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同志把他的屁股坐在虾球的麻包袋上,脚一伸,便把背脊靠在船边,毫不拘束地躺了下来。他是沙坪人,地方情形很熟。他叫虾球、亚炳两人把他们弟兄的名字说出来,又问他们过去的简单历史和平日的生活情形,还有些甚么大人朋友等等。他们都照实说明白。他问亚胜道:“你是九江人,来这里多久了?”亚胜道:“快一年了。”又问亚蒙道:“你是本乡人吗?”亚蒙道:“是的,我是古劳茶山人。逃兵役出来,快半年了。”

陈对他们说道:“大家都是苦孩子。苦,不要紧的;苦,也有个尽头。我知道大家的生活情形,大家实在也苦够了。小小年纪,就流浪出来,有朝没夕的,挨过凄凉的日子。这是我们家山不好,风水不好吗?不是的,这都是那些王八蛋国民党反动派害我们成这个样子的。但债有头,冤有主,我们今天已经缠住这个大仇敌了。解放大军就快南下了,穷苦人大翻身的日子已经快到了。我们的工作,还要很多人来做。所以,我们队伍派我来欢迎大家。等到我们把这里的事情弄妥当,我就同大家上山去。在行动之前,千万别让一个外人知道,要是泄露了消息,我们不单翻不了身,还会送掉性命呢!大家明白吗?”大家都说明白了。陈又说道:“好,你们坐一下,我同虾球到外边谈谈。”说罢就拉虾球走出来,向伯公庙的方向走去。

陈问了虾球近几个月来的经历,虾球说了个大概。陈问:“你真的见过三姐?”虾球道:“我一句假话也不说。我那时搭船经古劳,她们上船来检查。”陈道:“她当时怎样答复你入队的请求?”虾球道:“我记得她是说甚么不做坏事,从我自己的生活中找路走的话。”陈笑道:“这话你懂不懂?”虾球道:“不大懂。”陈笑道:“过几天你亲自请教她吧。我告诉你,我们上头已详细考虑了你的爆仓计划。你的计划没有改变吧?”

虾球道:“没有变。我甚么都想过了,只是还有两个难题。”陈道:“甚么难题?”虾球道:“第一个难题,我怕机关枪太重,担心托上我们肩头不能跑步;第二个难题,他们大人脚长,跑得快,我怕我们走不远就给他们抓到。我只有一枝左轮,放完五颗子弹就没办法了。”陈道:“所有这些难题,我们都替你解决了。我带来一班手枪班,专来替你们作掩护接应你们的。只要你有把握把那四挺机枪托出大门口外,就大功告成了。机枪是不很重的,你不看见过他们托进托出上操吗?你们只要依照我指定的路线走,我们由陈家祠的大门口到每个街角,都有掩护的人,你们走到伯公庙的树林内,那里有人接你们的枪,我们还预备有机关枪弹,他们敢追来,只有送死。”

虾球道:“这就最好了!”陈问:“这计划弟兄们都知道了吗?”虾球道:“不。只有我跟亚炳知道。”陈拍拍虾球的肩头道:“你是我们一个好战友!你知道秘密的价值!”

陈称赞虾球,虾球很高兴。他说道:“在香港,鳄鱼头教过我,做事要守秘密。”陈道:“甚么鳄鱼头?”虾球道:“他是我在香港时的旧老板,名字叫洪斌,现在当了保安团长了,是一个坏透了的人。”陈道:“啊,你从敌人那里也学了不少本事。我们里面有不少同志,也是在旧社会里长大的,我也是一个。”虾球道:“陈同志你念过多少年书?”陈笑道:“大学差一年就毕业。从小到大,念了十几年了。不过,现在我要从头学起,比如爆仓,拿敌人的机枪,我就要跟你学。”他们走近了伯公庙树林边。

虾球道:“在树林里面,我们弟兄们常常聚在一起烧饭吃,像个大家庭似的。”陈道:“进去看一看!”两人就走了进去。他们在伯公庙旁边坐下来。陈问:“你一切都准备好了吗?”虾球道:“没有甚么要准备的,明天吃晚饭时就可以动手。你的手枪班可有准备好?”陈道:“准备好了。好,就这样决定吧!你明天大清早就把你的弟兄们约齐,到这里来集合,我带大家到五里外的一处乡下请他们吃饭。我有话跟大家说。吃完饭,让大家随便在村中玩耍,不要入市。下午两点半钟你带他们入市,把我指定的路线告诉他们,亲自走一次。至于陈家祠门口那个卫兵,我来对付他,你放心好了。你回去休息吧,明早我在这地方等你们,记得!”虾球点头答应,目送陈走出树林。

