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的队伍,从各个地方,向着一个目标汇流。这个目标,他们称做“当面之敌”,他们计划消灭这个当面之敌,花了快到一个月时间了。他们不单单是从纸上订出了作战计划和部署,而且凡是实际担任指挥作战的重要人物,都先后化装亲到准备作战的地区实地踏看过。对于敌人的实力,分布情形,官兵情绪,驻地民情,补给路线以及主观性格等等,他们都得到详尽的情报。这些情报,大部分是地方工作干部所供给,再从虾球带出的公文函件中加以证实。一次作战行动,有了这样充分周到慎密的准备,指挥作战的人员,都有了必胜的信心。

鳄鱼头自从亚成、虾球先后逃走,觉得对方情报人员深入到自己的心脏,必定有所企图,他也加紧戒备。他带了特务连到各营驻地去巡视了一遍,东到榴花坪巡视第三营,西到双桥墟巡视第二营,回头再巡视靖村的第一营。所到之处,集合部队训话一番,企图提高士气,加紧“戡乱”。巡视过后,果然到处风平浪静,各方探报,都说没有一个乡村,有甚么可疑的异动。这些情报材料,原来都是解放区的老百姓故意送去的。鳄鱼头也不是一个笨伯,他的灵敏的嗅觉,预感到这现象也许是大风暴前夕的平静,他为了自己的安全起见,准备把第二营调到宅梧镇上来,而把靖村的第一营向北推出到羊眠山,向薛队长方面加强警戒。他先叫圑副把这个意思用电话通知一、二两营预先准备,命令随后发到。少校圑副丘振铎道:“何必打电话,给敌人偷听不好。命令马上赶起,今晚就可以送出了。”

鳄鱼头道:“你的意见对。那么你就写命令吧!”中校副圑长仇汉光道:“部队从新配置,那么新的防御计划也要订过了。”鳄鱼头道:“好吧,把原来你拟的那个计划改过就行。其实这不过是照例行事,他们打仗并不照步兵操典的规则打,我们这样计划,他们不这样来,计划也是空的。”副团长道:“这不过是有备无患罢了。没有计划,上级一定责备我们,说连一个防御计划也没有。”鳄鱼头道:“好吧,你就拟一个防御计划!”仇汉光花了一夜的工夫,把这个纸上的防御计划拟好了。

少校圑副拟好了命令,交鳄鱼头划了行,马上赶写好用印发出。传达把这件机密的命令交给递步哨,递步哨盖了章就原件交哨兵连夜赶送出去。这哨兵走到堂马,碰到两个握手枪的乡下人,拦着他的去路。向他喝声“口令!”哨兵答不出,就给扣留了。两个小之后,这个调动第二营的命令,便落在薛队长的手上。他叫人抄一份,连夜派人送给丁大哥。

过两天,奉到同样命令的第一营,准备好等第二营来接防,老等不见到,却等到了丁大哥的队伍。

鳄鱼头用电话问第二营何营长有没有收到调动的命令,何答没有。鳄鱼头就在电话中命令道:“即刻撤离双桥墟,限明天天亮前赶到宅梧镇!”何问道:“镇上有甚么情况吗?”鳄鱼头答道:“我们的递步哨交通网都受到破坏,似乎有些征候要来袭击我们,但我还不能肯定,大家靠拢一点好互相策应。”何答道:“好的!我叫第五连马上开拔,营部同其他各连随后跟上。”他们的通话,也给薛队长派出的侦察人员在路上接线听到了。

老薛派了一个小队从古迹偷偷越过宅兴公路时,速行军赶到沙水江边,预备偷袭第二营封船运回宅梧的辎重行李,另留下一个中队预伏在宅兴公路旁,等候第五连投入火网。这样的一击,最低限度可以阻挡第二营的开回宅梧,也就是帮助了丁大哥按照计划顺利解决圑部直属队和第一营的各连。

