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情到近来,软柔得如蜡,差不多在任何事情上皆不缺少融解的机会。

十一月了。冬天已到了我的住处。我看到了冬天,感觉到冬天,如今我还意识到,要用我这手抓住了这冬天给我的忧郁。

我或者会如一匹叶子,离了所在的枯枝。我的灵魂,——倘若灵魂还是我的一种产业,我还有权利可以放弃或保留,我将尽这风吹我到一个生地方去,落到人家屋顶,或是飘到小池小井里,我一点不留恋我的过去。我告给他们,我是活厌了,有风,我将尽它吹,我将因掉在一个举目无亲的世界里,因此死去,不再要人料理,也不料理别人,没有一个人肯相信我这话的真实。我如今不再向旁人说到这些愚蠢的言语了,我将怎么来挥霍我这日子,是我自己的事。

想起我自己是很蠢得可笑的。我总缺少使自己看得完全一点那种机会。我总嫌知道别人太少而别人知道我则更少五倍。我就只在一种憧憬的完全上系着我的哀乐。我要明白我自己,明白了,我似乎就能从此超生。心情的软弱,既全因为一切所谓彼岸的达到,明白了谁也无可援手,我就应当喑哑,诚实的做人,迈步的走上我的人生大道,但是——一个完全无用的东西!一个在任何辩解上也是懦弱无力的小器,还从种种机会上,尽别人称为有恒性的男子,无耻极了。

——我的心,你使我蒙羞的机会这样多,你的所得是些什么?

“二哥,夜了!”是女孩子的声音,在向房中近身处的一个伏在窗边小桌上做事的男子喊着。

“你开灯。”男子仍然还是伏在桌上头也不回,“玖,莫看了,开灯!”

那个女子,捏着悬在床前的电灯开关按了两次,灯还没有光明。于是含着小小嗔怒的神气,用爱娇的声音说话,“讨厌的灯,这样夜,电还不来。——你写什么?”

“我写文章,”那人啪的把一枝捏在手上的骨杆笔放下了,“今天守到这桌边一整天,还只有五张。头脑乱极了。现在另外写点感想那类东西了。心中不很愉快。”

“吃了饭再写,我们出去看看。”

“快吃饭了么?”

“是的,有人在食堂中闹了。我们出去好不?”

虽这样说着,那说话的女子似乎也仍然毫不以黄昏的景色为意,还是坐在床边看书的。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听到打第七次的下课钟声音,听到楼梯上有人忙乱的走动的声音,听到楼下食堂有人吵闹的声音,两人才各把工作放下,望到面前的小窗。看到窗外所残留的黄昏光景,那男子,用着很沉郁的调子说道:“我们又过了一天了,玖。”接着且轻轻叹息,象是对这日子的消逝加以惋惜。

“快过年了。”女子说过年的话,表示日子过去也似乎仍然可以讴歌。

“是的,到过年,我们还不知道住在什么地方去。”

“仍然……”

“到这里行吗?我这功课教半年别人就早厌了。我很明白,别人不需要我,我们能放赖到这地方么?”因为这时说的这些话象是极不相宜,所以那个玖就另外说一种话。

“今天是礼拜三,明天我有法文。”

“有法文,你好好念你的书吧。我近来常常总感觉到缺少生存的气概,不知为什么,心软弱极了。往常见你因为很小的事就哭,一点不能节制自己的眼泪,还以为是女人,身体不怎么好,又任性,所以这样。你那性格我是在先总能原谅,到后就会生气的,因为你如果懂得二哥生活的烦恼,如果还可怜二哥,就不应当常常无理由流眼泪。但我自己到近来,也成为女孩子了。一点不值价,眼前一切皆象在欺侮我。”

“你莫多写字。妈就告过你很多次数了,医生又告过你。”

