气!在屋里,跳,嚷,捶,喊,还是没人理会。

忽然一手捶过去,恰巧打在玻璃窗上,哗啦一响,玻璃碎了。她想不能从门里出去,可以从窗里出去。她一定要听讲,一定要毕业,然后才好理直气壮地和叔叔他们打官司。当当几下,玻璃都碎了,她从窗户跳了出来,脸上手上,腿上,叫碎玻璃剐了好几道血痕,她也不觉痛疼,一径跑到图书馆去读教员指定的参考书。图书馆里阅读者一见她浑身血污地撞进来,吓得一个个伏在案上。图书馆管理员们怕她又到这里来捣乱,硬着头皮围上去,把她按住了,她挣扎着,抵抗着,纵身一跳,跳到阅览桌上。演说似的向阅览者骂学校,骂校长,骂米尔女士,骂图书馆。但终于寡不敌众,当她正说得慷慨激昂的时候,一不留神,被图书管理员他们用粗绳捆了起来。校长也赶到了,觉得她这般凶狠,再纵容下去,一定会拿把刀子杀死几个人,或放把火把全校舍都烧了的。她为着全校的安全计,不惜牺牲几百元盘费,托个护士先给张素兰打一针安眠针,叫她睡熟了,然后偷偷地她送回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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