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她们出门口来时,浣玉让她们先走了几步,拉着她再跨入门限来。

“芷青!你的名誉给巧娇破坏得很不好听!同学们都背地议论着你哩!……宋先生也给辞退了,你知道吗?他为你弄得真可怜,究竟你爱他不爱呢?昨天他刚去校里收拾行李,晤到了我,就把这信儿托我转给你。他说,他不再见你一面是不愿离开A市的,他叫你……啊,信里写着了,你自己看罢!……”浣玉一口气说着,从袋里掏出一封淡绿色封面的信纸给她。她茫然地呆视着浣玉,把颤动的手接了过来。

“究竟,你对他感到爱吗?看他真为你苦闷着呢!啊……”

“浣玉,说什么秘密话儿呀?还不出来?”她们回头不见了她,在巷口大声地喊着。

“就来啦!我忘记带了手巾儿呢。”浣玉大声答着,再拍着她的肩上道,“我要去了,放出点勇决来,芷青!……他叫你无论如何,要晤他一下的……再会!”她跨出门限来。

“啊!玉姊!我……我……谢谢你!但是我怎样?……”她心里剧烈地跳动着,拉着浣玉的手,有生以来就不曾受过这样的激刺的。

“我闲暇的时候再来谈,再会吧!”浣玉打起伞儿出去了。

“红娘姐!你们的事我都听着了!嘻嘻!”赋有像巧娇般喜欢探人家隐事的如容,站在门外的角落偷听。

“啊啦!你这个人真不道德,不许你说给他人知道呀!小鬼头!”浣玉半央告半责骂她。

“自然的。不过以后的事,你不许瞒过我!”

“也好。你这小鬼,真的不许你说呀!给她娘知道了糟了。那样守故的老太婆,怕会停止她继续入学的!……”她俩连忙赶上站在街上等着的她们,一同去了。

芷青跑入房里,把房门关上时,呆站了一会便倒在床上,把信儿摸了出来。她手颤心跳地,抬头偶而望着对面的镜子里,自己也觉得脸上有些异样了!

淡绿色的信封和淡红色的信笺诱惑着她,她没有读完就流下泪来了!

他信里述说他是如何的爱她——自入学试验那一天,他走过来接她的卷子那一瞬间就爱上她了。如何的为她神魂颠倒,不顾一切!说她是他一生的生活力——一生所最深刻的嵌印在他心上的女性。如何的终身不会忘记这一次的遇合,如何的愿把生命来做代价,只要她接纳他的爱,为他所有!……又说,没有她,不能为她所爱时,便如何的苦闷,如何的消沉!……又说他可以恳求那个大学校长介绍他去美国做工读学生,数年以后,博得个头衔回来,才和她结百年之欢。他也知道一直高可齐天的贫富之壁隔着他俩,轻易越不过的。不过有了M. A.或B.A.的外国招牌时,就不怕这道墙不会崩倒了……又说他已为她牺牲,致受G校长和几个牧师们的辱骂!A市是站不住了——A市的C教会是再站不住了!恰巧一个在南洋的朋友来,和聘他去那边当小学校长,他只得答应了。待来年一有机会,才出洋留学。他本来是舍不得离她远去的,但有什么法子呢?……他还说,这几天在学校搬出来后,住在她家附近的旅馆中。他像失了魂般,每天晚上都在她门口跑过三四次,想晤见她和亲手交这信给她的,可是失望了。他的行期就在这两三天,船票都买好了。只要在C海岸上晤她一面之后,他便离开祖国远去了……他最后还说,无论如何,他非晤见她或得到她的回信,是不愿意离开A市的,不愿意寂然远去的。作算她不爱他,不愿为他所有,也要再给他以最后的晤面,明白解决!……

在信末,他还再三恳求她,在明天早上八点钟的时候,不论怎样(就看师生的交谊上吧),要应许他的请求——到C海岸去晤他的请求,他像祷求上帝一般地祷求着!

在信末,他还写上一句:“我以全生命爱着的芷青!”

世间还再有什么东西能够比第一次的伤感的情书更会感动着处女的心呢?……

她流着泪读了两遍,全个的身和心都好似掉落在浩无底岸的汪洋中!她哭了,不能再读下去了,只伏在枕下昏昏地啜泣着!

像振作不起神经般,一切的前因后果,情爱,恋慕……在她脑里只是模糊,惝恍,闪烁。她只有哭——像悲哀又像冤抑,又像烦恼和悔恨地哭,只昏然,昏然……!

不用说晚饭她是吃不下咽了,而红肿的双眼亦瞒不过了母亲。

“我,我肚子疼呢!……”她看见娘站在床前,像孩子无端给人家打后,走去躲在母亲怀里般,心里越加冤抑和悲痛地哭了出来!

全不知道女儿的幽哀的大奶奶,只有垂着泪一面指点女婢们煮开水,拿万金油,请医生,一面不住地为她按摩着肚子。

有着两撇须胡子和留长指甲的中医生把她诊察后,莫明其妙地只说是气逆不调,没甚病象。开了几味和平的药方便回去了。

偷跑出去和邻童耍得满脸是汗的弟弟,回来后晚上只一个人静寂地吃着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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