虾球跟了那个人命贩子雷公得走,一路转弯抹角,到了一个门口贴有不少布告和招牌的机关,他就跟雷公得踏进了这个机关。雷公得找到了一个书记,在他的耳边密谈一阵,那书记就把他们引进了里面的一间小房间去,让雷公得坐下。书记在卷宗夹里面取出一张印好的空白收条,交给雷公得,雷公得就转交给虾球,叫他在这张空白的收条上打指模和签上自己的名字。虾球看看那张东西,原来是一张领到安家费若干百万元的收据。

雷公得对虾球道:“你打了指模签上名字就得了。我们会替你填好其他的字。你签好名我就给你国币二百万元,你实收一百四十万元,其余六十万元是我同书记官两人的手续费。你拿这笔钱去博一博,博赢了,算你有运气,交还钱手续两清;博输了呢,就去当差,再到战场上赌你的运气吧!”虾球拿起这张等于卖身契的安家费收条,迟疑起来,不知道签名还是不签好。在这时候,他忽然想起他的母亲来,他剎那间神游回到香港红磡自己的家里了。他好像看见他母亲一把鼻涕两行眼泪对他劝诫,叫他保重身体,学做好人;一会儿又看见妓女六姑鼓励他发奋向上,不要堕落;一会儿又见到他父亲躺在床上,发着呓语;一会儿又觉得牛仔已经逃走出来找到他,对他说:“你太老实了!你会饿死的!”……这些人的面影,都是那么可爱可亲,都一样期待他站稳脚根,顶天立地,活得像个人样。可是啊,他此刻却把自己的生命来出卖,来换取金钱去赌博,把有用的生命作孤注的一掷!他想到这里,赌命的决心动摇了,他的两脚慢慢站起来,激动地对雷公得说道:“我不签名!我不借你的钱了!”说罢就走出房间来。

雷公得和书记冷不防他忽然变卦,眼看虾球走了出去,一时决不定怎样对付他。虾球走出大门口,四顾茫茫,不知道该向哪里走。天边悠悠的白云,在荔枝树顶上自由自在地飘浮,人哪能这样自由啊!人,一生下来就好像有一副看不见的铁镣铐,把两脚扣锁着,不让你有活命的自由。虾球很想走离开这个地狱,到一个能够温饱而不受欺负的地方去,可是这个可爱的地方距离他实在太远了!他此刻饿得胃肠绞痛,两脚又软绵无力,迎着他面前的是不可测的漫漫长途,而在他的背后,却有着一百四十万元的诱惑,有着饱嚼一顿的机会……他又站着迟疑起来了。

虾球终于咬实牙根,把心一横,在雷公得还没有出来把他毒打一顿之前,他又回转身走了进去。

鳄鱼头的两个侦察员蟹王七和烟屎陈,在有利饭店侦察到失业军人的参谋本部设在玫瑰厅,他们就在隔壁芍药厅内叫东西吃,偷听军官们的谈话。

巫营长首先把当前的形势向各代表作了一个分析,告诉他们前途很险恶,自己孤立无援,上头的压力又大,大家再不圑结图存,就没法子生活下去了。他听取了各人的意见,然后作一个归纳,向代表们说道:“各位,刚才听了大家的意见,有一个共同的见解,就是要保住我们的生命线。我们今天的生命线就是广九路,我们在省港两地走货,博十一之利,任何人都问心无愧,但在现行的法律下,我们是违法的。问题就在这里了。有法律在手上的人,他们几千吨几万吨货物运出运入,通行无阻,而我们带几块玻璃,几段绒料,却是犯罪的行为!各位,我们打了八年仗,胜利了,对国家算已尽了应尽的责任,就算无大功也有一点微劳,可是结果怎样呢?今天我们的儿女全部失学,挨饥受饿,衣不蔽体,快要饿死在街头了!我们用自己的劳力用自己的血汗去做点小生意,养活一家老幼,这算犯甚么大罪?就要把我们充军到琼崖去做肥田料?”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另一军官用拳头重重击着桌面大吼道:“我们在枪林弹雨中钻出来,我们是不怕死的!我们干!”其他的军官都纷纷发出怒吼,控诉他们心中的不平和悲愤。

