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半夜里醒转来时,明天要去晤他与否的问题在她脑里腾跃了许久!

开始,她描想着晤他的情形,在他怀中哭倒地说她也像他爱自己般爱着他,叫他放心……但想到他那像猎犬追逐目的物的眼光是注视着自己,和倒在那样的男性怀里为他占有时,她不觉心里起了一阵悚惧的跳动!——像破坏了处女的纯洁和尊严的悚惧!

再想到这样轻易地就把终身许给了他——没有征求母亲的许可,叔叔们的同意就许给了他,在自己如何办得到呢?向娘说明吧?但自己在她面前就像两三岁小孩般撒娇地,怎开得口说:娘,我已经择上了爱人了——择上一个穷而是教徒的教员了呢?……这是,是无论如何都开口不得的啊!太把女儿的身份降低了!太把处女的尊严毁坏了!……何况自己只有这点年纪,来日方长呢,忙什么?……

“自己究竟是爱他了么!……”理智突然抬起头来,她把自己问住了,只是纷扰了一阵的结果,她觉得宋先生的可爱和不可爱的程度刚成正比!

开了电灯,她把来信重新抽出来伏枕读着。

过了青年期,但头发梳得光可鉴人,脸上老是露着一痕痴滑的笑意的宋先生,像站在床前在向她招手!

“芷青,你是我的,你的纤手不是给我握过了么?来,你的柔唇让我来吮吸着呀!……”浮着可怕的男性的凶光的他的眼睛,闪烁不定,他把她从床里紧挟起在怀中!

她想挣扎,但吓得一丝气力都没有了。动弹不得!

“我是爱你的!你松,你放松手罢……!”

“哈哈!你爱我么?……哈哈!你这可爱的小鸟!可恨的小妖!”

她昏然地死般没有感觉!

迷恍,迷恍……昏迷中自己像站在海滨,他牵着她的手儿跑上汽船的扶梯。下望滔滔的海水使她心寒,她忽然想起母亲来!

“我不去了,我不去了!……我的娘呢?!……”她哭着,紧攀了扶梯的铁杠不愿再跑上去!

“由得你不去吗?跑!”在梯上面的他变成了恶魔般,命令式的厉声叱着!

“哎唷!……唷……”全身像收缩了一下,又渐渐地松放了!她一手只紧紧地攀着汽船下面的缒着锚的铁链子!

在海里只是跟着海波飘荡!飘荡!……

渐渐地像安定一些,又感觉手中握着的似乎在软化着!……

“原来握着的是枕头的边缘!呃!……”

掉在枕边的信笺给眼泪湿透了!心里还不住地跳动着!

从噩梦中醒来的她,一直苦闷着到天亮。

夏天的朝霞投射在床前的窗幕幔上,大奶奶站在她帐前了。

“莲儿,怎样了?好点吗?娘痛的!……唉!”没有足音的母亲把她吓了一跳,忙把枕上的信笺压在枕下面。

“好了。娘!我要吃粥呢。”她转过身来。

“静卧多一天罢,不要起身!真是佛祖保佑呀!把娘吓煞了!昨晚上。”大奶奶伸手按着她的额。“还是李医师的方儿神效。你们这些新学生,还反对中医啦!……粥就来吃……绛桃,打脸水来!”

接着厅上是大奶奶喃喃念佛的声音,檀木香由外面飞进她的房里。

自鸣钟在厅上响了七下,把她那捧着粥吃的手儿颤动起来!

