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宝鸡县知县的少爷,向雪门和尚师徒二人行过礼之后,从袖中抽出一张大红名片来,双手递给雪门和尚道:“家君听说老师父昨夜治好衙役、朱公子赤手裂开马猴的事,钦仰得五体投地。本要亲到这里来,恭迎老师父和朱公子,去署里略尽一尽东道之谊。奈官守有在,不便亲来这里,不得已,才命弟子来迎接两位,千万要请两位枉驾。”说毕,又打一躬。

雪门和尚接过那名片一看,上面印着“景霁”两个寸来大的字,反面印着“晴初行二”四个小字。即合掌当胸,笑着说道:“老衲师徒有何能德,劳尊大人这般殷勤相待?更烦劳公子亲劳玉趾。刚才遵纪已再四传达尊大人盛意,无奈老衲方外之人,与顽徒偶然除了一个地方之害,实算不了什么事,尊大人殷勤之意如何敢当。并且老衲和顽徒长途劳顿,昨夜又未得安眠,正想在这里略事休息,便要赶路往天台山去。所以转托遵纪,把这点意思敬覆尊大人。于今既是公子亲来,老衲只得遵命了,不过老衲有句话,得先在公子面前告罪。”

景公子忙说道:“老师父有话尽管吩咐,弟子无不照办。”

雪门和尚笑道:“老衲山野之夫,疏放成性,见过尊大人后,便须告辞起身,不能在贵衙署里留连。”

景公子笑道:“谨遵台命便了。”

和尚教朱镇岳还茶点账,景公子自是不肯。堂倌们见是县太爷的少爷在这里,谁不想乘机讨好?自然齐声说:“老师父不用问。”和尚知道他们绝不肯教付,也就不再说了。

朱镇岳见景公子衣饰华丽,回顾自己身上,却穿着昨夜被马猴撕破的外衣,少年公子性情面子上,自免不了有些觉得过不去。幸喜包袱里还带着有齐整的衣服,望着和尚说道:“弟子不换衣服怎么去?”

和尚哈哈笑道:“我等出门行路的人,有甚要紧?”说时,随指撕破了的外衣,给景公子看道:“这就是昨夜那马猴给他撕破的。”

景公子一见朱镇岳那种飘逸风神、英爽气概,又知道他负着一身惊人的好武艺,赤手能撕开一只那么大、许多猎人都拿不到的马猴,心里又是敬,又是爱,又是惭愧。暗想:他是西安府知府贵公子,比我只有高贵,偏他能练出这样一身本领来,随着他师父到处游行。我也有了一十八岁,却镇日关在家中,连要出外逛逛,都是派几个下人跟着,怕人欺负了去。和他比起来,岂不要羞死?”心中正在如此想的时候,见和尚指了撕破的衣服给他看,又见朱镇岳解开包袱拿衣,急伸手止住说道:“像公子身上这样撕破的衣,依小弟的愚见,觉得穿在身上,荣幸非常,比世上一切绫罗绸缎,都体面得不知有多少倍!绫罗绸缎的衣,只要有钱,谁也能穿得上身;这一件破衣,不是公子,有谁够得上穿?公子若定要更换了好看的衣才去,即是以世俗的眼睛,待家君和小弟了。”

雪门和尚也笑道:“是呀,景公子的话,虽是带着奉承你的意思,但是实在也没什么可丑,我们就此走吧,累得县大老爷久等,更是无礼了。”

王长胜立在朱镇岳后面,即把包袱接过来说道:“我替公子背着。”朱镇岳只索不更换了。

一行人下来茶楼,景公子侧着身子,在前引道。须臾进了县衙,一直引到里面一个小花厅内,请师徒二人坐了。正待人里面通报,门帘启处,已走进一个便衣小帽、年约五十岁的人来,笑容满面地向师徒二人拱手说道:“老和尚、朱世兄竟肯枉顾,使我得瞻仰风采,真是荣幸极了!”

师徒二人忙立起身,朱镇岳听得呼自己世兄,料到必是和自己父亲有交谊。只因自己在衙门里的时候,一心专在读书,世交父执,知道的认识的很少。官场中的年谊世谊,是最讲究的,一点儿也不能错乱。当下,便呼着老世叔,向前请了一个安。

景晴初忙伸手拉住,逊坐说道:“我与尊翁本是会试同年,又同时分到陕西来,十多年彼此往来,少有间断。就只这几年,因山川阻隔,彼此又都有职守,才阔别了不曾见面。你的两个哥哥夭折的时候,我都在尊府,曾几番劝慰尊翁,想不到只几年不见,世兄便长成一个这般人物,并造诣到这般的本领,实是可喜之至。”说完,回头望着景公子说道:“无畏过来,应重新叩见老和尚与朱世兄,朱世兄的年纪比你大,应称大哥。”

景无畏侍立在他父亲旁边,见他父亲招呼,真个向雪门和尚紧走几步,恭恭敬敬地叩拜下去,忙得和尚合掌鞠躬不迭。起来又向朱镇岳拜,朱镇岳已先拜了下去,两人起来,景无畏仍侍立,不敢就坐,朱镇岳遂立着不好坐下去。景晴初教他儿子在下首坐了,朱镇岳才坐下来。