巫营长道:“各位,光愤激是不济事的,我们到这里来就是要商量一个办法出来。我们几次的请求都得不到答复,现在是到了我们自己替自己解决问题的时候了。干,这是不错的;干就是行动,行动要有计划,有布置,像我们打仗要有作战计划一样。刚才各位有提议游行请愿,有提议到中山纪念堂去绝食,有提议发通电向全国人士呼吁,有提议派代表到南京去哭陵。这些办法,不是都有人做过吗?有甚么效果没有呢?这是值得考虑的。至于有些代表提议武装自卫,我们哪来的武装?就是有多少短枪,也是不能跟军宪对阵的;有的说用手榴弹去炸汽车,我觉得这是幼稚的鲁莽行为,杀死一二个人并不能解决我们的问题。”巫营长继续征求各人提出具体的意见,大家议论纷纷,没个定见。

蟹王七对烟屎陈道:“你快去报告副司令,请他到这里来!”烟屎陈点燃了一支三炮台,戴歪他的毡帽走了出去。那个圑副发言道:“巫营长,你带过兵,也当过参谋,你的想法很周到,我非常佩服!你说那些办法不是好办法,我也同意。我们的确是乌合之众,不是有组织的队伍。但你要知道,散兵有散兵的打法。有时几响冷枪,一两个手榴弹的爆炸,大清皇帝和两广总督也吓得他屁滚尿流,我提醒你注意这点!”

军官们继续在商讨他们的生存的办法。

鳄鱼头和首席保长分别把他们得来的情报,用电话报告各自的上级。上级命令他们继续注意事件的发展,并在电话上通知他们:有一个专使会在三十分钟之内赶到沙溪来,把上头的意旨作口头的传达,叫他们不要离开原地,等候专使的指示。

玫瑰厅的两边,布满了密探,代表们的一切动静,都给打听得一清二楚,连代表们的姓,也给登记下来。

对于这些事情,也跟这世界上所发生的其他事件一样,虾球是懵然无知的。他领了一百四十万国币走出来,抽出十万元给那卖蔗孩子,在雷公得的监视之下,走到赌场的中心区。他饿得难耐,就走进有利饭店来用膳。他尽情吃喝,并叫了一杯黄酒,灌灌他的冷饿的肠胃。这个世界明天会变成个甚么样子,他自己明天会得到甚么恶运和好运,他全不理会了。他多少带点绝望的心情,用这一顿晚餐,彷佛有点像死囚最后领受的赐宴,虽然有酒有肉,但吃过之后,命运如何,就不敢设想了。雷公得看着这孩子狼吞虎咽,把几碟鸡鹅鸭肉都吃个精光,胃量的大,叫他看了也咋舌吃惊。饱餐之后,虾球会账走了出来,雷公得跟在后边。

赌场已经上灯了。在灯光下面的人影,浮动挤攘,好不热闹。虾球走近一张最大的色宝赌枱,挤进里边一看,才知道最少的赌注规定二十万,他的心跳了。默默一算,他全部财产仅仅可以下五回注。他懂得一点赌路:番摊有摊路,色宝也有色宝路,但仅有下五注的本钱,路是难走的。他久久不敢下注。雷公得在后边催促,他终于淌着汗放下他的第一次赌注二十万。开了盅盖:他赢了!他的脸露出惨苦的微笑。第二注二十万,又赢了!他的脸又一次露出惨苦的微笑。第三注他下三十万,开盅,他输了!他的脸色登时惨白。他停了好几次不敢再下注。第四次他下二十万,又输了,他用袖口揩他额角上的汗水。他回头望一眼雷公得,看见他露出牙齿,像一个吃人的厉鬼!他心惊胆颤,慌慌乱乱,胡乱放下四十万去买“小”。开盅,他赢了!虽然赢了,但他却紧张得消失了笑容,他没有一点胜利的喜悦,只感觉赢得害怕。他又下二十万注,输了,再下三十万,他又赢了!他一算,恰好是一百四十万。他袋好钞票,就挤出人丛,揩拭他一脸的汗水。深深吁了一口气。外面一阵冷风,吹醒了他的神志。他把钞票点过,双手捧给雷公得道:“先生,这里是一百四十万,还给你,我不赌了!”

