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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青年》杂志近刊《质问〈东方〉杂志记者》一文,条列问题,要求解答;且谓勿以笼统不合逻辑之议论见教。记者于逻辑之学未尝研究,兹勉作解答,于逻辑或未有合焉:

(1)《新青年》记者问“《东方》征引德人台里乌司氏评论中国人辜鸿铭氏之著作(系从日本杂志《东亚之光》译录原著中误辜氏为胡氏),《东方》记者是否与辜为同志?”夫征引辜氏著作为一事,与辜同志为又一事,二者之内包外延自不相同,《新青年》记者可以逻辑之理审察之。

(2)《新青年》记者谓“孔子之伦理如何,德国之政体如何,辜鸿铭、康有为、张勋固已明白言之,《东方》记者亦赞同否?”按此问题将孔子之伦理与德国之政体,与辜鸿铭、康有力、张勋三人所言之孔子伦理,与其所言之德国政体,互相连缀,混八项为一项而问记者之是否赞同,一若此八项中,苟赞同其一项者,则其余各项亦均在赞同之列。其设问之意,无非欲将孔子伦理与德国政体并为一谈,又将辜鸿铭所言之孔子伦理与其所言之德国政体并为一谈,且将辜鸿铭之所言与张勋之所言并为一谈,因而使孔子伦理与张勋所言作一联带关系,以为逻辑上“凡尊崇孔子伦理者即赞同张勋所言者也”之前提。但记者对于《新青年》记者所设问题,以为过于笼统,不能完全作答。其可答者,则记者固尊崇孔子伦理,且对于辜氏所言,凡业经征引而称许之者,皆表赞同之意者也。

(3)《东方》杂志《功利主义与学术》之文中略谓“欧美民权自由立宪共和之说非功利主义所能赅括,吾国人之为此则属于功利主义”。《新青年》记者乃谓记者“是否反对民权自由?是否反对立宪共和?”夫批评功利主义之民权自由,非反对民权自由;批评功利主义之立宪共和,非反对立宪共和;犹之批评应试做官之读书非反对读书,批评金钱运动之选举非反对选举。《新青年》记者亦可以逻辑之理审察之。

(4)任何名词皆随其所定之界说而异其意义。《新青年》记者将功利主义为广义解释,包括善行于功利主义之中,则《新青年》记者所崇拜之功利主义与《东方》所排斥之功利主义内包外延自不相同,不能笼统混合。至《新青年》记者谓“功之反为罪,利之反为害,《东方》记者倘反对功利主义,岂赞成罪害主义者”?以此种逻辑方法推论事理,则可云“凡反对图利之人即赞成谋害者,凡反对贪功之人即赞成犯罪者”。此推论果好乎否乎?

(5)《功利主义与学术》文中谓“文化重心在高深之学,普及教育不过演绎此高深之学之一部分,为中下等人说法;如无高深之学,则普及教育将以何物为重心”?并无反对教育普及之言,《新青年》记者乃责以反对教育普及,不知用何种逻辑以断定之?又文中谓“教育普及而廉价出版物日众,不特无益学术反足以害之”,下引美人勃拉斯所言之书报及吾国坊肆诲盗诲淫之书以实之,则所谓廉价出版物之有害学术者,自指勃氏所言之书报及坊肆中诲盗诲淫之书而言。《新青年》记者断章取义责《东方》以“反对普及教育,反对通俗书籍文字,以廉价出版物为有害学术”,试另设较为简明之例,一曰“民国成立而定期出版物日多,言论荒谬,如某日报之鼓吹某事,某杂志之主张某说”云云,则此例中所指为言论荒谬者,自然指某日报某杂志而言。若以此例所言为“反对民国反对出版物以定期出版物为荒谬”,果当乎否乎?

