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营长一手抓住雷公得肩上的衣服,朝正他的下颏就是重重的一拳!这一拳,打得他倒在饭店的柜枱边。首席保长跑过来扶起雷公得,问道:“亚得,你干甚么得罪这位官长?还不快点走开!”这时,鳄鱼头也跑到虾球的身边问道:“虾球,你在这里干甚么?几时出来的?怎么不写信给我?”这一串问话,虾球也不好答复。雷公得对首席保长道:“就是他呀!他领了我们几百万安家费拿去赌,赌输精光又逃避兵役,这是犯法的呀!我依法捉他,这个家伙在街上阻碍我,还打了我几拳呢!”他说时指着蟹王七,蟹王七暗自好笑。

虾球大声分辩道:“大家听我说吧!我借他二百万元,他抽去了六十万元手续费,还叫我在安家费的领条上打指模,天晓得那领条上填的是多少百万千万?我实收一百四十万,照数还他一百四十万,他不肯,一定要我赌,我一气就赌输了!大家评评吧,即刻借一百四十万,即刻要还二百万,天下事有这个道理吗?”虾球的控诉,失业军官们最为同情。那个圑副也记起他来了,他跑到雷公得的面前指着他的额角骂道:“你们这些人命贩子,该活活拉出去枪毙!”鳄鱼头对首席保长道:“这孩子从前是我公馆的后生,我现在带他回去,这笔安家费我填出来就是了。”首席保长连忙道:“哪里话,哪里话!副司令领他回去就是了。”

蟹王七过来亲热地拉虾球的手。虾球绝处逢生,真是百感交集。他一下子碰见了这许多熟人,好像是一场梦。要不相信是真的,蟹王七的手掌又握得这么实在而有力。蟹王七小声问道:“你几时出狱的?王狗仔没有告诉你我们的通讯处吗?”虾球道:“没有呀!他正要我们跟他做一世的马仔呢。我坐满三个月就出来了。”蟹王七道:“你辛苦了!回广州好好歇一歇吧。”停了一刻他又悄悄在虾球耳边道:“亚娣也在广州呢,我好久不曾见她们了。”虾球听到亚娣也在广州,他的心不禁一跳。

鳄鱼头跟巫营长道:“大家要是赏光,我把差舰开到码头边来。八千元一个人的电船费,大可以省掉了。”巫营长迟疑不决,他的同僚道:“好吧!我们大家就坐差舰回去。”

蟹王七、虾球两人手牵手跟在鳄鱼头的后边,离开有利饭店,朝码头走去。烟屎陈早在舢板上迎候他们。鳄鱼头在舢板上问虾球道:“你的妈妈好吗?”虾球很难过地答道:“很好。”他想起洪少奶来,就问道:“洪太太好吗?”鳄鱼头给这一问也问得很难过,他半晌才随便应道:“她很好。”

虾球一踏上鳄鱼头的座驾差舰,他就惊叫起来道:“哦!这只舰我坐过呢!它把我像监犯一样从大鹏湾运到广州来,化灰我都认得它!”

鳄鱼头听虾球说坐过这只差舰,他问道:“你几时坐过来?”虾球道:“上星期从大鹏湾出发,一直就坐它到广州。”鳄鱼头道:“是不是那位三不怕舰长带领你们的?”虾球道:“不错啦,就是他!是他硬把我当壮丁抓来的。”鳄鱼头笑道:“他抓来的壮丁全都逃光了。”虾球道:“我也是在沙河途中逃脱的呢!同我一起逃走的还有我的小兄弟牛仔,他比我小三岁,我把他送到芳村孤儿院去了。”蟹王七道:“虾球,你本领真大,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你还有工夫照顾自己的兄弟,你真够义气!”鳄鱼头道:“你的小兄弟如果是靠得住,你就叫他出来跟我做勤务兵吧。”他说罢就去上司舵室去,招呼大副把差舰开到沙溪码头边去接那些失业军官代表们。

专使赵科长坐他的快艇开走了。有少数军官迷恋着赌场,叫艇在沙溪过夜,多数军官都下了鳄鱼头的差舰,在夜色朦朦中赶回广州去。

差舰比来时开得缓慢。鳄鱼头叮嘱大副:“慢慢开驶!一路赏看月色。”蟹王七跟虾球两人在舰旁话旧。虾球问:“七哥,你现在干甚么?”蟹王七道:“我当中队长。仍旧是洪先生的部下。你不知道吗?他现在当了副司令又兼舰长,猛得很呢!”虾球看见蟹王七得意洋洋,问他:“你有多少部下?”蟹王七道:“名册上有一百三十多个,其实在队部的只有十几个人。”虾球问:“其他那么多人到哪里去了?”蟹王七道:“他们在各地保护赌馆烟馆。”