“哪里是多?文章做了一天还是昨晚上那五张,照抄了一次。我这头脑一点也没有用了。往天写短篇,把神略凝,就看得一切清清楚楚,从从容容的写下,象最近《小说月报》的《会明》同《菜园》,全是那样子写成。虽改了又改,人总不糊涂。写成后倒到床上疲倦象死人,正好象与商务印书馆送我那篇文章的十六块钱报酬不相称,不过总是把心中的东西写出了。如今写不出,脑中塞满了一切杂乱的东西,不知道要怎么办。”

“你放两天莫写好点。你又懂劝我莫在生气时节念书,你自己一点也不讲究这些。”

“我能够讲究么?不写怎么了?快过年了。这里的薪水昨天算是反欠五十七块钱,真应当感谢他们,许可你学费也欠账。我们还答应为妈买药,并寄点钱给那可怜的老人家过年。

我还应当退《红黑》的二百五十块钱。还应当退《冰季》的二十块钱。还应当把××的八十块书钱送人。一啪拉写十五万字也不够。现在还应当在礼拜天就写成五万,好去同×先生说,他告我说过中华或者还可想一个法。两百块钱我们也仍然不能搬家。账真不是有方法还清楚的事。我们在缝衣店方面,也欠下好几块钱的账了。”

说着,听着这样的话与她二哥并立在窗前的玖,无可回答,把电灯开关一按,灯明了。全房中为新的光明充满,窗外的黄昏景致不能再见到了,二哥暂时不再说话,在灯光下看那自己所写的半张日记。

名叫玖的为一年约十六岁,有着俏丽身材,以及苍白秀美脸庞的女孩子。身穿浅蓝鹅绒的小袖旗袍,披灰色毛呢的方格大衣。因为先一时才一个人从课堂下课回来,房中又清冷异常,所以在房中也没有把大衣脱去。这女孩的头发留得很长,披到脑后非常平顺。神态凝静,仿佛有着一颗与年龄不相称的成年人的心。但长眉下一双微向上飞的眼睛,清明无邪的眼珠,却凝聚着一种爱娇,口辅微微开合,从神情上所凝结成淡淡的忧愁痕迹即刻也就失去了。

被这美丽女孩子称为二哥的男子A,年纪大约有二十七岁。是一个贫血人的白色瘦脸两颊略略下陷颜色憔悴的年青人。眉眼如女人却缺少光辉,口略向内收敛,平常人的鼻子与平常人的额角。若在一些大学生中站着,很难为人认识这是一个据说有着异样头脑的人物。这男子,身穿藏青色细哔叽长绒袍,身材很校房之中有一大藤椅,当一坐到那有大的靠背的藤椅中时,人就沉到椅的中间去,有他人从外面走来,从背后望,也不会再发现得出这人的去处了。

男子A是在这江滨私立××大学的文学教授,女人为本校的英文系一年级旁听生。因一个熟人的原故,所以在本年秋季学期的开始,兄妹二人就一同到这地方来,同一些不认识的各地方生长的男女学生在一块生活,消磨这长长的日子了。住处男的是在××大学的教职员寄宿舍,女的则在女生宿舍中;现在的房间是这二哥的房间。因为房间是一些伶便聪明同事所选剩的一个坏房间,一些器具,一个床,两个又小又旧的白木写字桌,加上两扇旧糊的门窗,房中的情调任何时节总显得异常窘人。主人又正是一个不会使这房子成为体面的那种无美感人物,一些书,胡乱的无秩序的陈列在架上,一些学生文卷同各处年青朋友寄来商量的稿件,堆满了一桌。地下全是报纸同零碎字纸。素壁四堵,毫无装饰。一些很少用处的白磁金花的茶杯就占据在一个白木茶几上,如对主人行为加以嘲笑的原因张着口不动。

因为灯光一明,女人看到桌上的情形了。

“二哥,你不要理这些事,人既身体很坏,管这些闲事做什么?”

