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七月十八這日黎明,京營提督早派人把蹕路掃凈了,舖上了黄沙。(凡帝后出幸,所經蹕路須鋪上黄沙,到過京師者自知。 )卯刻,便有馬隊往來巡邏,禁止閒雜人來往。卯末,百官齊集朝門伺候。此時蹕路上馬隊巡哨的更加勤了,五騎一排,連一接二,共有一二十排。那五匹馬二十個蹄子並着飛馳,其聲便似急鼓一般。蹕路兩旁的店舖,奉着京營號令,關閉排門,停止貿易。辰初,天子傳命發駕。這時候,九卿、六部、内閣、京營文武百官,何止一二千人,隨着駕,却 蕩蕩連嗽聲都沒有一點子。鹵簿自午門排至正街,足足有三四里路長。

文礽、金演、洪維、匡顯、余續等一十三人,早在平則門城樓鵠候。霎時駕到,十三人一排跪着叩接聖駕。天子傳旨平身,文礽等謝恩起立。天子挽着文礽的手,緩步至砲架邊。見城上擺着三尊巨砲,色黄而體長。天子用手撫摩,覺光滑如雲石,不類紙質之木滯。天子道:“卿眞生而知之者,發明出各樣東西,令人駭異不止。紙易燃者也,却能提去其燃質,改製巨砲,而又能使之不類其本質,絶無紙料形象。卿此種學問,爲前賢書籍所不載,非生而知之者,曷能爲此?”文礽道:“蒙皇上天奬,臣不勝慚怍。臣之學問,實得自《大學》‘卽物窮理’一句。”天子道:“《大學》一書,人人皆讀,獨卿能繹其奥義,見諸實行。謂非生知,誰能信耶?”

文礽 天子升坐城樓,奉上測遠鏡一具。這測遠鏡亦是文礽所新製者,較之歐人所製,淸晰明了,超越奚啻十倍, 可望到地平線之極頭,至低下去的地方,方望不見。且視線所及,一草一木,一豆一芥,無不纖毫畢現。照此鏡之矚遠力, 可望到萬裏以外。只可惜地平線下,爲線界所蔽,不能瞧見。俗語所謂“明見萬里,明見萬里”,若此鏡者,方不愧明見萬里之稱呢。天子執鏡在手,向外一瞧,見二十里外一座土山上,有合抱不住的銀杏樹,三株作縱線列着。天子道:“新砲能否打折此樹?”文礽道:“照新製之藥力彈力,休説此三樹,卽二三十株、四五十株,不難一掃而空之也。”天子道:“卿先把這三樹打給朕瞧。”文礽道:“謹遵聖諭。”隨卽走下,傅命砲手開放。砲手照着文礽平日指敎的話,先把棉花火藥鉛彈裝進砲門,旋動機關。只聽得轟然一聲,一股白烟,一個鵝蛋大的砲子,在白烟裏飛了出去,把那合抱不住的三株大樹,打的 飛到半空裏去。那彈子出去的時候,飛行迅速,衆人都瞧不淸楚,只有天子執着測遠鏡,瞧的分外明白。(又是贊砲,又是贊鏡。一語兩用,妙 極。 )那兩尊砲,也就演放了彈子,都打在土山前湖塘中。打得湖裏的水 濺起來,高至二三丈,像一根水柱。天子點頭贊嘆。演畢,回朝,臨行向文礽道:“朕願卿之飛艦,早日成功也。朕知卿必能成就。”文礽道:“臣製有一種酷烈炸藥,名呌淡養甘油。因此物過於劇烈,不敢試演與至尊看,恐有意外驚及至尊也。”