虾球忍不住笑道:“在香港时听人说过日本鬼有一个久留米师团,我们洪先生带领的,大概是番摊师圑吧?哈哈!”蟹王七也嘲笑自己的队伍道:“不如就叫色宝师团吧!”两个人笑做一团。虾球又问道:“你的部队同甚么人打仗呢?”蟹王七道:“从没打过仗,但上头发下一些子弹时,就叫我们准备打游击队。”

虾球道:“你们打了没有?”蟹王七道:“他们不穿军服,头上又没写明是游击队,到哪里去找他们?”虾球又哈哈哈笑起来。他问道:“你想省点工夫要游击队上门来找你?”蟹王七道:“算了吧,我不去找他们,也烧香望他们不来找我。”虾球道:“我在宝安县乡下亲眼看见过游击队打仗。好厉害!他们不响一枪,五分钟内就把警察所全部缴械!七哥,你千万不要去惹他们!”蟹王七道:“我们保护自己的烟馆赌馆,各人自扫门前雪,不理他人瓦上霜,谁去惹他们?”虾球想到沙溪那些赌馆烟馆的武装保镳和人命贩子雷公得们,一幅阴森恐怖的景象还留在脑际,现在听蟹王七说他就是保护这样的地方,他的部下爪牙就是雷公得一类的货色,他有些闷闷不乐,没兴趣说下去了。

蟹王七、虾球两人望着舰边的滔滔江水,各有各的心事。在蟹王七想来,他自从在香港爆仓之夜,跟虾球发过誓不找亚娣以来,他是的确遵守着这个誓言的。可是他现在设身处地来替他的这个小兄弟想一想,他这番回到广州,见了亚娣,还续不续往日的缘份呢?续下去是不是有福呢?女的比男的大了四五岁,是不是好的搭配呢?更重要的问题是:现在是成家立业的时候了么?今天有甚么“业”可“立”呢?十六岁,成“家”也嫌太早了。

蟹王七是这样去关心虾球的。虾球呢,他对亚娣的那种昙花一现的爱情,已经枯萎了,这并不是因为他还记恨白宫酒店的一幕,而是现在有更多的东西填满着他的心胸。自从他结识了牛仔,并跟他一起经历了一段艰难生活之后,他的心胸开阔得多了。他的感情慢慢地移植在牛仔的身上了。他为了跟牛仔分手曾经淌过眼泪,一如他曾为亚娣的弃他而淌过眼泪一样,都同样是流的真挚的眼泪,但后者的情景早已淡忘,前者的情景却一刻比一刻勾起他的忆念。他对牛仔的爱,跟时间的飞逝正成正比例,时间愈长,他惦念牛仔的情意也一样长。他这时想到鳄鱼头肯收牛仔做勤务兵,他很疑惑,他不知道该不该替他的小兄弟高兴。如果说,从此牛仔就有饭吃了。

这对于牛仔,并不是怎样一个好消息。因为“吃饭”这一件事情之对于牛仔,简直不成其为问题。他从来就没有一刻钟为这件事情操过心的。他再想到他自己,又不知道鳄鱼头怎样安置他。从前跟鳄鱼头爆仓卖命,现在鳄鱼头升官发迹了,俗话说水涨船高,现在“水”是涨了,他也能跟着“高”起来么?眼前的蟹王七就高升了中队长,要是鳄鱼头也给他委一个甚么小队长,派他跟着那些中队长的尾巴去看管赌馆烟馆,去帮雷公得之类的人的忙,又怎样呢?他思索着他的前途,有不少问题要求他自己解答,需要他自己决定,他没有足够的能力,来解答、来作决定,他的心乱了。

这时蟹王七打破了沉默的空气,问道:“虾球,你在想甚么?”虾球问道:“你身上有钱么?”蟹王七即刻从裤袋里摸出一迭钞票来,分一半给他,虾球也不理会有多少,就放进口袋里去。蟹王七道:“上岸我陪你到四牌楼去买一身衣服,洗一个澡,剪剪头发。”虾球道:“不!我要去芳村孤儿院一转。”蟹王七道:“见你的鬼!黑漆漆的晚上,你摸到芳村干甚么?我告诉你,今晚各事停当后,你去找亚娣,请她吃一顿好的!”虾球想一想后说道:“同你一道我就去,我自己不去!”这句话叫蟹王七思索了许久。这时候,爱群酒店的灯光在望了。