“不管怎么行?我是来教书的。”

“你上讲堂教书好了,为什么把精神耗费到另外一些事上。”

“我想或者还有相信我主张的人。有一个就很好了。我告他们试来开始努力,我要使他们对于工作发生兴味。”

玖就笑,说,“你发现了‘天才’没有?”

“我不许他们自信是天才,所以我看谁蠢一点就相信谁可能有希望。”

“但是在宿舍,我听到有人说到你的功课了。她们以为全是很可笑的话。她们都说,晓得那个人说什么怪议论,胡乱极了,自己也好象弄不分明在说明某种意思。”

男子就笑了。他想议论应当是这样的,一点不奇怪。因为到堂上去时,在甬道中或者廊下,来来去去总是见到许多不缺少俨然极聪明的脸嘴。女人原是更多心窍玲珑的人,见到这萎靡男子,用着她们年青女人的本分,容易生轻视心也是当然了。他想明白她是怎样的女人,就问玖:“那是谁?”

“不是你班上的,是四川人。”

“四川人就完全是有出息的人,女人是不消说了。我以后倒很想看清楚一下这些女人的脸目,因为不大注意过她们,失敬了。”

女孩子笑着,摇着那小小的头,“二哥,是高身材的女人;那不是美人。”这样说,仿佛是以为二哥纵看也不会吃亏,倒不如莫看为好。其实他虽说是倒要看看清楚这些女人的脸,却是并无必须知道这些女人的脸柔软粗糙意思。到了认真在一个女学生面前时,就是在本班上过课,他也没有那种闲情逸致来欣赏她们的美处了。

因为听到有女人在背后批评过这一类话,虽然心中仍旧还是坦然泰然,但对于自己教书的失败是又得到一种证明了。

以他想,则象这样子每月拿这点点钱,除了上课改卷子,与同学们谈谈白话,还得尽这些陌生的人认识,且毫无责任的加以背后的嘲笑,是太大的一种损失了。他想不到教书就只是得到这些无聊,并且想不到嘲笑他的还是那并不美观的女人。

有人在房门外叩门。进来了,是校役问吃饭的时间。当那校役把门带上走下楼去以后,女孩玖在灯下轻轻的温习着法文的生字。男子为一个可笑的孩气的思想所缠扰,在一张纸上用笔写着:“女人全是了不得的人物,哪怕生长得极丑也很少悲伤的机会。”但这人在心上却用血写着:“我将使你们女人中最美丽的女人爱我。”

夜中很冷。因为天气的温度下降,各处皆显得沉静,宿舍各处很早的就毫无声息了。

女孩玖在七点钟后就回到女生宿舍从一个女同学温习英文去了。俨然作着生存中勇士的他,坐在那张小小的写字桌前,一个人就咀嚼着自己的寂寞,反复的埋在沉思里。

……什么事情使我软弱到这样子?我为什么就不能拿别的事上得来的羡慕引起自己的骄傲,很顽固的活到这世界上作一个人?我要做什么事,为什么不去勇敢的走我所能走的路径,到前面去发现自己的命运?

……我这书可以不教了,为了一些苦痛,我将牺牲了事业,也很应当。我文章也不必做了,倘若因为任性的原故,没有人再要我教书。我不活,不为母亲或幼妹活到这世界上,只要有机会,使我到羞愤失望死去的理由,我就应当死!

……我当肯定我的生存。活着,无可奈何,各以其因缘终不免有一种纠纷到身上来,我无论如何当正面去接受,去证实,去流血流泪。

……我逃避一切,世故的小聪明,以为所作所为总不至于是在危险地方散步,于生活不至于发生急剧的变故。我就因这原故还在另一时节不知羞耻的懦怯无用活到这世界上轻轻的呼喊“寂寞寂寞”。真是一点羞耻也不知道的不可恕的东西!

