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娣的小艇把两男一女的青年人送上了石围塘的码头,三姐不让丁大哥和穿西装的送她到火车站去。她笑着说道:“你们送到这里好了,我自已一个人去搭火车。丁大哥,万同志,还有甚么交代吗?”那个姓万的低头想了一想,然后说道:“同志们这两年流动大,多少好战友都把身体拖垮了,今天的医护工作是应该加倍重视的。你好好搞出个制度来吧,像过去那样,太不成话了。”三姐点点头,她望一眼丁大哥,问道:“你甚么时候来呢?”丁大哥道:“快了!”三姐跟两人握别,然后就提起她的小藤箧,走上火车站去了。万、丁两人一直到望不见她的背影后,才坐原艇划回市区。

在艇上,他们两人默默无言,好像是神游到另外一个甚么世界去似的。到了江心,老万说道:“我昨天到文德路借到一本苏联内战史,温读一次,我有很大的感触。我们常说革命是艰苦的,不错,它是非常龈苦的,我们深深知道,可是,我觉得,一九四八的中国的环境,比一九一八的苏联的环境好得多了!别说老百姓,就是反动派阵营里的人,也不怀疑我们的胜利。”丁大哥应道:“那是因为有这么一个强大的社会主义国家和世界民主力量支持我们的缘故啊!”老万跟着像作结论似的说道:“我们为了迎接明天的胜利,一定要打垮光头佬这张别脚王牌──TV宋。在各方面和宋子文竞赛,我们必须打垮他,而且一定能打垮他。”丁大哥道:“在我们的岗位上应该一定要做得到的事情是拖住他的后脚,叫他一个兵也调不出去!然后慢慢吃掉他!”亚娣用劲把艇划靠黄沙码头。

这两个人上岸后就不再谈话,一先一后距隔十步左右走进六二三路。他们在西濠口又碰见了浪荡在马路上的虾球。

是虾球先看见丁大哥的;他正在新亚酒店附近徘徊,猛然抬头看见丁大哥在马路边买香港报纸。他奔跑过去气喘喘地唤声:“丁大哥!”丁大哥侧过头来,看见一身褴褛泥污的虾球,他问道:“你是虾球吗?”虾球道:“是呀!丁大哥,我找得你好苦!”丁大哥拿起报贩找回给他的钞票,就离开报摊,虾球跟着他走。丁大哥问道:“你找我做甚么?”情急的虾球好像遇见了自己的亲人似的,把他最最逼切、最最苦恼的问题提了出来道:“丁大哥,我要投游击队!”丁大哥道:“在马路上不要乱说话!”走了两步,他小声对虾球道:“游击队生活很苦,有朝没晚的,吃不上饭是常事,有时还丢掉性命,你知道么?”

虾球道:“我甚么都不怕,甚么都愿做,只要有饭吃就得了!”丁大哥小声道:“你这种想法不对呀!只要有饭吃就得了吗?你把游击队看成是施饭站了。游击队是战斗的队伍,不是慈善机关哩!”虾球不知道怎样说才对,他性急起来,牵一下丁大哥的衣袖道:“丁大哥,我不会说话,你别怪我。我跟你!不管你带我去做甚么!”在敌区隐蔽的丁大哥,这时候没有多照顾一个人的能力,尽管他对虾球此刻的境遇有高度的同情心,但他却认为流浪儿的产生是这个腐朽社会的必然结果,他不能因为怜悯虾球而把他收容起来。当虾球举着一双殷殷的眼睛望着他时,他的确不曾动过一点怜悯之情,他觉得对于个别不幸者的怜恤是无益的。他默默不答复虾球的要求。虾球又道:“丁大哥,我跟你做事!你不是说过有许多小鬼能做大人一样的事吗?我还不会烧枪,但我可以学啊!”

丁大哥觉得虾球在马路上无忌地谈这些事是很危险的,他多少有点厌恶这种纠缠,他想摆脱虾球的跟随。他摸摸他的口袋,把报贩找余的几千元钞票掏出来,向虾球道:“你拿这些钱去吃饭。我有事情,不要跟我了!”他塞这几张钞票在虾球的掌心,就快步转入一德路去。虾球站在一德路口,惘然若失地望着丁大哥走进人丛中,转眼就看不见了。

他呆呆地站着,他的精神纷乱,理不出一个头绪来,他想起他千辛万苦到葵涌去找寻的这一个人,原来是这样一个铁石心肠的人。他失望极了,他的眼睛红红,他想哭,但终于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他看看他手上的几千元钞票,他想:吃掉这几千块钱又怎么办呢?加进西濠口的流氓集圑再过偷劫抢掠的生活吗?不干这个了!沿门讨饭吧?今天谁有多余的米饭分给你啊!我怎能跟一大群饥民整天排队站在大饭店门口等半碗残羹剩饭?进工厂无门,投游击队无路,当兵又不甘心,到底怎么办才好呢?一个怪念头冲上他的脑海:“用性命去沙溪赌一次吧!”

丁、万两个人找到一家僻静的小茶楼坐下来休息。丁把刚才虾球跟他谈话的经过告诉万,因为万在后边听见一点,再追问他的详细。万听了丁的叙说后,他闭上他的眼睛,他追忆他看过的一套电影,里面有个镜头:列宁在一九一八年某天百忙之中,带了一个街上的孤儿到他的办公室来,跟副官耳语道:“有吃的东西吗?给这小姑娘吃顿饱!”万想起这部影片,他对丁说道:“丁大哥,你错了!你应该耐心一点去多了解他的具体生活情况,花一点脑筋想想是否能有办法替他指出一条行得通的路来。”

丁大哥还想不清他究竟做错了没有,万又继续说道:“你这种拒人千里的态度是要不得的!我们有甚么道理指责他要求吃饭是不对的呢?没有饭吃找我们,这正说明我们在人民的心中有了威望。为甚么要苛求一个没有阶级觉悟的普通群众懂得革命的道理?千万的人民倾心于我们,他们不懂得怎样恰当地表示他们的心愿,有的老百姓向我们恭维道:你们真是我们的财神爷,我们的活财宝啊!难道我们竟摆起架子,指责他们这种衷心的话是迹近侮辱而拒绝他们吗?”丁大哥听了万的这番话,他抓抓他的头发,脸上露出惭愧的微笑,对万说道:“你的意见很对。”

虾球回头走到西濠口,再折向六二三路,一直走到黄沙码头。那个姓巫的退伍军官正在码颐上指挥他的同行踏上沙溪的电船。虾球在他的身边走过,不曾发觉他就是让他背玻璃和介绍他在淡水公路上投宿的那个军官。那军官也不曾留意到这个褴褛的孩子就是当日搭火车相识的那个难童。

虾球经过亚娣的艇头,走过去,一直走到桥板的末尾,他才走上了一只开往沙溪的电轮。电轮的内舱已经坐满人了,他就走出来站在船尾的厨舱上。一会,电船就噗噗噗地向西开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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