虾球结识的十个弟兄们,没有一个不是渴望变换一个新的有前途的环境的,他们早已神往亚炳口中的游击战斗生活了。第二天清早,虾球叫亚炳、亚蒙、亚胜约齐他们到伯公庙来。他们见了陈同志,就三个两个一组,跟他走出树林。

穿过一个小村庄,走到一座橙树林中,陈叫他们坐下来。他自己介绍自己道:“我是鹤山人。很少机会回来,我愿意带大家去打游击。”之后,便问大家的姓名和生活状况,有没有决心打游击等等。陈听他们的答复都很满意。有一个叫做土生的孩子问道:“两手空空,打甚么游击!里面有枪发吗?”陈答道:“我们里面的枪大多是向敌人要来的。大家可以向陈家祠的自卫队去要步枪机关枪。虾球和亚炳有一个很好的计划,大家跟他两人去搬枪就得了。”大家面面相觑,拿不出主意来。亚蒙道:“你们怕么?我去!”有的说:“亚炳去我也去!”有的说:“大哥去我也去!”大家七嘴八舌,没有一个是不敢去的。

虾球道:“大家别嘈!没有甚么可怕的,大家跟我进去,我掩护大家退出来,出到大门口,陈同志派人帮我们。力气大的托机关枪,力气小的托步枪,一直托到伯公庙来。走得愈快愈好,但也不要慌。他们要是追来,我们就扫他一轮火。亚蒙、亚胜、土生、亚炳四人托轻机关枪,其他弟兄托步枪,我压阵掩护大家脱险。大家要认得路,等下我们打那条路进去,出来也打原路出来。”陈同志又把各种应注意的地方详细告诉他们。他们都牢牢记着。不久就有同志送了一大桶饭来,还有菜汤。大家饱吃之后,陈便强逼他们睡午觉。

这时候的鹤山县也跟广东别的县份一样,可以说是多事之秋。离奇古怪的新闻,天天有得出现。地方上的大小派别,天天在狗咬狗骨,争权夺利,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几天之前,一个新闻记者敲了一个土豪劣绅的竹杠,几天后,这记者便给人暗杀死了。参议会跟县政府斗法,召开了七次县参会都开不成。最后一次总算开成功了,开幕的一天,因为参议长的随从的随从跟班带了一枝驳壳枪,便引起某些议员们的公愤,以“民意”机关,不准携械入场为理由,当场把参议长骂得狗血淋头。那位议长也是一位妙人,他借故小便,偷偷把签到簿往衣袋一塞,便从后门溜走。等到想起应该开会了,这才发现议长失了踪,会又开不成。大家便又一窝蜂似的,一哄而出,到马路上四处截缉议长。终于在一条横街上把他截获。当堂搜身,发觉议长偷了签到簿,一群议员们便在街上大吵大闹,争论是非,双方都振振有词,弄得警察束手无策,不知道将这班老爷怎么办才好。

当这些怪戏,正在街上演出的时候,有一群野孩子在附近的陈家祠大门口踢皮球。大概有四五十个人吧!虾球、亚炳的弟兄们都混在里面。他们踢得也真起劲,连那个提了一瓶烧酒的陈同志也站在旁边看得入了迷。

四点半钟,中队部里面的吃饭号声响起来了。不一会,就听见吹哨子喊口令的声音。虾球、亚炳停了脚,侧耳倾听,陈同志掏出手帕来抹汗,揩完,便用手向街角方向一扬,街角站着一个大汉,他又向另一个街口方向招一招手,那里又有一个人把这信号传下去。这是“准备!”的命令。

虾球听见陈家祠内一声:“坐下!开动!”他就继续踢皮球。亚蒙得了球,踢给亚炳,亚炳轻轻拨给了虾球,虾球挑高皮球,等它落地弹起,用尽平生力气,向祠堂大门口一个飞脚,真是得心应手,皮球就飞进祠堂门口去了。