第二营的中尉副官、书记两人接下护送家眷(连他们自己的老婆在内)及笨重行李的任务,封了几只民船准备沿双桥水而下。何营长到船上来跟他的太太作别,自己预备打仗,他把身上的钞票、细软都交给他太太带回去。开船不久,他也带队伍开拔了。

他的行军路线是到葫芦墟走一段宅兴公路,再折入小路经堂马到宅梧镇。第五连唐连长打前站,黄昏时走到葫芦嘴,便看见宅兴公路。连上的尖兵进入公路时,顺手把公路旁边阻路的树桠移开。活该他倒霉,他走不上十步,“轰隆”一声,地雷爆发,当堂把他炸倒,在后边跟进的几个人也给炸伤。这个地雷爆发得太早,给后边跟进的唐连长一个预告,他马上跳下马来,命令他的部下:“散开!准备迎击。”

埋伏在公路北边山岗上的狙击中队,是薛队长派出来担任阻留敌人的。地雷一响,他们就向正散开的敌人扫射一阵密集的机枪,步枪组也毫不放松用炽盛的火力射住敌人的阵脚。唐连长只听见对方轻机“咯咯咯!──咯咯咯!”很有规律地作三发点放,步枪“吱吱吱!──吱吱!”射在他的左右,他只能卧伏下来,暂时失掉了指挥的能力。等他的排长弄清楚了对方的位置,找地方掩蔽架起机关枪来,天色已黑了。他检查自己的队伍,受伤了士兵十几名,阵亡了士兵五名,少尉排长一名,军心动摇起来,没有一个人敢在入夜后在这低陷的田陇上恋战。唐连长命令部下还了一排枪,就乘夜幕的掩护,带着零星队伍往来路撤退。山岗上的突击小组追击下来时,他们狼狈逃走,连伤亡的人和弃掉的武器也没人捡拾。老李、老崔、老朱都是陈怀冬带到沙坪帮同虾球袭击陈家祠的战士,现在都升了小队指战员,立功心切,带战士冲下去清扫战场,当场讯问受伤的士兵,知道第二营只有一连人出发,他们就异口同声向中队部老董提议道:“追!”

中队的老董和政委老苏不赞成崔、朱、李三个人的主张。老董说道:“我们的任务是狙击敌人。打歼灭战,我们这一中队人是不行的。”政委老苏道:“大家冷静一点吧!人家后边还有三个连要跟上来,我们不能盲目追击。”朱、李、崔三人才没有话说。大家商量的结果,还是贯彻狙击、阻留敌人的任务,但是地点从新配置过。老苏带战士一班,把敌人的伤兵和遗弃的武器带回古迹去安置,老董带全中队的战士乘打胜的余威,向前挺进十五里,然后倒回头来,在沿路一带地方,配置狙击战士,两个人一组,专门狙击行进中的敌人,迷乱敌人的军心,阻碍他们的行进。老董吩咐各小队把狙击位置选择好,回到原来公路北边的山岗时,手下只剩下几个人,他们就生火取暖,不敢瞌睡,等待接应前头回来的狙击战士。

第二营第五连唐连长带了伤残队伍回头走到葫芦嘴,就遇到营本部及六、七、八各连。唐向何营长夸大报告道:“报告营长!敌人六七百,轻机四挺,在宅梧公路狙击本连,剧战两小时,阵亡少尉排长萧天仇以下六员名,受伤二十余员名,天黑恐受包围,特率队回来报告!”何听这报告,心很慌:六七百人,不是比我一营人多了一倍?晚上,伸手不见五指,跟比我优势的敌人打盲仗,实在不上算。不如就地警戒,等天亮再说。他对营附道:“敌情不明,我们不如等天亮再说吧!”营附想了一想道:“在这里露宿等天亮,一定上敌人的当。他们黑夜包围我们,怎么办?”何问:“你主张怎么办?”营附道:“我以为,不如调第五连做后卫,调第六连搜索前进,第七、八两连在原地警戒。前面敌人如果退了,我们就冲过去!总之,早点靠近圑部是上策,迟疑不前是中策,后撤是下策。”

