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海面上有一只小艇,掌舵的艇家佬是九叔,划船的是他的老婆九婶和他的女儿亚娣。雇艇人是鳄鱼头老洪。他这个冒险的大捞家,在香港站不住脚了,现在打算另换一个码头。

黄昏时分,这只艇划到荃湾海面。鳄鱼头打发九婶上岸去买一床新棉被和一张草席,决定连夜赶程,逃过香港警察的追捕。九婶上岸时,他又吩咐道:“九婶,回来买两樽五加皮,再买十元熟菜,大家同九叔饮一杯!”九婶遵命上街去了。

这时,旁边的一只花艇上,传来男女对答的歌声:

女:“新打薄刀共哥斩缆,斩开大缆免卑人弹;”

男:“大缆斩开小缆又续,续番条缆共妹痴缠。”

鳄鱼头问亚娣道:“亚娣,你会唱‘咸水歌’①吗?”亚娣道:“我不会。”鳄鱼头笑道:“水上的艇妹,谁不会唱咸水歌呀!你听!”

【①:“咸水歌”──水上人民当中流行的民歌。】

女:“买木唔知心里烂,拣人容易拣哥难。”

男:“买包花针随路撒,搵针容易搵妹难。”

女:“正月芥兰二月荞菜,绕埋头髻等哥开来。”

男:“拆只大船装只小艇,得来方便带妹埋城。”

女:“船头擦穿船尾擦烂,擦穿擦烂不见人还。”

男:“装只大船还有两样,想妹唔到实在心伤!”

鳄鱼头听罢哈哈大笑起来。他觉得“新打薄刀共哥斩缆,斩开大缆免卑人弹”这句歌,也正是唱出他此时的心境来。他在香港几十件犯法案子都一齐给人破获,他跟香港连系的一条大缆,不能不一刀两断了。他今天正在苦心计谋,怎样来一下“大缆斩开小缆又续,续番条缆共妹痴缠”。想到这里,他不禁有点黯然。他的露水太太洪少奶,此时不知落在谁家?她究竟跟了马专员远走高飞,还是勾搭上了魏经理藏在金屋呢?听着隔舟的情歌,他忽然心酸起来。他今晚得借一杯烧酒,在这荃湾的海边,浇一浇他的愁肠了。

亚娣是懂得唱咸水歌的;她听见邻舟的缠绵歌声,再看到那艇上窗帘低垂,灯火摇曳,自己也有无限的感触。她想起那个痴心少年虾球,今天不晓得流落何方?生活怎样?自从那次他在养生米店病倒,在他迷迷糊糊的梦呓中,她曾亲过他的脸摸过他的心窝以后,就不再见到他了。虽然她到过鳄鱼头公馆去探望他,那两个娘姨又不让她进去,她至今还怀恨在心。现在鳄鱼头在艇上,她三番几次想探问虾球的下落,又不好意思开口。

鳄鱼头想到这次逃亡,还有好几天舟程,恐怕艇上粮食燃料不够,他又打发九叔上岸去备办一切,九叔接过钞票,有神无气地上岸去了。鳄鱼头等九叔走远了,就回过头来对亚娣道:“亚娣,现在他们都上岸了,你有甚么话要对我说?”亚娣道:“说甚么?我没有甚么话要对你说。”鳄鱼头道:“我看出你好像要对我说甚么的样子。说呀,有甚么尽管说。我鳄鱼头上天下地,甚么事情,人家不敢做不能做的我都可以一手包办!”亚娣想了一想,觉得跟这个人答话,要特别留神。她“眉精眼企”地望了他一眼,就问道:“洪先生,你到底要雇我们的艇到甚么地方去呢?你说明白等我们好打点。”鳄鱼头笑笑,说道:“这不用你姑娘操心,有水路可通的地方我都要去。我暂时离开香港一个时期。我雇你们一天,我就给你们一天人工伙食。你想这两年来,我鳄鱼头可有亏待过你们?”亚娣素来风闻这个人名堂大,不好惹,那些杀人不眨眼的流氓,也敬他三分。今天他下艇时,虽然神色慌张,像个被人追赶的失魂狗,但腰上有两支手枪,皮箧内有大把金器银纸,还是小心应付他为上。她说道:“洪先生,你往日待我们的确好。今天你要到哪里去,也不妨告诉我们呀。”鳄鱼头道:“事关秘密,今天你不必问,迟两天你自然明白。”亚娣道:“你不带一两个使用人吗?你丢虾球在香港怎样生活?”鳄鱼头睁大了他的眼睛,诧异她说他丢虾球在香港,他含糊道:“我老婆还在香港呢,何止虾球一个人?”亚娣道:“你太太有钱呀,她饿不死;虾球他到哪里吃饭?油麻地码头的人,个个都说养生米店给警察封了,他再也没便宜米吃了。”亚娣说罢留心看鳄鱼头脸上的神色,她觉得他的样子很难看。鳄鱼头道:“你放心,我临走给了他一百块钱。”亚娣进一步追问他:“一百块钱够吃多少时候呀?”鳄鱼头道:“啧啧,这才怪!你多么记挂着他啊!你比我还耽心我家工人的死活。好,等我住定下来,我一定写信叫蟹王七把他带来。”亚娣听鳄鱼头说把虾球带来,她并不掩饰她心里的高兴。鳄鱼头在她的眼色中看到一种他猜不透的东西。到底她把虾球当亲弟弟看待,还是当作心爱的情人看待呢?这姑娘的心事可猜不透。