景晴初望着雪门和尚笑道:“我知道老和尚是有道德的高僧,并有公孙古押衙的绝艺,与华佗扁鹊的神术,我要领教的话与奉恳的事,藏着一大肚皮,不是一时能说得了。我知道老和尚和高徒昨夜一夜不曾合眼,此时不待说是又饥又乏,我已准备了荤素的几样小菜,我们大家吃过之后,两位且休息一日,我藏着的一大肚皮的话,过了明日再谈。”

雪门和尚望着景无畏笑道:“公子,老衲不是曾告罪在先吗,怎的公子倒忘了呢?”景晴初听了,不知和尚先说了什么话,复回头问无畏。景无畏立起身,将和尚在茶楼上告罪的话说了。

景晴初大笑道:“老和尚也太把我父子作恶俗人看待了!我小时候也是个最喜欢使枪刺棒的,只恨不曾遇着名师,才成了今日一个这么文弱的书生。可是我的性情,今年虽已五十二岁了,仍是粗鲁,有那些武将的脾气,说话文诌诌的来不惯。老和尚若把我当一个酸腐的文人,不屑和我拉交情,那就辜负我一片敬慕的心了。至于朱世兄,我既和他尊翁有这点儿交情,我就托大,也要留他在这里盘桓一晌,不怕他不看我一点老面子。”

正说笑时,一个跟班进来,说酒席已经安排好了,景晴初笑着起身道:“仓促也弄不着好吃的,且暂时充充饥吧。”雪门和尚逊谢了两句。景晴初引道出了花厅,到对面的一间陈设很精雅的房里,一字并排,摆了两席酒菜。

景晴初道:“老和尚吃素,我也是喜欢吃素的,我来奉陪老和尚坐这一席,无畏陪你朱大哥坐那席吧。”彼此大家坐定,吃喝起来。虽说是仓促办出来的筵席,官衙里毕竟胜过平民,若拿来和周老五家的酒菜比较,自然是天地悬殊了。

朱镇岳自出西安以来,正是《水浒传》上李铁牛说的,口中淡出鸟来。但是此时,喉咙眼里虽饿得伸出了手,也得装一点儿客气,不好抓着便往口里塞,你谦我逊的,闹了好一会儿虚文俗套,才认真吃喝起来。

吃喝已毕,景晴初父子把师徒二人,带到一间书房里,那书房安了两张卧榻,以外书案、书橱和桌几上的陈设物品,都极精致。景晴初道:“卧具草率得很,两位辛苦了,将就点儿,休息休息,只比荒山旷野略好些儿。”

雪门和尚合掌笑道:“我出家人享受这般供养,真是罪过不小。小徒在家的时候,虽是享受得不差,只是自从进报恩寺,却也很受了些清苦。至于这次随老衲出游,餐风露宿,更是老先生做官的人,想不出的劳苦。小徒今日在老先生这里,就像是贫家的小孩子过年,吃的也有,穿的也有,玩耍的也有,他心里正不知有多痛快呢,老先生怎用得着再这么客气!”说得景晴初父子都笑了。

朱镇岳脸嫩,倒觉有些不好意思。景晴初只略略闲谈了几句,便请师徒二人休息,自带着景无畏出去了。

朱镇岳脱去了撕破的外衣,问雪门和尚道:“师父也睡么?弟子在光未明的时候,沉沉地想睡,跟着一群猎户在路上走,几次险些儿被石子绊跌了。两眼不用劲,便睁不开来,有时分明睁开了,却一点儿也看不见,满眼全是黑洞洞的。既是瞧不见,只得又合起来,谁知这一合起来,就再也不想睁开了,心里究竟是明白在路上行走,不能把两眼长久合了,于是半开半合,马马虎虎地跟着大家,高一步、低一步向前乱走。只是心想,要是有一处可睡的地方,给我安安乐乐地睡一觉,这甜美的味儿,必是平生不曾尝过的。及至进了宝鸡城,不知怎的,睡意就完全没有了。这时候,更像平日睡足了一般,不再睡也罢了。”

雪门和尚道:“这是一种心理上的关系。你一进宝鸡城,先到茶肆中,后又到这里来,全心都被别的事物牵引着,自然把睡魔驱走得无影无踪了。不过停歇上了床,身心一放,定就沉沉睡去。那时睡中的境地,一定很甜美哩!”说了一会儿,也即各自就寝。

不知在这宝鸡县中,又遇见了什么事,且俟下回再写。

忆凤楼主评曰:

朱镇岳顾视破衣,逡巡不前,颇欲易而去之,未免尚有世俗之态。若景无畏之一席话,视此一袭破衣为重,而以绫罗绸缎为轻,是真有豪杰之心肠矣!宜厥后雪门和尚乐为收之门下。虽然,此特二人处境之不同耳,易地则亦然。

景晴初之于雪门师徒,适馆授餐,弥极殷勤之致,人皆谓所以报其除猿之德也,实则亦不尽然,盖有求于雪门和尚耳。比观下文乃益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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