士兵们正蹲在地上吃饭,那皮球落在饭箩旁边,谁也不去理它。虾球带着他们的弟兄们,蜂拥冲进来拾皮球,卫兵也不去拦他们。孩子捡皮球,每天都有几次,成了习惯了。虾球低下头来装着拾球,一边拔出他的左轮,一边看着弟兄们像一窝蜂似的去托步枪。步枪在靠壁的枪架上,有几个孩子拿到了步枪,给士兵们一喝:“干甚么?”就连枪丢在地上,赶忙逃走。托轻机的孩子因为托步枪的人分了士兵的心,他们很顺利地把轻机放在肩头上,拔脚就往外跑。虾球举起他的手枪向神枱“砰”地放了一枪,向士兵们大喝道:“不要动!”他踏牢马步,监视着士兵们。士兵们看见虾球手上无情的左轮手枪,剎时间给吓呆了。

在门口,陈同志当他们冲进去时,就用酒瓶重重击打卫兵的脑壳,卫兵给击得昏天黑地,一松手,陈就接牢他的步枪,马上从倒地的卫兵的身上取出一夹尖头弹上了膛。他看见一群孩子有的托枪有的空手,一窝蜂冲了出来。虾球还不警觉,他就大喊一声:“虾球快跑!”

有一个老兵偷偷拿起一个菜托,使劲向虾球头上掷来,其他士兵也学样用饭碗照虾球的脸掷来,他这时才想起要逃跑。他马上奔出来,走到门口,又回头来胡乱开了两枪。陈也持步枪射击,掩护虾球。他看见有士兵去枪架拿枪,就一把拉虾球跑步走开。这时球场上的街童群众,还远远站着看热闹。

走到街口,掩护的人向陈道:“轻机通过了,你们快走!”这汉子倚在一家店铺的柜枱边。陈走了两分钟,一个士兵持枪快步追上来,这大汉等他走近,向他肩头放了一枪,他摆了两摆身子就倒下去了。大汉捡起他的步枪,跪倒,举起枪来,向一群追来的士兵射击。他一连射了五发,对方伏在地上,开始还击。大汉也卧倒,迅速又上了一排子弹,跟他们接火。大汉很机灵,他不乱射,谁要上前,就射倒谁。在七八十咪达附近的距离射击,真是太好了。前头街口的一个大汉赶来增援,他先把倒下的士兵的子弹带除下来挂在自己身上,爬到握枪大汉的身边,说道:“老崔,等我过过瘾!你退出去连络!”

老崔就爬出去,爬到一处死角的地方就站起来说道:“老朱!小心呀!”这时,家家店铺都慌忙关门,以为游击队打到门口来了。老朱放了几枪,射得他们抬不得头。老崔就跑过街尾,去跟另一个射击手老李连络。李对崔说道:“快通知老朱!陈同志叫撤退,不要胶着!”崔就回头来叫朱。朱说道:“等一等!”他果然等到一个机会,把一个要爬近来想掷手榴弹的排长模样的人射伤了。两人就乘机退出了火线。

在伯公庙的树林里,四挺轻机已经武装起来,给战士托走了。虾球、亚炳、亚蒙、亚胜、土生一群孩子们没有走失一个,都一个跟一个穿出树林。

他们越过了一个小山岗,陈同志命令大家在山背陵后面伏下来。他指挥两个战士选择一处隐蔽的地方,架起轻机,迎接掩护的同志。虾球伏在陈的身边,这时他才觉得他的额角作痛。用手一摸,肿了一个角。他这才想起来,这是给菜盘掷中的结果。

陈望虾球一眼,笑道:“很好,还没破相,破相就不漂亮了!”亚炳爬近来说道:“大哥,你真想得妙!果然没有失手!”虾球道:“妙甚么!说出来不值一个钱。”陈说道:“谁说不值钱?四挺轻机,要花多少钱去买呀!”虾球道:“我是说我想出的办法不值钱,很平常,人人都想得到的。”陈讃扬虾球道:“就是呀!有些不肯用脑筋的人,天天喊没办法,没办法,不知道办法是人想出来的呀!你肯用脑筋想,这就想出机关枪来了,还说不值钱?”虾球道:“没有你们帮忙是不行的。啊!来了!他们来了!”

朱、崔、李三个人用轻快的脚步跑回来。十分钟后,他们跑到山岗来,坐下来喘气。这时,才发现远远三百咪达外面有几十个人在搜索前进。他们用的是常步。老崔笑道:“丢那妈,一分钟走一百一十四步,几时才等到他们走到老子面前来!”陈同志等迟来的这三个人喘过一口气来,就命令身边的战士道:“射一排子弹,告诉他们我们走了,再会吧!”即刻,一阵咯!咯!咯!……机枪声响过之后,他们就唱着“没有枪,没有炮,敌人给我们造……”的战歌上路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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