……不妨重新来做一个人。我找出一些机会来使一些人也来为我难过。不拘是憎恨,是愤怒,以及嫉妒与羡慕,在我总仍然比之于今日为多有所得。

……我应当使自己也觉得出自己是一个活人,凡是活人分内的幸福同忧患皆有我的一份。

想着,皆是一些气壮神王的话,不过只须另外又想想“是别人的事!”心情于是更软弱了。一个能够在生活意义上加以分析的人,一生就只能分析,别的属于实际相去就更远了。“要我的一份”,能够说这个话是对的,但是若能详细看看,所谓分内的“一份”,不就已经得到了多日了么?作着那“我一定要”的任性样子,实则任何方法皆无法使生活向前,这不轻易迈步的顽固精神,就正是自己所以为利益的精神。许多无用的人都那样对于生存抱有一种厌恶,且常常负疚发誓,否认自己,说是“明天”便应重新在做人的意义上另作一个估价;但是,这明天,就永远还是明天。终于日子悠悠的从容过去了。任日子悠悠过去,连向生活的正面作一度正视也缺少气概的男子,是面前纵有着所谓幸福的门,也仍然不能迈步撞进!

气候是冬天了。凡是春天夏天皆已缺少气概去做人的人,冬天的来临只增多生活萧条的方便。看看一切,木叶脱了枝,水面每早上皆结了薄冰,冷风使一切人皆缩颈如乌龟,已到了虫类冬蛰入土的节候。一个人所适宜的只是每天喝一点酒,找着那陶然微醺的机会,或围炉取暖,与朋友谈谈岁暮天寒儿童异地的回忆,使情感渐渐温暖,融解于生活调子中。既不能照到这样去享受冬天,又不能奋力使无聊的生活得一转向机会,只尽使野心扩张,在生活外作荒唐遐想,更毫无目的向自己痛加挝责,真是一个不知世故无用处的年青男子!

冬天使这男子心情萎靡,也使这男子双手红肿。缺少补充一个火炉的一点点钱,住处是大窗向北,校中书记也弃之不顾的一个最坏最小的房间,任何时节房中总似乎比较外面还寒冷侵人。他于是用厚的棉被垫到藤椅上,包裹了身体,坐在桌边灯下做事,且时时揉搓已经为三天来江风吹红发肿的手背。

他想起一些对他生活大有帮助的熟人,以及近日所欠的一些已经近于对不起人的旧债,望到桌上的那枝三年来兄妹二人皆依靠它生活的粗大象牙笔杆,同那个脐形玻璃墨水瓶,又想着其他欲痴呆终无从痴呆的种种失败,叹着长气,眼睛凝着泪,颓然向椅后一仰,用那红肿的手背擦着眼睛哭了。

稍过一会听到有人进了房,轻轻的脚步,照着往日深怕吵闹哥哥工作的乖巧态度,站到椅背后,没有注意也知道这是玖。

“二哥,你怎么?”

仍然还是不做声。

在平常,女孩子玖因为体质的孱弱,非常容易哭,离开了妈在哥哥身边,为小小事情也得把眼睛哭肿。这哥哥,为了这事是常常感到十分窘迫,非用尽了所有对女人的温情,说着若干欢喜的话语,不能使这孩子心平气和的。朋友中有谈及这类事时,他总说写一万字文章是容易事,哄孩子真是一件伟大的工作。女孩玖的哭是使这哥哥成为母性,时时刻刻皆得具备对孩子的理解与同情,倒把自己孩子脾气失去了。但今天晚上是哥哥在哭泣,意外的惊诧给了这女孩,很难于处置的望着她的二哥。

他应当在这最亲近的最能用女人的同情待他的妹面前,任意的流泪,把所有挤压在心上的,流在血管里的,使自己中毒的一些郁结泄荆但当女孩玖进到房中来站到椅后,毫无声息,稍稍过了一些时间,那男子不敢再任性,把头掉回,望到妹子却笑了。这时女孩玖眼中也凝了泪,因为见到哥哥的注意,勉强的装着微笑,即刻借故走到书架边去取书。