雷公得向虾球冷笑道:“你真聪明呀!像这样,我也会呀!你的鸡肉鹅肉吃得这么便宜?像这样,谁都可以天天吃鱼吃肉喝烧酒了!”虾球道:“我要你一百四十万,现在归还你一百四十万,一块钱也不少你的!”雷公得道:“还差六十万,你凑够二百万我就照收。”虾球道:“世间上那有这个道理呢?我收你一百四十万,只能还你一百四十万,不多也不少!”雷公得道:“不要废话了!我懒得跟你争吵。总之,二百万!少一块钱也不收。我不怕你走得出沙溪,你插翼都飞不掉。还是乖乖地再赌吧!”雷公得说罢就背转身,不再跟虾球答话了。

虾球双手捧着一迭钞票,没有着落。他站着想一想:不赌又怎么办呢?还了钱,即使雷公得肯收,他今晚又到哪里去呢?何处是他的归宿呢?他记起牛仔唱的一句歌来:“真系难呀,世间没我咁艰难……”他觉得,现在手上有钱去赌,也实在不容易呀!不容易又怎样呢?不是也得活下去么?他想着想着,又转身挤进了赌枱边去。

广州的专使到达沙溪了。这位上校阶级的现役军官,他跑到首席保长的公馆,跟首席保长和鳄鱼头密议了一刻钟功夫,决定由首席保长出头,即刻写了好几张红请帖:薄酌候光,请那几位失业军官代表在有利饭店喝酒吃饭。一面吩咐差役把请帖飞送出去,一面叫饭店老板即刻准备丰盛的酒菜。

巫营长和代表们正在秘密计议如何行动的步骤,突然收到了请帖,而且请帖上面还写下各人的姓氏,不觉吃了一惊。看邀请人的衔名,知道是此地的首席保长,尽地主盛情,但不知是何用意。巫营长思索了一阵就下判断道:“我们的行动,上头老早就知道了。可能是这里的地头龙密报了上头,上头授意给他来传达意见也说不定。好吧,来者不拒,我们随机应变吧!”

巫营长的判断没有错。不多久,首席保长、鳄鱼头和广州专使三人就联袂驾临有利饭店,揭帘走进巫营长他们的参谋本部玫瑰厅,各人互相寒暄,纷投名片,乱了一阵。里面地方狭小,首席保长就请大家出来坐在铺了白桌布的圆桌边,大家客套应酬,先后就座。首席保长道:“难得诸位光临,恰巧洪副司令和赵科长又到了寒舍,相请不如偶遇,望诸位不嫌菜淡酒冷,赏个脸大家干一杯!”他说罢,举起杯来劝酒。

虾球紧张地站在色宝枱边下作生命的赌注时,失业军人们也正在杯酒当中暗地赌他们和他们家人老幼的命运。那个担任使命的赵科长在酒过数巡之后,就郑重发言道:“各位同志,这次上头叫兄弟来亲走一趟,就是想向各位传达一点意思。香港一衣带水,国际观瞻所系,武装军人出入走私,有损国家面子,因此上头的禁令,全是面子问题,并非是有意绝各位的生路。请各位不要误会。现在时局不靖,内忧外患,交相煎逼,希望各位体念时艰,不可轻举妄动,致受奸人利用。只要各位肯放弃成见,上头一切都可商量。”巫营长听了这使者的一番外交辞令后,就郑重答道:“赵科长,请你转达上头,我们毫无所谓成见。我们的道理比‘一’字还浅,一句话说完:我们要活!谁叫我们不得活,我们就对他不客气!”这几句话软中有硬,使者知道事态并不平常,他们果然准备行动了。

鳄鱼头插嘴道:“各位的环境我们是知道的,生活艰难,今天谁不一样?主席厅长也同是公务员,他们的薪水也赶不上物价的飞涨。生活是一件事,法律又是一件事,走私,到底是违法的行为,绝不能把它当成职业一样看待的,各位明智,想也知道得很清楚……”鳄鱼头的官话还没讲完,那位圑副就笑了起来,他仅仅“哼!”了一声,就不再说甚么。他的这一“哼”,好像比说甚么话都有力量似的,鳄鱼头就不再说下去了。

