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香港红磡船坞的附近,虾球好容易逃过了英国警察的追赶。想不到他的生意又碰到了劲敌,他的果酱面包和奶油面包都很少人过问了。有一担牛腩粉的生意抢过他们的前头,一毫有净粉,二三四毫有牛腩、牛杂粉。不久这担牛腩粉的生意又给一个白粥摊抢去了。白粥半毫起计,油条、牛脷、油香饼、松糕也是半毫一件,猪肠粉、白糖糕、豆沙角是一毫起计,工人们有一毫钱就解决早点了。在这种生意竞争的下面,虾球失败了;但他不愿意他妈妈知道他的惨败,他想尽了一切的方法,把他的面包卖出去。他找到往日的熟客,求他们帮忙,他碰到一两个较为知己一点的工人,就向他们恳求说:“你们照旧吃面包吧,不然我妈妈就会挨饿了!”有些爱开玩笑的工人答道:“卖不出去,吃面包当饭餐还不是一样?你真笨!”

后来他碰到了一些连半毫钱也没有的工人,他向他们兜卖面包。工人问:“赊不赊?出粮时结账。”虾球想了一想,答道:“好,好汉一言为定。”这样一来,他的生意又好起来了,居然卖得一块不剩。但他回家去却交不出账来。他自己编了一套鬼话去骗他的妈妈,说甚么一个同行朋友的妈妈病了,他借了钱给他,讲明一星期交还。这样,他的谎话愈扯愈荒唐,每天都得另编出一个交不出账来的原因,而把赊账的真实死不吐露。第三天,他妈妈再不受骗了,她狠狠地打了他一顿。他很爱他的妈妈,他觉得妈妈吃不饱饭是他的责任,他咬着牙齿忍受她的打骂。

他妈妈有一个老毛病,每一次打他,最初是非常凶狠,但是打了儿子几分钟,自己的手就慢慢软起来,到了最后,她就丢下手上的木棍,自己哭起来了。虾球最怕他妈妈这最后的一哭,更怕听她对她自己身世的哀诉:甚么丈夫在十五年前虾球没出世就做猪仔①去了美国金山啦,甚么她的大儿子在十年前给乡长“两丁抽一”抽去当兵啦,还一口咬定他把生意本赌输精光,害得她有一天要跳海死啦……虾球听了这些含泪的哀诉,心里就非常难过。但他也有一个怪脾气:做事多,说话少,甚至受了甚么委屈,也不愿意解释明白。他妈妈也摸惯了他的脾气。第四天一早,就悄悄地跟在他背后,侦察他的行动,她看见他的生意好得很,一二十个工人先后围拢来吃面包,工厂的汽笛还没响,面包就卖光了,工人们一个个拍拍屁股走开。她高高兴兴走近虾球,第一句话就说:“虾球,把钱拿来!”虾球摊开双手,露出一副难过的神色说:“妈,没有钱,今天是四号,他们要十五号才有钱结账呢。”他妈妈听了这句话,气得目瞪口哑,“拍”一声打了他一巴掌,再一手抓着他的衣领,用劲拖回家去。

【①:“猪仔”──为帝国主义者服务的人命贩子,诱骗贫困的中国人到外国去替资本家做工,这种人被困在轮船的舱底,像牲畜似的受非人的待遇。人们叫他们做猪仔。】

他跟他妈走了十几步路,突然站定了,用一种怜悯的眼光望了他妈一眼,然后用右手一格,就把他妈握着他衣领的手格开,即刻转身向相反的方向奔跑,让他妈的叫骂声留在远远的后边。

虾球,这个十五岁的孩子,从今天开始就过他的独立生活了,这个五颜六色被外国人统治的世界显在他的面前,他感到几分迷惑。他跑了一阵,便休息在漆咸道的一片草地上,自己想:我难道找不到一样工作可以活命么?难道要永远做小贩受尽英国鬼子的气?香港几百万人都活下来了,我总不相信就会饿死我!我晚上睡在这里的石板上,不必出租钱;至于吃饭,等机会吧!……他也想到他的妈,她自己做纺纱零工,自己一个人吃饭,相信她不会饿死。他以为他走了出来就是对她妈妈的一种帮助,家里从此少他一个人吃饭了。这样一想,好像前途顿显光明似的,他站起来,朝尖沙嘴的方向走去。

尖沙嘴的九龙仓码头,有一艘美国大轮船刚靠岸。接客的人们挤满了码头铁栏外边一带地方,虾球也凑热闹挤进人堆中去。轮船的舱面上站着几十个华侨乘客,他们有些用望远镜向接客的人堆中照望,接客的人有不少手上打开一张白纸,上面写着冬瓜大的姓名,不住地向头上摇晃。当那些远别了故乡几十年的华侨,发觉有亲人高举着他自己的姓名就跳跃几尺高,不住挥动手帕和帽子,跟岸上的亲友打招呼。虾球觉得非常有趣。他想,如果船上有一个竟是我的爸爸,他怎能认出我来呢?我又怎能认出他来呢?他好奇地挤出到码头边,对着海上的各种船艇发呆,有几张小艇湾到大轮船的旁边,船家们竖起高高的竹竿,竿上套着小网,向船上的人客讨钱。

一张小艇靠近他的脚下,有一个人从艇里跳上来,虾球高声唤他:“王狗仔!”这人抬高他的尖下巴,睁开浓眉毛底下的一双三角眼,在人丛中找到了虾球。他问虾球:“还卖面包吗?”虾球向他开玩笑道:“你不来收规,我也不卖了。”王狗仔盯了他一眼,走近他的身边时,在他耳边说:“跟我来!”虾球跟了他挤出人堆,走到公共汽车站的背后,王狗仔站住端相了他一回,然后问他:“你跟谁来?你做谁的马仔②?”虾球答:“我自己一个人来。”他又再问:“你做谁的马仔?”虾球答:“甚么马仔?我不懂。”王狗仔听了笑一笑,说:“你这外行,一个人怎能捞得起世界,你就做我的马仔吧!”王狗仔问他身上可有钱?三十六元③,三元六毛,三毫六分都行,虾球把他的口袋翻转来,掏出了一张半毫的三分六,问王狗仔:“要不要?”王狗仔接过来,然后郑重对虾球说:“从今以后,你就算是我的人了,有饭大家吃,有难大家当,如若变心,白刀进去,红刀出来。一言为定了。”虾球正不知道怎样答他才好,王狗仔已从袋里掏出一张五元钞票,塞在虾球的手上,说道:“你拿去吃饭,正午十二点在刚才的码头边等我!我们今晚出海钓鱼。”说罢自己就挤进人丛中去了。

【②:“马仔”──香港有组织的流氓的狗腿。】

【③:“三十六元……”──参加香港某种秘密流氓组织的第一次入会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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