不言天子回朝,百宫散値。且説文礽聽了天子嘉獎之語,心中很是歡喜,遂呌砲手把紙砲折疊攏來,拿回府中藏放。(奇 文。紙能作砲,奇矣。砲能折疊,則奇之又奇也。士諤先生最喜恣奇弄異,讀過《新三國》《新水滸》《新鬼話》者自能知之。 )向金演等道:“各工藝廠分製之飛艦零件,有繳進過一二件者,有並未繳進過者,有繳進過而尺寸不合飭令重製者。今須晝夜往催,促令速成。公等代我去催兩趟可以麽?”衆人道:“此係公事,何分彼此?大家應當盡力的。”於是衆人分頭去催。衆工廠晝夜趕造,金工、木工、皮工、衣工,忙得個不亦樂乎。

有話卽長,無話卽短。衆工廠忙了一年有餘,各色東西陸續趕造完備。文礽是一面寫本奏知天子,一面寫信禀告高曾祖父,言飛艦機件製造成就,但等裝配齊備,卽當飛升天空也。郵信遞到吴江文府,素臣瞧了,笑逐顔開,呈於水太君。水太君道:“這事淺識者瞧起來,未免要駭怪,其實是極平常的道理。你想人類日增未已,若不於世界外別求世界,則這許多人敎他登到何處去?”素臣道:“母親明見,兒不及也。”水夫人道:“人道造端於夫婦,《大易》以一陰一陽爲萬物本源,故乾坤各只一卦,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俗例娶妾,似非聖王立敎本意。况天地生人,男女數本平均,一男佔了多女,必有失妻之人。《孟子》云:‘內無怨女,外無曠夫。’有娶妾者,卽有失妻者,曠夫多矣,安能望有太平?此後娶妾一條,可以奏 除去,亦聖朝仁政之一端也。”素臣道:“母親慈訓極是,但兒身擁多姬,似乎不便出奏。”水夫人道:“往者已矣,來者可追。礽兒一輩,不可敎他再蹈覆轍。禁止娶妾的本,也該敎礽兒出奏,方爲得體。”素臣唯唯而退。恰好長卿來拜,素臣就把文礽來信給長卿瞧了,長卿不勝駭異,又把水夫人訓辭告訴了長卿。

長卿大爲嘆息,當下回去就把文礽製造飛艦,卽日乘之上升的話,向家人講述了一遍。家人聽了,都當作一件奇事,互相傳述。漸漸傅到文礽的未婚妻祉郎耳朶裏。祉郎聽説未婚夫要離地上升,只一驚非同小可。當夜飯都不吃,睡下後,昏昏沉沉發起燒來,全身滾燙。忙着延醫服藥,那裏有一些兒效驗。長卿也就急了,查問家人:“小姐如何起病?”家人都説:“小姐好端端忽地發起燒來,我們也不知其細。”祉郎的乳母説:“小姐病中,時時囈語,説甚麽飛船飛船。”長卿恍然道:“祉郎病源,我知之矣。你們敢是在他跟前,説了文家礽男爵將乘飛艦至他星球的話嗎?”衆丫頭跪下道:“小婢們該死,小婢們起勁極了,一時忘了忌諱,在小姐跟前講了礽男爵飛船之事。”長卿喝開諸婢,暗想:祉郎許過礽兒,便是文家的人了,此事還是去同素臣商量。他經過的事多,定有什麽解救的法子。

次日一早,轎子也不坐,步行到鎭國公府。見了素臣,不及寒暄,就把祉郎病 及得病緣由説了一遍,問有什麽解救方法。素臣道:“解救方法,除非使之親見了飛船之形狀,知道了飛行之穩速,方可祛其積惑。蓋此病實因憂危而起,積惑不祛,憂危不止也。還祈吾兄裁奪。”長卿道:“弟回去卽以此意告祉郎,倘有效騐,弟當親自送之入都。一可遂其私 ,一可擴吾眼界。”素臣道:“我兄興致甚高,所謂老當益壯者矣。”

長卿回到府中,問小姐如何。乳母道:“小姐連着暈過去三四回,方纔醒來,拖住我的手道:‘我病萬不可使文郎曉得。文郎多 ,或因我病而妨其事業乎。’太師爺,這幾句話,酸楚幾不堪終聽。”正是:

爲郎憔悴爲郎癡,更怕郎愁不遺知。

叮囑寄書人説問,阿儂歡笑似平時。

長卿道:“這妮子癡絶矣。此刻睡態正濃,不必驚動他,少刻醒來,即報我知道。”乳母應着,只見祉郎微張星眼,問:“那個在此講話?”乳母道:“太師爺在此。”長卿道:“祉郎,身子覺怎麽樣?”祉郎道:“高祖父,祉郎沒甚痛苦, 放心。”長卿道:“祉郎,你也太癡了。乘風破浪,本是男兒家壯志。况你婿是個特出之英才,他創製飛艦,通行他星,爲世界外另闢一世界,也是目下必不可少之舉。他是學問極好的,想出來的東西一定不會有什麽危險。你憂他做什麽?如果不放心時,我同你京師去一趟,讓你瞧瞧那新製的飛船,可好麽?”祉郎道:“高祖父如此關愛,雲孫女徹骨都感激的。雲孫女本沒甚病,高祖父旣然高興,祉郎 卽陪同一行。好在此刻天色還早,待祉郎起身梳洗了,卽乘帆車去也。”説着,便欲起身。長卿道:“今日來不及了,你身子也不曾平復,明日看罷。”説畢走了出去。

説也奇怪,祉郎一聞進京之信,病就减去了九分。次日竟全愈了。看官,女子之愛 ,是最利害不過的。祉郎本是個 如小烏弱不勝衣的嬌娃,爲了礽兒,却就千里風霜,不辭跋涉,並且大病之時,一得高祖同往之言,便能霍然而愈。你想利害不利害。這一點愛 ,若能擴而充之,用在事業上,事業就會興旺,用在國家上,國家就會强盛。

閒言少叙,當下長卿見祉郎病愈,卽同他收拾收拾。坐上帆車,一陣風吹到京師來。風緊車快,只一日工夫,便到了京師。二人下了帆車,另雇驢車進城。進彰儀門時,見有許多車馬出城。長卿進了城,見出城的人,推背挨肩,進城的人,却甚寥寥。詢問車夫,方知都是去瞧飛艦的。一會子已到鎭國公府,通報進去,文鶴倒屣出迎,隨問:“此位何人?”長卿道:“到裏邊再説。”於是 至書房坐定,長卿令祉郎拜見了曾叔公。遂把陪祉郎進京的一段始末根由,詳詳細細説了一遍。文鶴道:“祉郎如此多 ,礽兒聞之當喜煞也。飛艦裝配了三日,今日方得齊備。幸喜今朝閣中沒甚事故,少頃小姪親自陪老伯合祉郎出城去看。”長卿道:“很好。”回視祉郎,已紅潮上頰矣。文鶴道:“祉郎爲甚不裹足?”長卿道:“祉郎頗有些小聰明,家人未免溺愛一點子。裹足的時候,哭鬧的了不得。他説好好一個人,爲什麽要裹足?聖人説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女子裹足,明明是違背聖道,抵死不肯裹。愚因他説得頗合道理,就呌家人不必裹了。所以是天足。”文鶴道:“礽兒之母係歐産,歐洲俗尚天足,故也是天足。吾家有二代天足婦女了。”文鶴遂把祉郎送到裏邊,呌與夫人相見,自己仍舊出來陪着長卿。

一時文礽、文守、文 、文圉、洪維、余續等一班拯庶會會員都已回第,與長卿施禮畢。文鶴就把祉郎千里入京之意,向衆人説了。衆人無不贊嘆,文礽心上更是説不出的快活。長卿問:“飛艦裝配得如何?”文礽道:“已配攏,下午就要試演了。高岳喜歡時,吃過飯同去瞧瞧。”長卿道:“特特赶來,那有不瞧之理。”一時飯畢,衆人邀長卿同行。長卿道:“你們先行一步,我攜着祉郎就來。”

欲知飛艦如何試演,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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