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了一个月,大家彼此的了解就更加深了。在这期间,虾球无论在智力体力的表现上,都比大家出色。论踢球他可以称做他们的“球王”;论游水,他更本事了;论偷窃的历史,亚炳要拜他做师兄;还有一点叫大家佩服的就是凡遇到自己弟兄打架的场合,他往往做冷静的劝架人,把双方劝开。他不爱打人,但要是外边人欺负他,打他,他可不放过你,不管你这个人力气多大。因为这种种缘故,大家都很敬重他,有些甚么事情,都要来报告他,跟他商量。等到他的钱花光了,大家就想法子弄东西给他和亚炳吃,不管这些东西是偷来抢来还是讨乞来的。有时,虾球也跟大家一起去码头做起卸的小工。从大人力夫那里分一点小生意。他们就在这地方暂时生活下来。

有一天晚上,虾球半夜醒来,再也睡不着了,他叫醒了亚炳道:“喂!起来,不要睡了!”亚炳道:“半夜三更起来干甚么?”虾球道:“在这里混下去有甚意思呢?不如偷偷走开吧!别让一个人知道!”亚炳道:“到哪里去呢?”虾球道:“随便哪里!”亚炳道:“做甚么好呢?”

虾球道:“甚么都好!”亚炳道:“这不好。你要离开大家,你也要对大家讲一声呀!你是大哥呀!大哥不能偷偷走掉的。”虾球默默不响。他坐起来,看见河水耀着跳动的银光;知道月色很好,他就站起来,跨出船外,走在沙滩上。亚炳追上他,问道:“大哥,有甚么心事吗?”虾球还是不响,两人的足印,印在月夜闪的沙滩上。走了几十步,虾球止步说道:“我藏有一支手枪,我想杀人!你想,这么活着,有甚么意思!我们想做工,没工做;做叫化子,三天没两天饱;现在,连偷也没处偷了!这是甚么生活?”

虾球说话时,喉咙酸哽,他几乎要哭了。亚炳道:“那么怎么办呢?”虾球道:“离开这里!”亚炳道:“我们去过的地方还少吗?到处不都是一样!”两人又继续往前走,快走近伯公庙树林了,虾球站着问亚炳道:“那晚上你喝醉酒说要回三姐那里去,可是真心要回去?”亚炳道:“醉酒鬼说的话不能当真。”虾球道:“为甚么不回去?”亚炳道:“你不知道,一来里面很苦,二来我怕三姐他们要处罚我。”虾球道:“怎样处罚法?将你打靶?”亚炳道:“我不晓得!”虾球道:“不会的!你不要害怕。”亚炳还是摇摇头。走到树林边,虾球道:“你站着等一等我,我进去拿出我的枪。日子久了,我怕乌鸦把我的手枪搞坏了!”说罢他就飞奔进树林去。

虾球很快就取下他的手枪,拿在亚炳的眼前晃一下道:“亚炳,我用这支枪打过人,但不知道射中了没有。”亚炳道:“你为甚么不早说你有枪,有了枪,多少事情可以做!”虾球道:“拦途打劫吗?这用得着你教?”亚炳道:“赤手空拳做不了的事,有枪就可以做。”

虾球道:“想想看,有甚么事情可以做?好人做不得;不偷不抢又没得吃;讨来的饭又不甘愿吃;做苦力又没人请;那么做甚么?投游击队你不来,我又人生路不熟,到底干甚么好?”亚炳道:“想想看!”两人就坐在沙滩上搜索枯肠去想。虾球忿忿道:“我们竟笨到想不出一条活路,就不如自杀吧!留我们这种废料在世上有甚么用?”

