鳄鱼头奉张果老之命出巡各地,大有收获。他回报张果老,说各地英豪,都一致拥戴果老出山。即使是防务经费不能统办,但各地赌馆、烟馆,实际上也是自己的兄弟在保护。北自江村,南至鹤嘴洲,西自沙溪,东至罗冈,那一块地面的烟赌不是在自己人武装保护下而日渐发展?既有其实,何贵乎名?说得张果老雄心勃勃,他决心干一下,在上头给他考虑的几种任务当中,他打算接受那最有利的一种:珠江两岸清剿司令。他并保荐鳄鱼头洪斌任副司令。这本来是内战时期一种临时的体制,可大可小,可有可无。有饷有人则存,无饷无人则废;用得着则留,用不着则裁。

张果老也不作怎样过高的期望。他看见抗战时期的那些中将少将军师长们,大家都向地方择肥而噬,分别就任各区清剿司令,并领得多少舰只和饷弹,纷纷走马上任。他也不甘落后,愿屈居末座,保守他自己的几万石田产和卫护手下一班徒众的饭碗。鳄鱼头虽然是进过军校、捞过军队,可是半途出家,已多年不吃军队饭;此时忽奉上头一纸委令,委他做少将副司令,他觉得十分兴奋。他缝了两套新军服,买了一副金板底一粒星的少将领章,在房间里穿戴齐整,照照镜自己欣赏一番。他并叫人替他拍一张全副武装,捧读“中国之命运”的照片留为纪念。他把司令部设在鱼珠炮台附近,布置妥当,然后集合他的得力干部蟹王七、烟屎陈、死蛇、鸡眼和那两个在观音山上用木枪剪径的青年人麦财、赵胜等等,训话一番,要他们督率队兵,遵守纪律,不得败坏正副司令官的名誉,训话毕,便坐车进广州市去看他的太太。

他到了新亚六楼六〇八号房敲门,伙计说道:“马专员公馆今晚有跳舞会,罗小姐很晚才能回来呢。”鳄鱼头走下五楼,黑牡丹一个人正闷得难耐,看见鳄鱼头进来就埋怨道:“怎么去黄埔七八天还不回来呀?”鳄鱼头道:“你知道我有多少事情?我们的司令部成立起来了,少不免要布置一番。”黑牡丹道:“你去了几天,这里出了一些事情。亚娣、九叔、九婶都给人打伤了!”

鳄鱼头吃了一惊,问道:“他们出了甚么事?”黑牡丹道:“这也难怪他们,他们不懂得省河的规矩,埗头主④问他们要埗头钱,一开口就要十万,他们不肯给。埗头主吓他们,九婶就骂道:‘你想要钱,蛋家婆捞蚬,第二世啦!’这一来,码头上的一群烂仔⑤就扑下去打他们,不知怎么一来,乱哄哄竟踏伤了九婶的小孩子,那小孩子受了重伤,几天不吃不喝,吃药也吃不好,今早就断了气,死了!”鳄鱼头问道:“他们现在泊在哪里?”黑牡丹道:“泊黄沙码头。”鳄鱼头道:“我过两天去看他们。”

【④:“埗头主”──码头上的恶霸。】

【⑤:“烂仔”──流氓的俗称。】

虾球又给秋夜的冷风吹醒了。他睁开眼睛,望见天上闪耀的星星,在偷窥着苦乐不同的人间。身边的牛仔蜷曲着他的双脚在发抖。虾球移身靠近牛仔,用自己身体的体温来偎暖他,让他得一夜好睡。

鳄鱼头半夜醒来,他悄悄打一个电话上六楼,回答说罗小姐还没回来。他知道这一类的跳舞会一闹又会闹到通宵,此刻正是歌甜舞醉的时候,自己不妨去凑凑热闹。他就穿起衣服,叫汽车开到多宝路马公馆去。

鳄鱼头给马专员的大少爷和二小姐请进去,马专员的太太迎出来跟他握手,请他坐下。他看不见马专员和他的太太洪少奶,他不便探问。有一位交际科长过来跟他握手,介绍他跟左右的官绅小姐太太们认识。鳄鱼头坐下抽了一根香烟,为了表示对主人的尊重,他站起来请求跟马专员太太跳舞。这个大客厅很宽敞,三十对舞伴在厅中回旋,还有余地。二楼四周有回栏走廊,可以凭栏看人跳舞。靠门右侧是一个弹子房,里面有两张桌球枱,他看见有几个总部的高级幕僚在那里打弹子。靠里的侧房是一个酒吧间,有几个在新亚常见的侍役在里面招待客人喝香槟酒。他听见楼上有麻将牌声,他问马太太道:“马专员在上面打牌吗?”马太太道:“上面开了三枱麻将,副座、罗小姐、马先生跟几个美国顾问都在上面。美国人学打麻将真快!”

鳄鱼头问道:“马太太听见说过关于我的事情吗?”马太太道:“是关于运输舰的事吗?”鳄鱼头道:“就是这件事。上个月我跟马专员说过了,要是调我长驻榆林港,我就不干。”马太太道:“那不是长驻在海南岛,只是一个月来回广州两三次,这样你肯屈就吗?我听他说过,要是你能吃一点风浪,押运公物来往两地,这就可以商量。”

鳄鱼头道:“那就劳烦马太太转达,我可以担任下来。只是有一点遗憾的是,管理员的职衔不大好听,我最近挂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职务,马太太你也知道啦,虽说是个空头官职,但也是少将衔啊。”马太太笑起来道:“那管理员是上尉衔,实在是委屈你了。”

鳄鱼头道:“那倒不要紧,小小也是一个实缺呀。只要把名称改为舰长,哪怕这舰小到载重三百吨,我也愿干。”说到这里,一曲乐终,鳄鱼头送马太太回原位坐下。洪少奶出现在楼上的回栏上,后边跟着一个美国人,鳄鱼头装作不曾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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