(6)《新青年》记者对于《东方》杂志《迷乱之现代人心》文中为种种之质问,谓“中国学术文化以儒家统一以后之汉、魏、唐、宋为盛乎?抑以儒家统一以前之晚周为盛乎?欧洲文艺复兴以后之文明,比之中土,比之欧洲中世,优劣如何?”《东方》原文曾言“进化之规范,由分化与统整互相调剂而成”,有分化而无统整,自不能谓之进步。中国晚周时代及欧洲文艺复兴以后之文明,分化虽盛,而失其统整,遂现混乱矛盾之象。以晚周与汉、魏、唐、宋,以欧洲与中上,比较其文明,以记者之见解言之,殊不能谓其彼善于此。但此种问题,各人各具见解,不易论定。《新青年》记者苟有所见,尽可自抒伟论,无烦下问。至文明之统整思想之统一云云,决非如欧洲黑暗时代之禁遏学术,阻碍文化之谓,亦非附和雷同之谓,亦非儒术即学术之谓,亦非不翻译欧洲书不输入欧洲文化之谓。凡此皆《新青年》记者自己推想之误。《东方》原文明言“吾人不宜仅以保守为能事”;又言“西洋学说之输入夙为吾人所欢迎”,又言“尽力输入西洋学说使其融合于吾固有文明之中”;又言“西洋之种种主义主张骤闻之似有与吾固有文明绝相凿枘者,然会而通之,则其主义主张往往为吾固有文明之一局部扩大而精详之者”。此等论旨,原文中再三申说,《新青年》记者如将原文全阅一过,想亦不至有“人间思想界与留声机器有何区别”及“商务印书馆何以译欧洲书”之疑问。至原文所谓“君道臣节及名教纲常诸大端”,记者确认为我国固有文明之基础。《新青年》记者谓共和政体之下,君道臣节名教纲常作何解,谓之叛逆,谓之谋叛共和民国,谓之谋叛国宪之罪犯。记者以为共和政体决非与固有文明不相容者。民视民听,民贵君轻,伊古以来之政治原理,本以民主主义为基础。政体虽改,而政治原理不变,故以君道臣节名教纲常为基础之固有文明与现时之国体融合而会通之,乃为统整文明之所有事。若谓共和政体之下不许人言固有文明中有君道臣节名教纲常诸大端,则非用焚书坑儒之法,将吾国固有之历史文学政治诸书及曾读其书之人一律焚坑之不可。盖固有文明中有君道臣节名教纲常诸大端,乃已往之事,实非《新青年》记者所得而取消。已往之事实既不能取消,则不能禁人之记忆之称述之。苟不用焚坑之法,虽加以谋叛之罪名,亦不能使之箝口而结舌。前清专制官吏动辄以大逆不道谋为不轨之罪名迫压言论,初未有效,《新青年》记者可以不必步其后尘矣。

(7)《新青年》记者谓“《方东》记者之意颇以中国此时无强有力者以强力压倒一切主义主张为憾”,又谓“《东方》记者既以为非己国固有文明不足以救济中国,何以《工艺》杂志序文中复有虽周、孔复生,无所措手之言?”按《东方》原文明言强有力主义之不能压倒一切,反足酿乱;又《工艺》杂志序中所云周、孔复生无所措手,乃反面文字,非正面文字。《新青年》记者如将原文及《工艺》杂志序文全阅一过,当不至作此疑问。

(8)《中西文明之评判》,系译日本杂志,文中有“此次战争欧洲文明之权威大生疑念”云云。《新青年》记者乃以“此言非梦呓乎”为问。夫《新青年》记者对于上列云云,加以事理上或文义上诸责,固无不可,若仅以是否梦吃为嘲骂之方法,是村妪反唇相讥之口吻,非言论家之态度也。

(9)德人台里乌司氏谓“欧洲文化不合于伦理之用”,而称许辜鸿铭之主张为正当。《新青年》记者谓“台里乌司氏料必为崇拜君权之怪物”,又谓“《东方》记者处共和政体之下不宜译录辜言而称许之”。按《东方》译录辜言,并无抵触国体之语。《新青年》记者以辜氏所著《春秋大义》中有尊王之语,乃并其与现时国体不相抵触之语亦谓不宜译录,又以台里乌司氏称许辜氏所主张之伦理乃断定台里乌司氏为崇拜君权之人,遂台里乌司氏所述辜氏之言亦谓不宜译录:如此罗织,虽专制官僚,亦无此严酷矣。

(10)辜氏著作中曾谓“中国人不洁之癖,为中国人重精神而不注意于物质之一佐证”。《新青年》记者乃问“精神为何等不洁之物”。夫辜氏之言,就文义推之,固谓中国人之不洁由于不注意物质也。其不注意物质,由于注重精神也。义甚明了。若以此二段为前提而下断案,仅能谓中国人之不洁由于注重精神,决不能下“精神为不洁之物”之断案。《新青年》记者明于逻辑,胡为有如是之疑问?此外问题尚多,记者不暇一一作答,惟《新青年》记者谅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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