亚炳想去想来只想到拦途打劫一条路。虾球最初想到打单,他听人说袁虾九就是打单出身的。但是打谁好呢?打县长?不怕他派一个中队来把自己抓去枪毙?他一路想下去,他想到他当初替鳄鱼头设计诱骗货仓的英国卫兵,居然大功告成,可见事在人为。他想起陈家祠那个中队部门口也有一个卫兵,这个卫兵更容易骗了。中队部里面有甚东西可以爆出来?他又记得他那一天跑进去捡皮球时,看见里面的大院子侧边摆了三四挺轻机关枪,就把几挺机关枪爆出来好不好呢?他前前后后想想陈家祠的环境,他愈想愈有把握。他兴奋起来,重重拍一下亚炳的肩膀,说道:“亚炳!我要做一回叫人吃惊的事情给他们看!比鳄鱼头在香港爆仓还要惊人!”亚炳道:“甚么惊人的事情?你说!”虾球道:“你想我们在这里只有两条路好走,一条路是困死,一条路是拚死,我要走后一条路。拚死无大害!你同不同意?”

亚炳道:“你不说,我同意甚么呢?”虾球道:“你想,我们受苦还受不够?我们有了不少知己兄弟,也有手枪,难道不能做出一件好事情来?”亚炳不耐烦道:“你说呀!”虾球悄悄地在亚炳耳边道:“你要是泄漏出来,我就要你的命!我决定去爆陈家祠里面那几挺机关枪!”亚炳伸出舌头来道:“你好大胆!”

虾球道:“我一点也不大胆,其实说穿了不值一个钱!”亚炳道:“哦?说出来听听!”虾球就比手比脚在亚炳耳朵边吱吱喳喳讲了几分钟,听得亚炳咧开嘴笑,他听到后,竟跳起来拍手道:“大哥,好极了,你想得妙!”两个人又并肩走回来,走到破船边,虾球没有刚才那样高兴了,他发愁,他不知道将来怎样处置那几挺弄到手的机关枪。他说道:“我耽心不知道把那些机关枪藏在哪里好,我们又没有人会烧机关枪。”

亚炳道:“你愁甚么,搞出了这件大事,你以为我们还能在这破船住下去吗?我们带弟兄们上山,不回来了。”虾球想想,对亚炳道:“我的主意已经定了:你不如回去跟三姐报告这件事情,请她派人来接应我们,你自愿回去,我想三姐再不会处罚你了。我等你的消息,好不好?”

亚炳听了虾球的提议,想想也很合情理。一个人能将功赎罪,知错能改,就是犯了纪律也可以减轻处罚的啊。他又想到在这里虽然省得行军走路,但过了这一个多月的生活,也够苦闷了。能够老看着自己和自己的难友们一世过叫化子的生活么?大家冲上山去,也是一条出路呀。他终于答允虾球道:“好,你既然决了心,我也愿意跑一趟!”虾球高兴极了,但耽心他找不到三姐。问道:“你不会走错路吧?他们出发了怎样办?”亚炳道:“我识路。他们有几处根据地是不移动的。”虾球道:“那我就放心了。”他们计谋已定,就仍旧缩回麻包袋下面去睡觉。两个人因为兴奋过度,直到天快亮才睡着觉。

第二天,虾球在伯公庙召集一群弟兄,假称派出亚炳去替大家找一条出路,三几天后回来报告佳音,大家很高兴亚炳能替他们找一条打游击的出路,自动捐出路费送给亚炳。十个人,即刻就凑足了亚炳路上的伙食钱。亚炳一无牵挂,吃了饭就出发了。十个乞儿小窃们的希望,就寄托在他一个人的身上。

亚炳在第二天傍晚,便走到一个小村落,他记得有个农家的儿子是负责交通的,他找了那个青年人,问他薛队长的队伍驻在哪里,他自称是在出发古劳的途中掉队的。青年人问他队里的情形,他都答得不错,便对他说道:“薛的队伍不在这附近,你明天到黄屋村去吧,那里有我们自己人。”亚炳宿了一夜,第二天便赶到黄屋村,见村前有个守望的孩子,他对他道:“喂,我是二营的,你带我去见指挥员同志。”孩子问:“条子呢?”亚炳道:“甚么条子不条子,你快带我去,我有紧急军情报告!”那孩子跳下来问道:“你带武器吗?”亚炳道:“你放心吧,我是薛队长的勤务员,我没有武器。”那孩子在他身上摸了一下就说道:“你跟我来。”

