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姐姐回夫家不久,柏英带一封天凯的信来找杏乐,说他有了困难。

“杏乐,这是什么意思?”

他读信。天凯正被债主告到官里。杏乐隐约知道,天凯向家里拿了钱,和朋友在漳州合搞蔗糖生意。朋友们潜逃了,公司欠了几千元的债务。

他读信的时候,柏英一直看着他。他一抬头,发现她脸上充满关心的神色。

“大意是说,他若不还债,就要坐牢。”

“我才不这样浪费祖父的财产。我不干。”

“那他就要坐牢了。”

她抿起嘴唇,冷酷、辛酸、犹豫不决。怒火正慢慢烧起。

“我们不要仓促行动。怎么回事呢?”他问道。

“他们前年秋天开业。头一年听说赚了一点钱。买下这儿全部的甘蔗,批发的。这里有粗糖。只有一家小工厂,用牛来操作。不够用。漳州技术比较好,正在做晶糖呢。那是一门好生意,我明白。听说他们去年冬天赔钱,受日本细糖的影响。”

“他一定交了坏朋友。”

“我不知道。”

“起先你怎么会让他离家呢?你一定知道,他不是生意人。他没有做生意的天份。”

“哈!”柏英用非常愤慨的口气说:“我再也受不了。禾仔,你知道的。那个骚货打我丈夫的主意。你知道我的甘蔗有多老实。我全看在眼里。她一有机会就当我的面挑逗他。无耻。”

她歇了一口气。“喔,事态愈来愈严重。有一天她来到厨房,掩面大哭。她说甘蔗殴打她。她把手拿下来,我看见她颧骨上有一块青肿。甘蔗站在门口,气冲冲的。真丢脸。我不想再说了。母亲也在。禾仔一直说甘蔗要强暴她,说她挣扎逃出来,甘蔗就打她。”

“甘蔗是老实人,他目瞪口呆。结结巴巴──我不知道他说些什么。我心烦,一句话都没听进去。他只看着我说:‘我打她。是,我打她。她该揍!’然后默默走开了。母亲和我都不喜欢她,她也知道。”

“那天晚上我问甘蔗怎么回事。喔,我不必再说了。他们单独在后面,他正在修剪梨树。喔,她想诱惑他。”

“能不能说给我听?”

她显得很难为情:“真丢脸。”

“你肯不肯告诉我嘛?”

她恢复常态说:“我想她以前也对别的男人玩过这一套把戏。她走向我丈夫说:‘我一天比一天丰满了,’然后掀起外衣露出臀部说:‘摸摸看,摸摸看。’她一直瞪着他,你猜怎么样?”柏英又笑了。“你知道她用什么当裤带?一根稻草!她一扯,裤带断了,裤子也落下来。我想她以前对男人来过这一套,不然就是向她母亲学的。真丢脸。”

“甘蔗怎么样呢?”

“她想在后院里抱他,说附近没人。你想像得出这么无耻的行为吗?他打她一掌才脱身的。当然没有人相信她的话。我想连天凯都不会信,她骂天凯,打孩子,咒了大家一顿。”

“喔,到这个地步母亲和我也没办法了。天凯说要搬到漳州开店,母亲和我都松了一口气,就算要把祖父的积蓄给他,也只好如此。天柱很不高兴。弟弟说他要一千两百元开业。哎,那是我们所有的存款。是祖父一生的积蓄哪。天柱不愿意拿出这笔钱。最后,总算讲妥了。田地房产归天柱和我,还是事先讲明的。弟弟有困难,你想我们能不管吗?我们怎么办?”

杏乐知道,他的法律没有白学。这个案子他可以办。他很愿意帮忙。为了柏英,他唯有尽心尽力。

“那是一家有限公司?”

柏英从来没听过这名词。他不知道天凯和股东签的是那一种合约。有限公司是新玩意儿,家庭荣誉最重要。也许他们根本没有登记成公司,那个时候往往是如此。

这是大丈夫的工作,他必须去处理。他写信给韩星和公司,说明归期耽误的原因,细节当然没法说清楚。

他前往漳州,带天柱一起去,代表家长的身分。这显然是合伙人违约的案件。杏乐对债主说,他们害天凯坐牢,就一文钱也拿不到了。公司是无限的,那又如何呢?他们为什么不去抓潜逃的合股人?