九婶在街上替鳄鱼头买棉被、草席、五加皮酒和烧鹅乳猪,合起来她一共揩了鳄鱼头五块钱的油,她但愿天天替鳄鱼头买东西,天天揩油,不久她就可以打一只金戒指作为私己了。她碰见九叔,九叔问她:“你踢到银纸吗?这样欢喜!”九婶道:“我揩他的油,不吃他,吃谁?”九叔道:“你慢开心,你晓得他要到哪里去?”九婶道:“管他到哪里,他天天支人工伙食,他到没雷公的地方我也去!”九叔道:“你真开心,你不知道鳄鱼头这个人不好惹,他身上有枪,警察到处要捉他,你能料到路上不会出事?”九婶道:“你这老鬼,我没有见过你今天这样胆小,萝卜头②在香港时,你走西贡走南头不怕死,今天你怕死,要断穷根,就要卖命呀,死老鬼!”她把老头子骂了一顿。九叔不跟她吵,他到米店去买米,又到柴铺去叫人送柴,回到艇上来,一齐动手弄晚饭。

【②:“萝卜头”──香港人对日寇的称呼。】

弄好饭,鳄鱼头吩咐他们把艇摇出去,然后才开饭。在艇上吃这一顿晚餐,鳄鱼头不胜今昔之感。他一面向九叔联络敬酒,一面想自己的心事:想当日我鳄鱼头何等威势,上自便衣探长,下到地痞流氓,贵人如驻港专员巨公,红牌如石塘名花妓女,谁不卖我的账,洪哥前洪哥后地巴结我!如今在这个艇上,跟这几个蠢猪似的艇家吃饭,还要陪小心请他们喝酒,防他们走漏风声,知情报信。我鳄鱼头今天可算是落魄英雄了!他举起酒杯来大声对自己说道:“落魄英雄干一杯!”九叔莫名其妙,也跟他干一杯。他们把两樽五加皮喝完了,鳄鱼头就举起一双筷子,点着九叔的额角说道:“九叔,你听着!我们出来捞世界,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你要眉精眼企,醒定一点呀!我叫你到东,你就到东;叫你到西,你就到西;想发财,就跟我来!你张大眼睛看吧,我鳄鱼头四海为家,随处落地生根。三个月后,我做一番大世界给你看,风水先生哄你十年八年,我只要三个月就包你一身光鲜,装过一只新艇。九叔你醒定一点呀!”九叔一时想不出该怎样答他,九婶就应道:“洪先生,我们水上人也是四海为家呀,只要你先生给人工给饭吃,远到没雷公的天边,我们都愿去。”亚娣瞪了她妈一眼。她心里真不愿意漂泊,她宁愿留在住熟住惯了的香港,她在这里出世,香港才是她的故乡。但她作不得主。她这只小艇,一天天靠近珠江口,直向内地驶去。

第二天黄昏时分,他们的艇湾泊在一个叫做鹤嘴洲的岸边。鳄鱼头在艇前看见渔舟三五,岸边人影幢幢,他觉得这里的形势不好,恐有意外,叫九叔再沿江驶上去。九叔一把火道:“你当我是牛吗?牛也要休息吃草呀!”

珠江沿岸,向来堂口众多,土匪如毛。如今战后百业凋零,加上国民党的黑暗统治,弄得人民求生无路,借贷无门,很多铤而走险,上山落水,各寻活路。鳄鱼头也早知道河水不靖,路途艰难,但他在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自信应付那些草莽英雄,还有多少本领。他把那些人分为四类,预想好对付他们的手段:一类是勒收行水拦途打劫的土匪,他就自认是三枝香大头佛的拜把兄弟,请他们高抬贵手;一类是退伍官兵落草为寇,他就说自己也是黄埔军校出身,现在走投无路,请给他打多一份数;一类是统字头的缉私人马,他就数出他在日本侵占香港时期地下工作的成绩来,求他们网开一面;一类是黑社会中的三只手,他就摆出两度手势,叫他们叩头认他做前辈老大哥……他思虑得很周密,加以身边有两支枪,如有甚么冬瓜豆腐,就打穿他五脏六腑,看看我鳄鱼头的厉害。因此,九叔不愿再驶上去,他也就算了。吃饭后倒头便睡。