亚炳跟那孩子拐了几个弯,走进一家相当宽敞的农家里,里面有不少男女同志在天井到处走动,他一个也不认得。那孩子把他交给了一个青年人,说道:“他说二营来的,有事情报告。”说完回头走掉。青年问亚炳道:“甚么事?有信吗?”

亚炳道:“有重要的口信,秘密的口信,我要单独对指挥同志面讲!”那青年听了他这样说,就把他带进一个房间去,又交给另一个三十岁上下穿便衣的人道:“万同志,二营有秘密口信,你跟他谈吧!”说罢就退了出来。万上下望了亚炳一眼,说道:“小同志,我姓万,你有话跟我说吗?”亚炳道:“万同志,我口太渴了,给我一碗水好吗?我要报告很长的事情。”万就笑笑站起来,给他倒了一大碗热开水,放在他的面前。亚炳揩了额上的汗,喝了半碗开水,就从头一二把他逃走的经过详细报告出来。万听了说道:“欢迎你归队,今天能改过自新是好的。”

亚炳听见万的话又看见万的笑容,他安心了,但他额上还是淌汗。他说道:“我就是怕处罚,不然早就归队了。”万道:“能够彻底反省改过的同志,我们是不处罚的。我们队伍的纪律,不是专靠事后的处罚来维持的,你放心好了。你要回二营,明天有交通就送你回去。”

亚炳道:“我的话只说了一半,紧要的还在后头。”万笑道:“那么你就快说吧!”亚炳把他和虾球在沙坪的生活和他们的计划、愿望等等详细说了一大遍,万听得非常高兴并问了他一些问题,亚炳答完之后,他就称赞道:“好得很!好得很!我很高兴你们有这么一个好计划,我们一定协助你们完成它。你走累了吧?你先去休息吃饭,等我们决定怎么办时才告诉你。”万叫一个通讯员带亚炳出去吃饭。那通讯员走进房间来,亚炳大叫一声:“亚康!”

亚康也看见他,两人快乐得手拉手一路跳出去。万走出来向一个站在天井上的中年人招手,那人走前来,万就约他进房间问他道:“老姜,沙坪来的同志还没走吗?”姜答道:“没走,甚么事?”万道:“刚才一个自动归队的小鬼亚炳报告,他离队后在沙坪鬼混了四五十天,结识了一班难童,其中有一个叫虾球的,在难童中特别有威信,这孩子在香港曾帮人爆过货仓,有些本领,他设计要把驻在沙坪陈家祠县自卫第二中队的四挺轻机爆出来,要我们接应他们,他要带同机枪和一群流浪难童投入队伍,这计划真是异想天开,你想想有可能吗?”姜对这报告也很感兴趣,问道:“那小鬼呢?”万道:“跟亚康下去吃饭了。”姜道:“我们不能武断他没有可能。许多军事技术都是群众创造的。”

万道:“我觉得他们的计划有点儿嬉!”姜道:“你说,他是怎样计划夺人家的机关枪?”万就把虾球的计划一五一十告诉他。姜闭着眼睛听,一边听,一边想。起初他裂开嘴笑笑,后来他就跳起来高声叫道:“丰富的想象力!一个平凡的军事天才!他是从具体情况出发,经过调查研究判断之后才决定这个计划的。凭我的经验,我信赖他的计划!”万想了一想道:“是的,这是一种非常冒险的计划,如果没有十分把握,虾球会送掉性命的。”姜道:“他一定很了解自卫二中队警戒疏忽的情形。这件事情我去办,而且即刻要加以援助!来回走一百五十里路来请求接应,绝不是儿嬉的事情。”他说完就走去找亚炳了。

