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所事辄不成,亦窘甚矣。吾与子,均为大不列颠人,谊属同胞,不得不于黑室中启一线之明光,为君向导。

君怀不世才,欲于中国建不世业,其事易于反掌。君不见夫黄浦江头,巍然赫立之新铜像,非吾英人赫德耶?又不见夫古德诺、有贺长雄、丹恩辈,非以异国之客卿,而佩中国之嘉禾章,吃中国之大俸大禄耶?

今中政府缇骑四出,侦探密布,日以缉捕乱党为能事。为君之计,莫若效力于政府,今日破机关,明日捉头目,则他年嘉未章也,大俸大禄也,铜像也,铁像也,殆无一不可操券以待。

余居沪久,深知乱党情伪。现彼党之交通机关,乃设于南市小东门洋行街撒尿老爷庙之旁,其附近地中,且有一窖,以储炸弹。今夕八时,党人将利用月食之时机,以图大举。君可速往,若能发其覆而获其魁,则一生可吃着不尽,当知高官厚爵、妻财子禄,即在此一举。

幸勉图之,余当拭目以观其成。

爱慕福尔摩斯者,台姆夫儿谨上

是曰为阴历七月十五日,福尔摩斯读此英字函时,壁钟已三响。

福读竟,蹀躞(踱步)室中,往来可百余回,时喜时惧,时而搔其首,时而拍其股,为状至不一。既而跃然起,作决意状,曰:“去去!时乎不可失!”

一点钟后,福至洋行街,见所谓撒尿老爷庙者,状实诡异绝伦。

其庙无屋宇,仅于沿街之墙上,启一穴为庙门,穴绝小,几不能容一人,老爷则端坐其中,穴外墙上有“诚求必应”“有求必应”“威灵显赫”之小木牌甚多。

福不知其为匾,强断之曰:“此中国革命伟人之纪功牌也。”

墙之下端,去地约五六尺,字迹驳杂,杂以画纹,极陆离光怪之大观。其中最普通之字迹,为“王阿宝十八八”“张阿狗不是好东西”,又有阿拉伯码及不成文之英字母;最普通之画纹,则为■状之龟形,■状之小鬼形。

墙之隅,为一尿坑,光顾者络绎不绝,依稀有丝竹之声,仿佛有芝兰之味。坑之上方,残纸剥落,字迹隐约可见,其文为“京都同德堂下疳散”“小便肿烂丸”“专治横痃散”等,吉光片羽,至可宝贵。

福曰:“余来此大增识见,此盖中国革命党人所用之隐语及暗号。王湘绮修史,苟未及列入文学史以光篇幅者,余当修函告之,且当按《中华小说界》投稿之例,索取千字一元至五元之酬劳。”

庙门之旁,左右各绘黑衣客二,貌威武,帽绝高。

福曰:“此盖有汉图功臣于麒麟阁之遗意,此四人服西式之礼服,必为革命先烈无疑(按:此为壁间所绘之皂隶)。”

正对门口,有香炉及烛台,香烟缭绕,烛光熊熊。其下膜拜者至多,均为女子,装绝艳,面际铅粉,可刮下作团,胭脂之红,有过于血。貌则沟水为神木为骨,橘皮如面帚如眉;年则非不惑即知命,或且七十而从心所欲;音则不类上海产,谈吐间,时有“只块拉块”等字,“呢”字尤多。

福曰:“此中国革命女杰也,何罗兰夫人之多耶!”

(按:撒尿老爷本为财神,后因其旁有尿坑,因上尊号。今城河浜、小东门一带之花烟间人物,生意清淡,则往祷之,老爷遂垄断是项权利矣。此系纪实,非臆撰也。)

福徘徊于尿坑之畔,就目前所见,一一研究其理,加以测断。绞脑汁,竭心血,不知金乌之西坠。然卒以罗兰夫人太多,不敢妄动,且去者去,来者来,欲一一尾随,势有所不能。无已,姑俟之,意谓彼党既欲起事,其魁必来,苟能识破,随之可也,乃蜷伏尿坑之旁,饱享异味,不少动。

月既上,乃有二男子过其前,至庙门。

逡巡移时,甲曰:“今已妥矣。再越数时,事已大……”

乙曰:“然!今日诚难得之机会,彼辈尚醉生梦死,殊可笑也。”

甲曰:“我等当速去,彼辈必已在彼处静候我等宣布命令也。”

乙曰:“然!弗再言,恐隔墙有耳!”言已,相率径去。

福尔摩斯曰:“得之矣。彼等恐隔墙有耳,独不虞隔坑有耳耶?”急蹑足起,尾其后,见二人意殊自得,曲折行狭巷中,不少回顾。

巷中行人亦绝少,既而闻甲鼓掌言曰:“此事殊幸。君知英国名探福尔摩斯在沪否耶?若政府用此人,吾党败矣!幸所用者为一般之饭桶侦探,日日捕风捉影,冤及良民,甚且挟嫌诬指,吾辈乃得措置裕如耳!”

福闻之,以其誉已也,心大慰,继闻乙答曰:“君误矣!福尔摩斯徒有其名耳,若与吾辈较,行见其入三马路外国坟山去也。”

福闻而大怒,切齿曰:“狗!若覆巢在即,犹欲得罪老子耶?”

未几,出巷,入一荒寂之广道中,又行半里许,二人进一败园。

园中有孤立之楼房一座,屋已旧敝,梯亦坏,似久已无人居住者,窗中洞黑,不透灯光。

二人至其后方窗下,甲拍手三声,楼上即有吹唇声应之,旋即有一绳下垂。甲乙次第缒绳而上,入室中,即不复见。

福大异之,略停,即奋身至窗下,拍手如数。

楼上果应以吹唇声,绳亦下垂,福即力挽之,楼上人亦挽之使上。

不意甫及半,足离地可三四尺,楼上人忽停挽,同时楼下有三人自黑暗中出:其一,自后搂其腰,以巨索一,紧捆之,系其端于下垂之绳;其二,则各掣其左右足,以较小之索二,分系之,引向左右方,紧结于近地之柱脚。

福之足,遂作“人”字式,不能动。三人布置既竟,复登楼,如法系其两手,向上作倒“人”字式。

时门外炮声大作,福呼救,邻右不能闻,无应之者。

甲乙二人乃复出,笑谓之曰:“福君,如何?台姆夫儿福汝,汝今竟为蜘蛛矣。汝胡不自谅,一见挫于马夫,再见挫于浴室,亦可以止矣。今复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岂以上海为无人也?实告汝,汝所受三次挫折,均我辈所为。嘉禾章、大俸大禄、铜铁像,今举以奉寿。”

言竟,即以与铭旌相似之白布一幅,悬诸福之胸前,上有大字曰:“此为大侦探福尔摩斯,过者应行三鞠躬礼,以表敬仰。有解之者,男盗女娼。”复谓福曰:“试问君于意云何?”

福哀告曰:“此乡不可居!到底是不如归去!望速解我,吾当明日首途,遄回英伦,决不敢再与诸君敌。若不解,明日天明,观者蠢集,吾将何颜以见江东父老耶?”

二人大笑曰:“善!善!俟半侬续记君之失败案时,再为君解缚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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