天凯这时候一只眼睛害病。更糟的是太太又离弃了他。至少天柱和杏乐去的时候,找不到她。他们问天凯她上哪儿去了,他说不知道。

杏乐大费口舌,才说服天柱和对方谈条件。他草拟了一份文件,债主同意收他七分之一的欠款,一年内付清。这是他谈得成的最佳条件了。这表示,天柱必须回家卖掉一部分土地,凑足七百五十元。一切都循适当的法律程序解决,有证人,有日期,也盖了图章。杏乐利用自己的法律知识,赢得债主的敬重,心里有一种满足感。

他和天柱想带天凯回家,但是没有说要找他太太回去。天凯不愿意,他宁可在城里找工作。协议的消息传到赖家,柏英的母亲松了一口气,她儿子不必坐牢了,但是柏英很气愤。

“这是毁灭的开始!”她怒气冲冲说。“祖父一辈子做牛做马,才买到这块地,我们全靠它过日子。我不知道怎么办!我不知道怎么办!”她泣不成声。

“我不卖地,我不卖地,”她一再说:“这是好地。我知道祖父不会答应的。我要买地,买更多地。我不卖。”

“对,”天柱说:“除非我们买足了自己够种的土地。”

甘蔗一直静静听着,这时开口说:“我看中离我们田地五十步的那一块。不能种稻,但是可以种豆子。我们会更辛苦。一年能收入五、六十元。我若需要帮手,有人会免费帮忙,因为我也帮别人。”

第三天黄昏,柏英到杏乐家说:“你陪我来好吗?我要和祖父说话。”

他家到赖家祖坟要走半个钟头的田路,半路上,她对他说:“我不卖地。我想出一个办法了。我会付清七百五十元的债务。我们存了三百元左右,还有一年的期限。今年冬天甘蔗的收成会很好。我要批购三百元的甘蔗,如果天柱不去,我要亲自去漳州。我在蔗农之间颇有信用。他们以前卖糖给天凯。我估计可以赚一百元,甚至不必先付一文钱。他们认识我。如果我弟弟会买东西,我也会。明年又有荔枝。我根本不需要卖地。”

杏乐静静走在她旁边,忍不住佩服这一个他没有娶到的女子。他清晰忆起他们同去小溪的那一回。当时她是少女,现在为人妻母了,但是她并没有变。

秋冬日子短,很早就天黑了。她身上穿着棉袄和棉裤。偶而回眸看看他,仍是那样温柔的眼神。她问起很多外国的情形。

走到矮山头的墓地,只有一哩半左右。祖父挑这个地方做祖坟,是因为面向东边,又有四、五颗高大的杉木。“祖父说,他一向喜欢看旭日。”

她带了一把腊梅和茶花,把花放在墓碑前的石板上。小土丘三面都有下曲的水泥沟环绕。水泥地向前延伸,变成十五呎长的短弄。

她的面孔非常严肃。

“我现在要和祖父说话了。”

“你要我在场吗?”

“当然。祖父喜欢你。虽然我生了你的孩子,我并不觉得可耻。”

薄暮迅速降临,天空呈暗蓝色,小峰上仍有阳光照耀着,下面的山谷早已一片漆黑,天气很冷,她跪在小墓碑前面,她的名字和她丈夫、兄弟的名字都刻在碑文上。她磕了三次头,足足跪了五分钟,低着头,眼睛充满泪水,嘴巴喃喃念个不停。

这时候,他看到真正的柏英,她内在的性格。一切都那么真挚,诚恳,而又自然,使他觉得她颇有高贵的气势。

她起身的时候,面色很愉快,跑到白泥地的一边坐下来。神情镇定地说:“我现在知道该怎么办了。我刚刚把我的打算告诉祖父。我若能清清楚楚对祖父说,我就知道他会同意,我若不大敢告诉他,就表示他不会答应。”

“你常常和祖父说话?”