——现在是去不得了,她肯给我出门么?……她像有了可以卸责的原因,自己向着自己宽慰着,踌躇着。

——不如写几个字给他吧!……可是怎样写法呢?说爱他么?……不爱他么?……写好了叫谁拿给他呢?……啊,绛桃认得他的……她心房跳动地叫着绛桃。

“什么?姑娘!”很忠挚而有些呆傻的绛桃跑入来。

“你晓得C海岸的地方么?在H马路尽头的海岸。”她向她望了一会,还没有委决。

“晓得的,姑娘!那儿也像你们学校一般,望得着K山哩。”

“那么,书桌上那本信笺和抽屉里的墨水笔拿来给我!”她放下粥不吃了。

“师玉先生!来信谨悉。先生错爱及青,青非不知也!此心耿耿,可质天日,惟青上有老母,殊不能于仓猝间以终身相托。极望先生谅之!先生此去,前程无限,请勿以青为念!青本应亲往送行,再图一晤!惟卧病在床,步履为艰!只有魂随笺往,憾何如也?他日先生将如愿以偿,海外归来,为学术界放一异彩,则青之所盼祷耳!心酒身遥,不尽欲言!前途珍重!珍重前途!青上。”

她把这信写好,看了又看,改撺了又改撺,终于封入信封里了。但她只是没有付出的勇气!

——这样地淡淡地一笔勾销,是表示不爱他了!……啊!太对不住他吧?但是……她只有流着泪!

“姑娘!要寄信么?寄往C海岸给谁呢?”绛桃诧愕地睁大眼睛,见她哭着。

“不!没有事,你出去罢!”

——另写一封吧?对他略略地表示一点爱意吧?太对不住他了!……

——索性把真相告诉他吧!自己对他不能说完全没有爱啊!……

她只有握着两封信儿,又焦急又苦闷地推了一个钟头!

“当,当……”外面的自鸣钟敲着八下了!

“完了!宋先生,师玉先生!是我对不住你了!呵呵!但是我的娘……你不要怨恨我啊!……”她重新捧着那封信痛哭起来!她恨自己太没勇气了,自己的矛盾的心情太使自己难堪了,太薄弱了!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过了几天,她的一个表姊——大舅舅的女儿到她家里来居住,想度过了暑假之后和她一同入学校的。

有了女伴,和怕泄露了秘密的缘故,她渐渐地把对师玉的苦闷心情淡散了。他的来信和自己那封没有寄出的都锁在自己的小箱子里,夜里不再会把它拿出来一边读一边哭了。

是酷暑已临的五月天气了,蝉声很悠扬地飘荡在绿叶阴中,更悠扬地吹得在农忙期间内的村夫村妇们,恨不得躺在幽凉的榕树下,软软地睡午觉。

在都会,季度的更移虽不能给沉醉在纷扰里的人们以鲜明的感觉。可是热烈的太阳高照在马路上时,一般行人和蜷伏在狭窄的楼房里的人们,却很尖锐地感到夏天的烦厌了。

看了几本小说,和表姊谈了几次无聊的对话之后,她又是闷恹恹地不快着!尝过自由浪漫的学校生活的她,放假不上十天,便在家里躲得抑郁不堪了!恰巧许女士又病了,不能来和她坐谈。自放假以来就不曾晤着她,绛桃两次去找她,她都没有在家里,芷青怀疑着许女士对她有些冷淡的样子了!

这天,浣玉和如容来和她商量——商量下学期要转到什么学校去。

看着浣玉,她猛然间又想起宋先生来!她知道浣玉的哥哥和他认识,很想在她口中得到关于他的消息。但自己的卑怯态度怕给她知道——无责任的对他没有相当表示的勇气还是不要给她知道的好,她只红着脸不敢先向她提起。

“你当然再进不得C教会女学了。就是我们,也给那些圣经念得头昏了。而况下面喊着要收回教育权,打倒教会学校呢!下学期一定转学了。”浣玉说。因为和如容同来,她亦没有向芷青说起别的问题。

商量的结果就是她们四个——同着表姊——都要转到许女士的校里。她们三个插进初中二年级,表姊却投考它的后期小学一年级。

因为W校的学制是秋季始业的,她插上二年级就算超上一学期的功课了。国文是没有问题的,只是漏读了一学期的英算课本,要插上二年级是很困难的吧!

“啊啦!玉姊!我替你们介绍一位品学兼优的朋友——同时也做得我们先生的朋友!”她想再请许女士来教她和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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