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这个殖民地社会,到处张着许多有形无形的罗网,虾球偶然碰上了这许多罗网中的一张,不知不觉就给套住了。

虾球接了王狗仔的五块钱,真是又惊又喜,觉得果然天无绝人之路。还能够出海钓鱼,这才有趣哩!他不再去关心码头接客的热闹景象了。他走到九龙仓的背后,走进一间潮州人开的熟食店里,用手指点着三样不知菜名的熟食菜,吃了三碗饭,结账才用去了一元零五分。虾球在肚子里打了一个底:菜是每样二毫,饭是每碗一毫半,下回吃饭就有数了。

虾球出来在半岛酒店一带打转,时时留心车站钟楼的大钟,他一面蹓跶,一面怀念王狗仔。在好几个月以前,王狗仔是他的面包摊三个收规人中的一个。每一个收规人都代表着看不见而感得到的一种可怕势力。人们都情愿每天让这些收规人拿去三毫五毫,或一元八角,买来一天的平安。做买卖的人,没有一个不是“有主归主,无主归庙”,各有依托的。你不出这些黑钱,警察和流氓就会打得你头破血流,使你做不成买卖。在三个收规人当中,虾球比较喜欢王狗仔,因为他多少还有一点情义,当生意冷淡的一天,他就特别宽容不收了。其他两个可不行,只有多收,从不减少。自从王狗仔忽然到别地方发财以后,虾球就时常想起他,因为新换的收规人比王狗仔坏得多了。他又想起“马仔”这个怪称呼,到底是甚么东西呢?马是给人骑的,难道他,把我当马骑吗?但不管怎样,吃饱饭再说。他打定主意,就跟王狗仔做一个时期马仔吧,看他怎样待我。

大钟楼的钟声敲了十二点,虾球刚走到邮局的门口,他快步赶到码头去。王狗仔在艇上骂他:“我以为你死了?”他跳上小艇去,船家女用手上钩竹向码头一顶,小艇就荡出去了。艇上除了船家佬船家婆和船家女三人外,还有一个用绳索套住了的船家仔,两三岁模样,很有趣。王狗仔的脸色很不好看,虾球只好跟船家仔玩了。

“虾球!”

虾球抬起头来望一眼唤他的王狗仔,他那一双三角眼很难看,满眼红筋,像是几夜不曾睡过,又像是喝了烧酒一样。王狗仔继续说道:

“虾球,我们今晚要出鲤鱼门去钓鱼,你会游水吗?”

“我会!”

“跳水会不会?头先跳下或脚先跳下都行。”

“我能跳!我跳得红磡码头一样高!”

“会不会爬绳上树?”

“会爬树,不会爬绳。”

“你能爬吊梯上轮船吗?”

“这个容易!”

他拍一下虾球的肩膀,叫道:“好家伙!你够资格跟我钓鱼了!”

小艇从尖沙嘴划到湾仔的海面,足足要三个钟头,因为在中途王狗仔还做了几次生意。当小艇荡到湾仔海军船坞的海面,王狗仔叫艇家婆用钩竹搭上了一艘小军舰尾巴的风眼,王狗仔站出艇面来向军舰上一个英国水兵用英文叫道:“威士忌?威士忌?”说罢再伸出三只手指来,小兵摇摇头,他又多出两只手指,水兵就转身回去了。王狗仔向艇家女喊道:“亚娣,快把篮子拿出来!”亚娣从艇旁抽出一枝竹竿,竹竿顶上结有一个小网袋,王狗仔一手掏出了钞票,一手接过竹竿,就向军舰伸上去。竹竿刚伸到舰面,那水兵就敏捷地放一包用纸包好的东西在网袋上,王狗仔很快的放下来,背转身打开纸包瞥了一眼,证明了酒瓶上没有开过口,就把一张十元钞票包好送上去。水兵收了钞票,他就顺手把艇顶开,连声“星茄!星茄!”就钻进艇里来。半点钟后,他又向一艘法国商船的厨役收买了一大桶吃剩的牛扒,才花了两块钱。小艇湾到湾仔码头,王狗仔命令虾球提着那桶牛扒,跟着他上岸。他们到了修顿球场对过的小巷里,有一家熟食摊出六块钱全部收买了他的一桶牛扒。那两瓶威士忌酒,他交到了春园街转角的一个小贩的家里,告诉那小贩的女人道:“五婶,五叔回来你告诉他,我今晚出海钓鱼,天黑以前叫他送三百块钱到亚娣艇来。”说罢放下酒就走了。虾球跟在他的后边,心里觉得很奇怪,他问王狗仔:“王大哥,钓鱼要这样大的本钱?到菜市去买两毫钱的鸡肠就行了。”王狗仔笑道:“鸡肠是钓小鱼,我们钓大鱼啊。”虾球道:“赤柱有大鲨鱼出现,我们是不是钓鲨鱼?”王狗仔闭了嘴,不多讲了,虾球依然摸不着头脑。王狗仔走到一家寓所的楼梯门口,叮嘱虾球道:“你回艇上去,我上三楼尾房找六姑,五叔来找我时你就带他来,记住门牌!”虾球默记在心,自己回去了。艇上只有亚娣一人看守,艇家佬艇家婆都上岸去了。亚娣问他:“王狗仔呢?”虾球道:“他到六姑那里去了。”亚娣自言自语道:“这个家伙,一世做女人奴!”虾球问:“我们今晚出海钓鱼是不是?”亚娣道:“你钓过吗?”虾球道:“我钓过的,我是用蚯蚓、鸡肠来钓,我们今晚用甚么来钓?”亚娣望了虾球一眼,然后笑问道:“你叫甚么名字?”虾球答:“虾球。”亚娣问:“几岁?”虾球答:“十五。”亚娣问:“坐过牢没有?”虾球答:“没有。”亚娣问:“家里有甚么人?”虾球答:“一个妈妈。”亚娣想了一想,再问他:“你同王狗仔有亲戚吗?”虾球摇摇头。亚娣就对他说道:“虾球,你还是回家去吧!这种鱼不是你钓的,危险得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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