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朱镇岳第二天醒了起来,只见师父已不在房中,便在一张椅中坐下,两眼向房门口望着。不一会儿,忽见走进一个人来,定睛一看,却不是自己的师父,乃是景无畏公子,遂急忙立起。

景无畏见朱镇岳已立在房中,即过来拱手赔笑说道:“大哥已起来了吗?失礼之至!小弟已来这里看过无数次了,见大哥睡得酣美,知道是疲劳过甚,便不敢惊动。已起来了好一会儿么?”

朱镇岳谦逊几句,说道:“刚起来不久。我师父在外面陪老世伯谈话么?”这时见有个跟班在门边伺候着,景无畏便先教那跟班打水来,给朱公子洗漱,跟班应着去了,才让朱镇岳坐了,答道:“老师父此刻正在里面,替家姊诊病,只怕还得一会儿方能了事。这回若不是老师父的法驾降临,家姊的性命固是不保,就是家父家母,也不知要急到怎样。”

朱镇岳听了,方要问景无畏的姐姐是害了什么病,跟班已送洗漱水进来,只得起身洗漱。一看书橱上面放着一个包袱,认得是自己的,遂伸手取了下来,就书案上解开,拿出一件衣服。景无畏喜滋滋地过来,指着宝剑问道:“大哥昨夜杀那只大马猴,就是用这宝剑么?”

朱镇岳摇头笑道:“若是用了这把宝剑,我身上的外衣,也不至被那畜牲撕破了。”景无畏诧异道:“大哥怎的不用这剑呢?”朱镇岳即将当时想活捉了,带回西安去的话说了。

景无畏拍着手笑道:“大哥想的实不错,像那么大的马猴,带回西安去,倒真好耍哩。见过那么大猴子的人,只怕也少,不过须有大哥这么大的本领,方能养这猴。换了旁人见了它,就得吓软手脚,谁有这么大的胆量,敢喂养它哩?”

朱镇岳道:“这却容易。我若是昨日活捉了它,今早就得在这里,买一条大铁链和一把很坚牢的铁锁,锁住了它的颈项。带回西安,就锁在我们府衙后面,那个大花园里的房柱上。它纵然想咬人,有铁链锁了,它能有多大的气力,可拉断那铁链吗?那时随便哪一个人,送东西给它吃,都没有要紧。”

景无畏点头叹气道:“可惜了,只是这也是那马猴作恶太多,天理人情都应遭这般惨死。若给大哥活捉了,说要带回西安有用处,家父碍着大哥的情面,又明知非大哥没人能制服这畜牲,也不便定要留下来正法;那么这畜牲作恶多端,不反得了好处,以后在大哥手里,不是更无人能奈何它吗?那么被它奸死了的,和因被它奸了,羞愤自尽死的妇人,皆永远含冤地下,无伸雪的日子了。”

朱镇岳听了这一派话,心想:“不错,这情理我竟不曾想到,如果我真个活捉了,带回西安去,岂不是和窝藏盗匪、庇护恶人一样的犯法吗?可见得做事不论大小,都得仔细思量,免得事后追悔不及。”

景无畏见朱镇岳沉思不语,以为是自己的话说得过于直率,使朱镇岳听了心里难过,忙用言语来解释。朱镇岳笑道:“我的年纪虽比老弟痴长了几岁,见地实不及老弟多了。这话不是老弟提醒,我心里说不定十年八载,还觉得那马猴撕破了可惜呢。我师父带我出来游历,也就为我不大懂得世故,老弟不要误会了,我若怪老弟说话直率,那我就更糊涂了。老弟刚才说,我师父替令姊诊病去了,不知令姊患的什么症候?”旋说旋穿了外衣,仍将包袱捆好,搁上书橱。

景无畏道:“说到家姊的病症,真是使家父母急得无法。邻近三五百里远近的有名医生,没一个不曾迎接到这里来,认真求他们医治。治不好没要紧,他们那些医生诊过了出去,还得在外面胡说乱道,传到家父母耳里,直气得说不出话。”

朱镇岳性情爽直,听景无畏说了好大一会儿,究不曾说出一个什么病来,不由得截住话头问道:“毕竟是个什么症候呢?”

景无畏道:“毕竟是个什么症候,连我也说不出。家父雷厉风行地着落众猎户要捉拿这只大马猴,一半为的是这猴子犯案过多,一半也就为家姊的病症。外面谣言,说是这马猴作祟,其实何尝与这马猴相干?家姊这病,起了有八个月哪!初起是没有精神,不大能吃饭,每日就只在床上睡着。家父也略懂得些医道,自己开了几个方子,服了几帖药,精神略好了些,但饮食仍是不如从前。三四个月下来,肚子看看地大了。家里雇的一个老妈子,乱说小姐有喜,家母气不过,将老妈子开发走了。从此才延医来诊,吃下去的药也不计数,哪里有一些儿效验呢?倒诊得那肚子一月大似一月。

“大哥是知道的,我们都是诗礼人家,怎会有这种不体面的事,家父母明知是得了什么奇异的病,只是不遇着名医,不能得个水落石出。恰好这几个月,这马猴闹的案子又层出不穷,外面的谣言就有说家姊的病,是由这马猴作祟起的。还有些无赖,平日被家父惩责的,更造出种种奇怪谣言,说得满城百姓都见神见鬼的,竟说夜间看见一只大马猴,在这房上走来走去。家姊几番要寻短见,都被丫鬟看出来了。家母痛哭流涕地劝慰说:‘你这一死,外面的谣言更不得明白。’

“天幸今早猎户来呈报,说公差中了没解药的药箭,有西安报恩寺雪门老师父,路过西太华山给治好了。家父听了,就连忙追问,才知道大哥也一阵到这里来了。所以家父来不及地命小弟出来迎接。家父的意思,本想请老师父和大哥且休息,到明日再求老师父去里面给家姊诊治的。奈家姊这两日肚子胀闷得太厉害,早饭时候已昏死过去了,家母急得哭起来。家父没法,只得轻轻到这房里来,看老师父醒了没有。谁知老师父却已起来,并已听得家母哭声,见家父进来,倒是老师父先开口,问什么人号哭。家父只得将家姊患病的情形说了。老师父真是菩萨心肠,一句话也不推辞,即随着家父到里面。诊过脉息,据老师父说,只须半月工夫即可完全治好,并说有喜这些话完全是胡说,明明饮食之间不当心,吃了些毒物进去,才起了这种鼓胀病呢!”

说话之间,景晴初已陪了雪门和尚,来到书室之中。朱镇岳即规规矩矩地上前向二人请了早安。景晴初笑着对朱镇岳说道:“如今要屈留你在这里几天了,因为已蒙尊师应允,留在敝署替小女治病,大概总有十天半月的耽搁吧。这么一来,你们哥儿俩倒可多叙谈几天了,并且我很想教无畏跟你学习一切呢。”

不知朱镇岳怎生回答,且俟下回再写。

忆凤楼主评曰:

无中生有,捏造谣言,此为世人之通病。景小姐得怪疾,而外人之浮言即纷起,亦其一例。幸遇雪门和尚,始得起沉疴、全清名,否则景小姐一死不足惜,尚留污名于身后,岂不冤哉!

医生为人治病,所以造福人群者也。今不能治人之病,反在外散播种种流言,不恤污人之名,求卸一己之责,此其心尚堪问乎?吾恨不能食此辈医生之肉而寝其皮!

朱镇岳之于马猴,固欲得而生擒者也,愿既未偿,中心未尝不耿耿。景无畏无意申,竟得一辟其谬,使之释然于心,谢过不遑,然则景无畏诚朱镇岳之畏友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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