亚炳临睡前,姜又找他去谈了一次话,万也在座。他们又谈起虾球的计划。万想想虾球这名字好熟,他想起来了,原来就是他和丁在广州长堤错失了的那个孩子。他问亚炳虾球的模样,亚炳说后万对姜道:“对了,就是那个虾球,我在广州跟老丁见过他。”谈了一阵之后,姜对亚炳道:“好,就这样吧!你早点睡。明天你跟一位陈同志回去,你带他去见虾球。好好睡一觉吧!”说罢拍拍他的肩头送他出来。

虾球自从亚炳走后,别的甚么事情都不做,每天只是跟一群街边孩子踢皮球玩。难童中亚蒙、亚胜两个人随伴他。踢得一身臭汗,就同到河里去洗澡。在水中也不怕冷。虾球一边擦身上的污泥,一边对亚蒙、亚胜道:“我从前在香港爆仓,这一行我自信还有多少本领,现在我想在这里爆一次仓,你们肯不肯帮手?”亚蒙道:“天大事都敢做!”亚胜道:“爆甚么仓?”虾球道:“爆军火仓!”亚胜道:“爆军火仓有甚么好处?”

虾球道:“有甚么好处?这很难说。也许还会送掉性命。从前我在香港爆仓,成功之后,分得一点零钱,得到一碗饭吃,现在我又是干回本行,成功之后,也许,也许……”他说不下去了。他惦记着亚炳,不晓得他有没有跟游击队的人连络成功。要是他们不肯接应,爆到了机关枪又有甚么好处呢?就是决心拦途抢劫,几枝机关枪也嫌太多。想到这里,他有点闷了。他记得不少朋友劝过他学做好人,想不到他东西南北四处走了一千几百里路,也碰不到一条学做好人的途径,想不到碰去碰来又碰到这般类似牛仔一样的小窃、小偷、小乞丐,更想不到他又重操旧业:爆仓!也没有谁来教导过他:在这个有阶级的社会里面,凭空劝人做好人是不顶甚么事的,这条路子是走不通的。他想:啊!我走了多少冤枉路啊!滚去滚来,桐油缸还是装桐油!

虾球还没有想通。他的这种感慨是不确当的。他走的许多路可并不冤枉。他增长了不少见识,看过了不少人物;就是身体,也一天天粗壮了。他的脚走得起了水泡,并不是毫不值得。他走了一条漫长的道路,可并不是打圆圈又走回第一次的起点。他的道路好像是枪膛内的来复线一样,他沿着这条来复线走,看来好像老是打圆圈走回头,不知道走回头的并不是旧路,而是往前又进一步了。他没有想到:他今天的爆仓,跟旧日在香港的爆仓已经大不相同,有了一千几百里路的距离了,甚至连性质也变了。尽管他自己还没来得及深刻意识到这一点。

他们在河水中游了一回,感觉有点冷,就走上岸边穿衣服。

亚炳带了一个汉子走到河边来,看见虾球,就大声喊道:“大哥,我找了你半天!”虾球欢呼道:“你回来啦!”那汉子问亚炳:“他就是虾球吗?”亚炳道:“是的,他就是我们的大哥!”那汉子走近虾球,微笑着望他穿好衣服。亚炳道:“这位陈同志送我回来!他给我们带好消息来!”虾球高兴得不得了。他不知道这位陈同志吃了饭没有,他摸摸自己的口袋,又望望亚蒙亚胜。亚蒙小声问道:“甚么事,大哥?”

虾球在他耳边小声道:“快去想办法弄碗饭到船上来给陈同志吃!”陈同志听见说给他弄饭,他哈哈笑起来,连忙道:“多谢了!我跟亚炳都吃过了。”虾球很难为情的样子,说道:“那么就请到我们船上来歇一歇吧!”虾球带头,五个人一同走回他住的那只破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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