鹤嘴洲原来是走私的孔道,这地方港湾曲折复杂,河流交叉蜿蜒,且属三不管地带,素来是私枭丛集的地区。一到天黑,便电棒云集,到处是闪去闪来的电火信号。鳄鱼头在棉被中解开他两支左轮手枪,上满子弹,一支放在枕边,一支放在肘下。他不时撩开被角向外瞭望,侧耳静听外面的动静。小心准备,以防万一。

半夜,岸边有一个小心的走私客,用电筒照照九叔小艇尾巴上的号码,发觉不是中国政府发的牌照号码,他狐疑起来,恐怕是香港派来的侦探船。他转头回去告诉鹤嘴洲的土霸烟屎陈,说有一只香港来的小艇,形迹可疑。烟屎陈刚抽足大烟,一骨碌爬起床来,一手拿电筒,一手执起驳壳手枪,跟走私客出去看个明白。

机警的鳄鱼头看见电筒光在他的艇上晃几晃,他就叫醒九叔、亚娣道:“九叔,快起来!亚娣,快起来把艇摇出去!”他自己却依旧蒙被装睡,静听外面的动静。走私客带烟屎陈走到江边时,鳄鱼头的艇已经摇开岸好几丈远了。

走私客、烟屎陈两人坐一条舢板追上来。这时一轮明月当空,鳄鱼头俯身伏在艇面上,看见舢板一起一落的双桨,在水面上拨起了一道道闪亮的银光。他看清楚舢板上只有两个人,两人中只一人有一支短枪,他自己暗地偷笑起来。他吩咐九婶道:“九婶,用力划呀!不要怕,不要叫嚷救命,我一个人就可以收拾他们。”在舢板上的烟屎陈也叮嘱走私客道:“不要出声,靠近他们艇边再说话。千万别打草惊蛇!”

双桨的舢板像箭似的追上来,眼看着就快要赶上他们了。亚娣掌舵,九婶九叔拚命划艇,鳄鱼头扎紧裤带,握好手枪。他心想:不发一弹擒人是上策,讲数口放下买路钱松人是中策,格斗打死人是下策,给人打伤是失策。鳄鱼头吩咐九叔道:“九叔,你好好招呼他们,先君子后小人,你听我指挥,不要乱动!”他看看舢板已快追到了,就命令亚娣道:“亚娣,转右艇,打横艇!”艇一摆横,烟屎陈的舢板已经贴近鳄鱼头的艇了。烟屎陈左手射电筒,右手举起驳壳枪,喝道:“乡里!你们赶投胎吗?划得这样快干甚么?”九叔应道:“今晚月色好,想早点回去呀!”烟屎陈道:“阎罗王还没这样快点名,你急甚么?快说!船上装的甚么?”九叔道:“没有甚么,一位亲戚病了,不能起来,我送他回乡下去。”烟屎陈道:“见你的鬼,我要检查!”九叔道:“检查?你高兴检查就上来吧!”烟屎陈就跳过艇来,走私客用绳把舢板栓在艇边,也跳过艇来。

烟屎陈用脚尖踢开鳄鱼头的被角,鳄鱼头撩开被就顺手举起右手的左轮手枪,烟屎陈眼利脚快,他闪电似的飞起右脚尖,把鳄鱼头右手的枪踢落在艇上,用驳壳指着鳄鱼头的额头冷笑道:“我烟屎陈吃的夜粥也不少了,你再回去学几年吧!快起来让老子搜身!”鳄鱼头非常镇静,他借着月色,看见烟屎陈的驳壳的大机头还没有扳起。他笑道:“嘿,有时候吃过几十年夜粥的老师傅也会失手被擒呢!喂,师傅,你看你的大机头还没扳起呢!”烟屎陈一看果然不错。他上艇时一时疏忽,忘记扳起大机头,这时他看见鳄鱼头的手枪还没拾起来,他就垂下手想在右髀骨上用力把大机头擦起来,但鳄鱼头的左手举起来比他更快,鳄鱼头喝道:“不动!一动就送你命还阴!”他左手用枪指着烟屎陈,眼睛盯着他,右手就拾起另一支左轮,跪倒一边膝头,双枪指着他们两人,再喝道:“丢下你的驳壳!我数三下,你不丢枪就对你不住!”烟屎陈听鳄鱼头数到第二下,就丢下他的驳壳枪。鳄鱼头叫九叔:“九叔,你拾起那支枪!”九叔遵命拾起那支驳壳。鳄鱼头又吩咐他道:“九叔,在我的口袋里拿香烟打火机出来。”回头又对哪两个人说道:“兄弟,站着很辛苦,坐下来歇一歇吧!”烟屎陈、走私客二人不知如何是好,想一想,只好坐下来,任由鳄鱼头摆布。九叔把打火机拿来,却忘记拿香烟。鳄鱼头对烟屎陈说道:“有香烟吗?兄弟。”烟屎陈即刻掏出一包香烟来,仔细撕掉玻璃纸,揭开,弄一弄手势,露出三根香烟头,中间一根突出最高,左右两根稍低,仰手递给鳄鱼头。鳄鱼头很内行地伸手把中间最高的一根按下去,把最低的一根拔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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