何营长想想也是道理,他就命令第六连上刺刀搜索前进。第六连连长烟屎陈带领六七十名心惊胆震的士兵摸夜路前进,连他自己都害怕起来。他从口袋中掏出一个烟盒,取出几粒烟泡,和茶吞食,以防中途烟瘾发作,走不得路。他又拔出他的左轮手枪,以防万一。连马也不敢骑了。天上没有星星,走过一处小木桥时,有个士兵打电筒,烟屎陈骂道:“谁打电筒?想投胎是不是?老子送你一粒子弹!”全连上下,都给一种怕死的恐惧统治着。新兵们害怕得脚步轻浮,不断摔跤,这个刚爬起来,那个又跌下去。部队行进得非常迟缓,两小时才走了六七里路。

老崔带了一名射击手隐蔽在小路边的破毛厕里面,看清楚烟屎陈的一连人走过。他等他们完全通过以后,就举起步枪,从后面射击起来:“吱──呜!吱──呜!”两个人交互射击,把烟屎陈那匹马射得跳起一丈高,跟着惨吼起来,大概是受伤了。烟屎陈最初爬伏在地上,不敢动弹,他的部下四处没命奔走,有的连枪也丢了。烟屎陈叫道:“不要跑!不要跑!镇定一点!”没有一个人应他,连他自己的勤务兵也走掉了。

烟屎陈爬起来,四顾无人,他只好见路就跑。跑不上四五里,左前方的树林里又有人射击,“吱呜!吱呜!”子弹在他头上飞过,他一慌,摔了一个筋斗,掉下水田里,弄得一身是泥浆。他跪在田里,用田基作依托,向树林放了两枪,壮壮自己的胆。他的枪刚放过,四方八面的步枪马上射击过来,而且还夹有机关枪声,好像是双方在对战,把他夹在中间似的。原来却是他的部下有一个班长掌握了一班人,以为在树林里的排长掌握的两挺轻机是游击队,彼此就射击起来。逃散的散兵找到隐蔽的地方,又以为这一班人是伏击的游击队,又向他们的背后放冷枪。有的一口气走了二十里路,完全跟队伍失了联络了。

这一连人,就在这黑漆漆的夜里,自己跟自己足足作战了一整夜,向他们看得见的黑影射完了他们的子弹,弄得担狙击任务的老崔、老朱他们莫名其妙。不知道究竟是哪方面的队伍,剧烈作战了一整夜。烟屎陈伏在田基旁边,叫不来一个部下,只听见机枪声、子弹的啸声在他的头上乱叫。何营长听见前头密集的枪声,他就命令他的第七连跑步赶上来增援。老崔他们这回胆子大了,他向经过破厕所的第七连摔两个手榴弹,然后叮嘱射击手道:“走吧!我们换一个地方!”手榴弹炸开时,第七连也鸡飞狗走,有的士兵竟跟老崔他们走在一道,没有一个人晓得这场混战,就是这几个家伙捣的鬼。

这场狙击战实在打得意料以外的成功。他们把第二营第五连打垮,把第六、七两连引进了黑夜的战斗,竟使他们互相误会打起来,不仅消耗了他们的弹药,杀伤了他们的人马,更重要的是:延误了他们的时间,使他们不能及时去救鳄鱼头、蟹王七。

丁大哥接到老薛送来关于鳄鱼头调动第二营增援宅梧镇的消息时,他指挥的基干队和民兵已经准备就绪。薛的队伍在公路边狙击鳄鱼头的第二营第五连时,丁大哥的队伍已开到准备位置。当第二营的第六、七两连互相混战时,老赵带了一班爆破班,摸到宅梧通靖村的桥下,埋好了几个大地雷,把引线牵到虾球、丁大哥会面的树林边,等候爆炸的好机会。