“玖,不许难过,我是故意这样子。”

女孩不做声,为着“故意”这种字言,也故意找架上的书。于是男子A反说,用同小孩子说笑话故事的神气。

“我往常小时也顶欢喜哭,凡是受小小冤屈,或者被人殴打,天生的柔弱又无法报仇,就可以哭一整天。到稍大,在警备队做正兵,仍然是常常有机会哭。到沅州屠宰局时,收屠宰税同一个屠户争持,也哭过。再后人越大,经过可哭的事情越多,我反不会流眼泪了。我在北京那样穷困,白天到头发胡同京师图书馆烤火看书,晚上用棉絮包脚坐到桌边为晨报社写文章,可不曾哭过。到后写信给郁达夫,这好人,他来我住处,邀我到北京西单牌楼四如春吃饭,又送我三块钱,我拿这钱到手上时虽异常伤心,也不能哭。到后来上海,流鼻血到江小姐看了晕去,也不哭。但今天可想来哭哭了。我真是在学你行为了,想不到真很方便,一哭,什么也完了。”

“什么也不会完!”虽然这样答应着,且回头强笑,女孩玖的神气,却很惨。

男子A站起身来捏着了女孩玖的右手。

“怎么?不许这样子,使二哥为你难过!你这手也冻了。你应当把手放到衣口袋里去,不要到球场去打球了。你看,我手也肿了。去年不肿,房中有壁炉,今年到这地方来可不行了。明天我到会计处去再借十块钱去上海买手套。”

“我不要手套,你应当拿点钱把呢裤子取回来,这薄呢太不成样子。”

“怕什么,不会落雪的,今天这样冷,明天又会天晴。”

“这时北京或者结冰了,在北海溜冰真是一件快活事情。

我们许多同学全会溜冰,听说一双冰鞋要二十块钱。燕京学校冰场男女通宵溜冰,真有趣味。”女孩玖乖巧懂事,似乎全是为了想用言语挽救自己同二哥心境的下沉,才夸奖住厌了的北京。

“你欢喜仍然到北京去?”

“我不拘什么地方全不欢喜。”

“我好象是不拘什么地方全不欢喜。这里我还不到半年,又厌了。我想我到年底到青岛去,那里学校开学就不再回来,不能开学我到北京去。”

“你不是说北京住六年也厌了么?”

“北京住六年还没有住这里三个月厌烦。这里人太多了,我不欢喜那些年青男女。”

“那你到青岛不也是……”

“我一定去青岛,我不怕他们。你暂住留到这里,若是学费缴不出,就到蔡先生家去住,她不会使你为难。”

“我也愿意去青岛。”

“那就一同去,他们答应为我预备有住处,地方总还不坏。那里是海,你是欢喜看海的,又爱爬山,到了那里身体也会好点。”

“我这几天总不大睡得好。”

“你更加瘦了。一天吃那点点饭,见了你吃饭就使我生气。小孩子闹气,不相信二哥的话,使妈担心,使二哥也担心。”

“你也瘦了许多。”

到这时,男子A就摸了摸女孩玖的脸,又摸摸自己的脸,“我老了,象已经有了四十岁,一切皆缺少兴味。近来人真堕落了,什么也不做。”说着,到桌边,见到一堆本班大学生的文卷,摇摇头,“我到堂上曾生着气说他们一点不能刻苦。我自己是连享福也厌倦了的,刻苦更与我离远了。”

女孩玖这时正翻出一本书,就另外问她哥哥,“二哥,黄先生说××那本戏剧要上演,她自己演戏,冯先生也演戏,就是演这个剧本。”

她就把剧本一页一页的翻着,又接着说道:“这里又是自杀,前天看那个也说自杀,戏里面难道除了自杀就没有别的事可做么?”