“不常。但是每次要做决定,我总是单独到这儿来,我要和他单独在一起。他什么都懂。”

“你现在就不是单独一个人。”

“不要扰乱我的心情。和你在一起,我可以自觉是一个人,和别人就不行。”

“当然你也和甘蔗来过。”

“是的,清明时节。但是不像这样。你是我孩子的父亲。就凭这一点,我会永远爱他。罔仔长大,我也要带他来。他应该知道祖父的伟大。只要他记得这一点,他就不会走错路。奇怪,这儿有些基督徒居然不拜祖先。我真不懂。”

“我也不懂。他们说,相信人灵不朽是迷信。”

柏英从来没听过这种理论。她吓坏了。“他们真的这么想?”

“喔,也不完全这样。在某一方面,他们又主张灵魂不朽论。但是你若不准和死去的亲人沟通,当然就是不相信灵魂永生了。如果灵魂不朽,你一定想和他们说话,侍奉他们,牢记他们和他们在世一样。”

“谁忍得住呢?真的?这是我所听过最怪的理论。你知道他们还在,不尽尽心意。”

“喔,”杏乐说:“就是嘛。他们说我们不信神,我们说他们不信神。”

柏英说:“我绝不让罔仔长大有这种怪念头。”

他握住她的手说:“我能求你一件事吗?”

“当然。只要我办得到。”

“我有一个大问题。如果你肯照顾我母亲,我真是感激不尽。拿上个月来说吧。她在鹭巢,有罔仔做伴,生活好快乐。”

“是啊,她真的起色不少。”

“她说你每天早上天一亮就泡一杯茶给她。这种小事对老人家具有很大的意义。”

“在我来说,根本不费事。我以前也替祖父泡。”

“你知道,我没有尽儿子的责任,把母亲一个人丢在这里。她也不可能跟我姐姐住,因为她的婆婆和他们住在一起。我们很乐意偿付母亲的保养费。”

“别说笑话了。你母亲和我母亲不是堂姐妹吗?”

“我不是指房钱。我是说我们有点财物。我母亲可以好好报答你们。”

“交给我办好了。阿姨很喜欢罔仔。我和母亲谈谈。她们两个人都是寡妇。有什么不好呢?我会替她收拾一个好房间。”

杏乐声音都颤抖了。“真的?”

“当然。上面空气好多了。整天又有人可以说话。”

“喔,柏英!”他握住她的手,轻轻按一下。“她把你看成亲生女儿一样。我会不时寄点钱给她。”

柏英握握他的手,简单地说了一句:“交给我办。我们还是回去吧。”

他们顾着谈话,没有注意到天全黑了。柏英的眼睛惯在暗处看东西。

“记得小溪的那一夜吧?”她轻轻松松说出来,使他很意外。

“是的,我永远记得。”

“你在新加坡还记得我吗?”

“柏英,”他对她说:“除了母亲,你是我最亲爱的人。我一直把鹭巢那张发黄的照片挂在墙上。你和我,背影在一起。记得吗?”

“喔,那一张!只照到我们的背。”

“那张照片永远刻在我脑海,刻在我灵魂深处。”

他们没有捉到爱情,但是彼此都很快乐。回到杏乐家,母亲正在等他们吃饭。餐桌上,他们把这一番安排告诉杏乐的母亲,她很高兴说:“杏乐,你是一个好儿子,能替我想到这些。”

柏英说:“你有罔仔可以做伴,每天早上还没起床就听得见鸡叫。你不是说,山上的鸡啼由谷底传回来,比较好听吗?”

“是啊,我记得说过。”杏乐的母亲说。

“那就来嘛。你每天都听得见。杏乐,我打赌你在新加坡没听过鸡啼。”

“喔,”杏乐慢慢说:“不能算真正听过,对不对?”

柏英立刻回嘴:“除非由半哩外听到,鸡啼是不会好听的。真奇怪。也就是说,要有开阔的空间,你们住的那些都是密密集集的房子就是不行。”

这段话虽然没什么重要,对杏乐却有很深的影响。后来简直变成玩笑话了,因为柏英一直问他在新加坡有没有听过鸡叫。

那天晚上,杏乐拿着火把护送到她家竹篱外。然后单独走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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