首席保长道:“赵科长带了好消息来,各位不必再过虑了。”使者就接下去道:“上头要兄弟转达各位的就是这件事情。这个原则已经决定了,明天就会见报,详细情形各位看报纸就知道。各位的生命线依然保持没有断,不单是没断,而且还开了一个世界各国都没有的先例,特别指定一辆车卡专给各位走私之用。国家不要各位的车票,也不抽各位的税,各位天天可坐这列火车的走私专卡把物货自由运输。生活比以前不是更有保障吗?”巫营长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在广九火车上指定一卡走私专车给我们坐?这是骗人的笑话!”

赵科长解释道:“各位不要误会了,不是广九路,是粤汉路。”大家听了都互相投射怀疑的目光,不相信会有这样滑稽的事情。但使者说详情明天见报,又不像是假的。巫营长跟同行交换了意见就回答使者道:“既然政府考虑了新的措施,我们自然也回去再考虑我们新的求生办法。谢谢赵科长洪副司令首席保长的好意了。”赵科长道:“这就好办了。大家杯酒言欢的机会还多,广州再见了。各位要回去,洪副司令有差舰开回广州,坐得下二三百人。洪副司令,可以顺搭吗?”鳄鱼头道:“欢迎之至,欢迎之至!”

失业军人们准备把他们的生命下一注大注,跟他们的对手赌一下,结果还没摊牌就赢了。上头对他们作了暂时的让步,把一次可能发生的骚乱平伏下去了。使者自庆他使命的成功,他最后一次举起酒杯来祝贺巫营长和他的同僚们的健康。

虾球的赌注却没有这样幸运。他的胜利纪录最高达到一百九十万,后来又渐渐下降,大跌小回,总爬不上二百万纪录。他的心渐渐慌乱了。当鳄鱼头他们正在举杯互祝健康的时候,他闭着眼睛把他最后的三十万推出去放在“大”上。而开的却是“全六──十八点通杀!”他全身发抖,冷汗涔涔淌下,脸上一片死灰色,他暗叫了一声“唉呀!”甚么主意也没有了。

几分钟后,雷公得在他背后敲了几下,他才恢复了意识,他回头望一眼那个厉鬼似的人命贩子,就垂头丧气地挤了出来。外面的冷风吹醒了他的头脑,他想起沙河跳车逃走的旧事,一个决心闪进他的脑海:逃走吧!他不再思索可能的后果,即刻就拨足狂奔!雷公得拔出刀来,紧紧追在他的后面。

在灯光稀疏的街道上,虾球跟蟹王七撞个满怀。蟹王七一把抓着他,想揍他两拳,一看清楚,他惊叫起来:“虾球是你呀!”虾球道:“七哥救命呀!后边有人捉我当兵,要杀我呀!”蟹王七道:“丢那妈,那个混蛋有这样大胆!”蟹王七挺身去迎击雷公得,虾球就乘机跑开。

蟹王七挡住了雷公得的去路,一两下手势就打脱了雷公得手上的利刃。两人在街上拳击了几个回合,雷公得到底不是蟹王七的敌手,他屈服了。他向蟹王七求情,并把虾球赌输他的钱说明白了。蟹王七道:“借钱还钱,你想用人命来填吗?”雷公得道:“他逃走,我血本无归,才追拿他呀!”蟹王七道:“他借你多少钱?”雷公得道:“二百万!”蟹王七道:“二百万好稀奇!你跟我来!”他就把雷公得带回来,预备把看见虾球的事报告鳄鱼头。

一进有利饭店,看见主客们正在纷纷握手作别,他就站在一边等待报告的机会。巫营长率领他的同僚离开座位,正想向门口走,恰好虾球这时正走进有利饭店,他一眼看见巫营长就趋前问道:“官长,你还认得我吗?”巫营长道:“是虾球吗?怎么不认得!你找到游击队了吗?还有你的弟弟牛仔呢!”虾球满腔心事,不知怎样答他才好,这时雷公得跑过来一把抓着他的衣领喝道:“你还跑不跑?”说罢就批了他一巴掌。这一巴掌,可把巫营长气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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