虾球天真地大声叫起来道:“七哥,多高的洋楼啊!比香港半岛酒店还高哩!”蟹王七道:“那是广州有名的爱群大酒店,十三层高。间间房都住满了人,上面还有大酒楼呢。”虾球道:“你上过么?”蟹王七道:“当然上过啦!有钱饮茶,谁都可以上去。我明天如果不回鱼珠,我就带你去饮茶。”虾球道:“洪先生的司令部不在广州吗?”蟹王七笑了起来,他在虾球耳边小声道:“洪先生的司令部很多。他还是跟在香港时一样,到处胡闹。他有一个司令部在新亚酒店五楼,女秘书是黑牡丹,是一个改邪归正的痴心女仔;一个司令部在六楼,女秘书是洪少奶。她比洪先生更有办法,屁股没有一天离开过汽车,番鬼佬也吊她的膀子。嘿!广州新闻多到讲不完,慢慢再讲吧。”虾球记起他曾亲眼看过洪少奶跟马专员亲过嘴,司空见惯,不足为奇了。他问道:“她们不吵架?”

蟹王七道:“妙就妙在这群男男女女扮盲装聋,相安无事。要是我,嘿,十条命案都闹出来了!”虾球道:“那像你动不动就要杀人!”蟹王七道:“我没有他们那样大量,我们的肚子都很小,不能装得下自己老婆的契家佬在里面划船!虾球,你能吗?”虾球笑道:“我也不能。装一个都不能,何况一船!”两人捧腹笑了一阵,蟹王七笑道:“那么你又拉我同去找亚娣干甚么?我在香港发过誓后就不去惹她了。”

虾球正容答道:“七哥,不要提这件事。我从前做了傻事,我在她的眼里不过是一个小孩子。”蟹王七听了这句话,他很坦白告诉虾球道:“不瞒你说,我跟她是闹着玩的;谁有心肠在她身上打甚么白头到老的主意呢!口渴喝杯凉水解解热,背转身大家都忘了,就是这么一回事。你想,我们这种朝不保夕的人,又有谁看得上我们呢!你说是不是?”虾球认为蟹王七倒是说的真话。

鳄鱼头的差舰缓缓驶过了黄沙,进入白鹅潭。灯光照耀着珠江两岸的夜景是美丽的。黑暗像一抹油漆,涂盖了眼睛所能看见的丑恶。

巫营长跟那位张圑副正从船尾走向舰头,他听见虾球的声音,就走过来拍拍他的肩头问道:“虾球,你四海为家,今天找到家了吧?”虾球笑笑。巫营长又道:“你赌输了一百四十万,不用还一个钱,你快要走好运了。”虾球道:“走好运吗?天才晓得。你们才是走好运呢!”巫营长道:“我们走好运吗?我们的性命,现在握在洪副司令的手上。他如果心横,他可以把我们押起来送到集中营去。这就是我们的好运!你说他敢不敢?我说他敢,但我的同行都说他不敢。我现在很懊悔坐他的差舰,但愿他不敢,要是他敢,我就先扼死他!”虾球听了这话,吃了一惊。

巫营长的预感,不幸竟成了事实。事情并不是鳄鱼头要押他们到集中营去领功,而是鳄鱼头参加了赵科长的阴谋,诱这批为首作乱的军官代表坐上自己的差舰,慢慢开驶,让赵科长好有充分的时间在广州布置,把他们一网打尽。

赵科长的快艇一到沙面,他就跳上岸去打一个电话到马专员公馆去找他的“参座”。马专员的二小姐接电话,她答赵科长道:“你是赵科长吗?今晚来不来跳舞?现在快到时间了。”赵说道:“二小姐,今晚没空陪你跳舞,我有重要的任务要完成呢。”二小姐道:“甚么重要任务?你的顶头上司刚才和了一副门前清满贯呢。我爸爸输给他五千万。”

赵说道:“我正是要找参座讲话,多烦你请他来吧!”二小姐去通知那个秃头参座,他接上耳筒,听了赵的扼要报告后,他不断说:“好的!好的!你做得很好!天字码头么?好的!好的!我马上下达口头命令。好的!好的!我叫特务连受你节制。记得!最好不要惊动市民!以不开枪为原则,知道吗?好的!好的……”他放下了耳机,再摇电话回他的部里去,通知部里把围捕军官代表的队伍派到天字码头去。