鳄鱼头的第一营是他们第一个袭击的目标。营长姓张,曾当过圑长。郁郁不得志,常常喝醉酒,一肚子的牢骚,自称他在江湾八字桥打过国仗,如何如何指挥得力。他的太太专爱跟他抬杠,常常笑他:“甚么本事!日本人的影子还没看到,你的部队就完蛋了!捞倒霉,捞回头做营长,还夸耀甚么!”他最怕他的太太,每晚非回去陪她不可。这一晚他睡到十二点钟,起床来小解,仰看天空,黑漆一片。远远传来几声狗吠,他心想:这样的黑夜,有人来摸营就糟糕了。但他马上又想,这样的寒夜,谁不想陪太太暖暖被窝,傻子才希望打仗。他觉得鳄鱼头未免过度紧张,老打电话来叫加强警戒。他断定这是杞人忧天,自寻麻烦,他又摸上床去睡了一觉。

丁大哥、老胡、三姐带了队伍连同亚炳、小老虎、虾球一班小鬼,从唐黄偷渡徒涉过沙水,走夜路到宵村,又由宵村摸小路走到靖村对岸集结。爆破班老赵一组人就是从这里派出去的。本来是预定半夜零时开始分路突入靖村的,但因为等待右翼方面老薛的队伍进到宅梧镇西岸,取得协同动作,然后才开始攻击,以免鳄鱼头带他的特务连冲出来。丁大哥一大堆人等得非常心焦。到处有狗吠声,恐怕敌人警觉,错失了时机。要下令攻击,又不知道老薛方面的情况。箭在弦上,欲发不得,没有甚么事情比这个更苦恼人的了。

原来鳄鱼头第二营六、七两连的误会混战,间接影响到老薛队伍的行进。他们以为出了甚么事,一面警戒,一面派出队伍去跟老董他们联络。等到事情搞明白了,已经阻迟了两个钟头,赶到宅梧西岸时,已经是午前二时了。老薛的尖兵看到了鳄鱼头派出的哨兵,哨兵摇电话到圑部报告道:“有不明人数之敌,到达西岸,怎么办?”鳄鱼头吩咐排哨道:“王排长!顶住他们!扫射重机,不让他们过河!”他又电第一营叫张营长,营附答道:“张营长回公馆去了!”鳄鱼头大发雷霆,骂道:“他妈的!你拖他起来!再睡下去他老婆就要做俘虏了!马上通知王连长,带队伍跑步赶到圑部来!西岸发现敌人了!第二营没有消息,电话线也断了,通知其他各连,马上紧急集合,束装待命!但不要吹号!沉着一点!”鳄鱼头这个电话,给丁大哥的通讯员挂线偷听去了。丁大哥等了两个钟头,等得心脏几乎要闷破了,这时才听到这个好消息,知道老薛的队伍已经赶到西岸,大家高兴异常。他立刻下令把圑部与第一营之间的电话线割断,不让鳄鱼头再有发号施令的机会。

老薛带了一个半中队,任务是佯攻宅梧,牵制鳄鱼头的直属队。他轻松得很,走到离敌人排哨约二百咪达地方,派出一班人,四方八面摸近去,轮流向哨位放冷枪。打得哨兵不敢抬头。王排长马上下令叫重机射击,一连串“咯咯咯咯……”的机枪声,震动寒夜的四野。射了一二百发子弹,没有打伤一个人。老薛叫一班人向右岸的上空打一排枪,意思是告诉丁大哥他们:我们虽然来迟,但已经开动了!

丁大哥听到老薛方面的信号,看看手表,侧过头跟老胡道:“再等五分钟好不好?”老胡点点头。虾球在旁边紧张万分,偷偷攀起驳壳的大机头,三姐禁止他道:“不要忙!沉着一点。这样会失火打伤自己人。”虾球又轻轻把大机头放下。

蟹王七集合了他的全连人,也不跟亚喜告别一声,就一马当先,带队伍跑步赶去宅梧。一连人的跑步,队伍拉长了,他们通过木桥的时候,老赵在树林迟疑了一下,当全连人都走上木桥时,才拉动引线,三秒钟后,震动山岳的“轰隆!轰隆!轰隆!……”几声爆炸,木桥塌翻了,炸中了蟹王七这连人的尾巴,炸死一部分,炸伤一部分,蟹王七排头的几班人反而脱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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