这男子A这时已躺在床上,听到说自杀,就说,“他们能够自杀,是为强干,不是为衰弱,因为××是现在这世界上年纪虽老心却年青的作家,他看清楚了一切,在攻击一切,一点不协妥。那自杀不是那个洛凯士的最后一幕么?他把那人写得多好。如果我是那个人,我一定也那样自杀的。”

“他们要你演那你为什么不答应。”

“我去演自杀给他们看,拍手,喊好,那是再无聊没有的蠢事了。我是就因为不愿给那些讨厌的人看我的扮演,所以许多事都不去做,并且好象真要自杀也不敢了。”

“依我想,尽他们坐在下面的人看,是无味得很的。”

“可是你是年青小孩子,应当事事发生兴味。”

“凡是人多,我对什么也不欢喜。我只欢喜一个人到好地方去玩。我愿意到外国无一个熟人的地方去做舞女。我愿意去做看护。我愿意去当兵。——只是这地方读书我觉得无聊。”

“你同二哥一样脾气,想那些分外的事,以为那就是完全。

二哥自己是现在明白了,真是呆子!先以为只要能够在大学校上一天课就好了,现在到这里教书还无趣味。先以为每一个月有三十块钱,我就将好好的活下去,现在十个三十的数目也仍然不够。事业同金钱都不是使人生活向前的东西。名誉也没有用处。玖,还是好好把法文念好,我们有机会就到法国去,不然你也可以译点书,或把你二哥的文章译成法文。

在五年以内就要做到,不然二哥……”

“我欢喜去法国。”

“你才说什么都不欢喜,又说欢喜法国。”

“是这样想,到法国去,全是生人,全是生地方,一切习惯好坏一点不明白,一切规矩礼节都很新,一切——二哥,那地方不知道有梨子没有?”

“你是想吃梨子了。”

“哪里,我一点也不!”

男子A从床上起来,跑到楼下消费社去买梨。梨来了,说是哪里哪里辩着的天真的玖,在二哥面前已习惯了虽到失败还不承认的脾气,见到梨一放在桌上,就不再客气,把削梨刀拿在手中了。

于是两人吃着梨。一面吃梨一面对于梨子说着种种话语。

“北京人宁愿意吃一个大柿,可不吃这大鸭梨。”

“这里值一毛钱一个,六年前在北京两铜元就可以买到。”

“我们那宿舍密司李,听到她说,哎呀,天津梨真好!我告她,这梨在北京本地方可不大吃,北京还有白梨同蜜梨,才算好梨子。她不相信。”

“远了点就贵,贵了点就好,一定的道理。现在我们吃天津梨也象很不错了。”

“我是成天吃这种梨的,也成天想吃白梨。”

四个梨子各人吃去两个。

把梨吃过又谈了些别的话,女孩玖,拿去了一本戏剧,三本其他书籍,又要返到自己宿舍去了,要二哥送她。

他们下了楼,不久就走到校中大坪了。时为月晦,坪中依稀可辨途径,有湿雾下降,远地灯光所照及处皆是淡烟一抹。沟外小屋镇静如在睡眠中的小牛,绕校园树木皆如在打盹情形中的工人,白天挖泥,夜晚还忘记归家,微微的在寒气中摇动。天静风微,兄妹二人并排走过浸满了湿雾的空阔黑暗的广常把人送到篱笆边,纤长的人影已为宿舍房间露出的灯光所映照,分明的卧在地下,男子独自返身从原路回去了,走了数步,女孩玖轻轻的喊道:“二哥,二哥,我告你,你莫要忘记医生说的话……”男子A没有作声,匆匆的向广场走去,把身体消失到乳白的薄雾里。

镇上火车站很凄凉的敲着一段废铁轨做成的钟,最末次由上海来的火车已快到了。

回到房中的男子A,翻了会所写的日记,看看不知是谁上年来就挂到壁上,因为记起日子来方便的缘故就没有为听差扯去的一张日历,礼拜二是二十五,忽然又想起了月底的事情,故不久就又伏在那小小肮脏桌上继续写着文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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