鳄鱼头的差舰驶过了灯光如昼的西濠口,驶过了喧闹的西堤,穿过了珠江铁桥,驶向灯光黯淡的南堤天字码头。

虾球记得这地方正是他被解押上岸的地方。差舰放慢速率,当它在距离码头约五十咪达的地方,不知道是岸上哪一个冒失鬼用强力的电筒向舰身上下扫射,机警的巫营长借电筒的尾光,看见岸上有一队武装士兵,个个都上了刺刀作准备战斗的姿态,附近又有几辆铁甲大型军车,人影到处闪动。他的心一跳,他紧握张圑副的手臂道:“张圑副,你看岸上!事情不好了!”张圑副道:“你的意思是说他们要围捕我们吗?”巫营长道:“这还有甚么出奇呢?他们现在不是天天在广九路上搜捕我们吗?”张圑副顿足大骂道:“大骗局!我们上当了!”

差舰慢慢靠近码头,距离缩短为三十咪达了。巫营长一把拉住张团副道:“你跟我来!”他们跑上了司舵室,巫营长一把握住鳄鱼头的胸衣,喝道:“老洪,你出卖我们了!我们一万几千个老小没有饭吃都是你的功劳!我跟你拚命!”张圑副就闪电似的击了他一拳,并缴了他腰间的手枪。鳄鱼头求饶道:“这……这……这不是我的主意,这是赵科长奉上头的命令办理的。这不关我的事……”巫营长又重击了他一拳,把他击倒了。张圑副用手枪指着大副道:“老兄,停船!开过河南!你泊天字码头我就要你的命!”

巫营长看见张圑副监视了大副,他就走到舱面向所有的代表下命令道:“各位同志!我们给出卖了!我们受骗了!岸上的铁甲车在等着我们,监牢在等着我们,我们决不束手被擒!大家镇定一点,听我的指挥!”众人的怒火燃烧起来了,个个磨拳擦掌,都要拚死自救。蟹王七拉虾球的手道:“快到舱底去!岸上的机关枪是没有眼睛的。”虾球道:“为甚么要抓他们打他们呢?”蟹王七道:“谁晓得他们为甚么?我们理不清他们的事情,走吧!”虾球还是不动。他苦闷着,呆看着舰上的骚动。

在司舵室内,大副跟张圑副道:“我也不同情他们这样做法,我可以把船驶离码头,但驶离太远是不行的,他们一定当叛舰看待扫射机关枪,我们白白牺牲是不值得的。我现在开慢船,大家最好是跳水游上岸去,省得流血。这样好不好?”张圑副想想不敢决定,他找巫营长商量,两人都不能决断。这时那个躺在司舵室甲板上装死的鳄鱼头,他听了他们的谈话,他倒是有决断的。他想到他留在船上,对着暴怒的军官们,只有死路一条,他就一骨碌爬起来,解下外衣和皮鞋,然后大声对众人嚷道:“各位同志!岸上要扫射机关枪了!我们不如留下性命再作打算吧!巫营长,舰上的救生设备全听各位自由动用!会游水的跟我来!”说罢,他就冲下司舵室,跑到舰旁,果真纵身跳下珠江去了。

大家想不到鳄鱼头有这一着,正在乱成一团。岸上的赵科长看见差舰超越过天字码头不停靠,他知道一定发生变故了。他拔出左轮,朝差舰一连开了三枪,向舰上发出警告。大副听见枪声,又向巫营长道:“大家分头离舰吧!现在还来得及,再迟恐怕不行了!岸上已经开枪警告了!”

差舰停在江心,在缓缓地打转。机轮部的人全走上甲板来打听消息。蟹王七对虾球道:“在船面上急险得很!你能游得多远?”虾球道:“三个珠江那样宽我都游得过!”蟹王七道:“那就好极了!现在把上衣脱下来,把裤子扎好,脱掉鞋,准备好。枪声再响,我们就跳下去!向南岸游,跟着我,知道吗?”虾球道:“好!”

岸上汽车的灯头集中向舰上照射,一会,一排步枪“咯吱──呜!”向舰面射击过来,蟹王七应着枪声,同虾球一同动作,纵身跳下江心。他们潜游了几秒钟,就一同游上江面,肩并肩地向南岸游过去。

其他的军官代表都失去了主宰,纷纷跟着蟹王七、虾球后边,跳离差舰。巫营长和张圑副等大家离开之后,他们两个人才从司舵室的外壁取下了两个救生圈,最后离开差舰。

大副拉响了两声汽笛,揩了额角上的汗水,把差舰驶回天字码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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