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崖先生:

惠书详示对于新文学之意见,读之不禁狂喜,谅胡适君亦有同情也。惠叶有云:“文字之作用,外之可以代表一国之文化,内之可以改造社会,革新思想。”又云:“文字者,即代表言语之机械也。”此二段名言,前者即排斥古典主义之理由,后者即不避俗语之理由。足下所怀重大之疑,实已自行解释,无待他人之赘言矣。

文原不必故意禁止用典。若古典主义之敝,乃在有意用典及模仿古人,以为非此则不高尚优美,隽永妍妙,以如是陈陈相因之文体,如何能代表文化?如何能改造社会,革新思想耶?西洋近代文学,喜以剧本,小说,实写当时之社会,古典实无所用之。实写社会,即近代文学家之大理想大本领。实写以外,别无所谓理想,别无所谓有物也。吾辈有口,不必专与上流社会谈话。人类语言,亦非上流社会可以代表。优婉明洁之情智,更非上流社会之专有物。故《国风》《楚词》,多当时里巷之言也。

爱国哀音,与夫以悲天悯人而执笔者,皆世界上可敬之文豪。胡适君所薄无病之呻吟,非指此类。胡君所谓,正为啸傲湖山,发愁叹肤词辈耳。匆复不尽欲言。

独秀一九一七,二,一。

附陈丹崖书

独秀先生左右:

日者得读左右主撰《青年》,雒诵再三,至理名言,诚青年之药石,其裨益祖国前途者,云岂有量!仆虽寄身异域,亦得于文字行墨间,神交国中贤者,向往之诚,易其有极!惟间有疑问不解处,仰左右析阐为怀,必乐闻之。

左右所提倡文学实写主义,一扫亘古浮夸之积习,开中国文学之一大新纪元,无任钦佩,至于非古典主义,仆窃有所疑,敢质诸左右。盖文字之作用,外之可以代表一国文化,内之可以改造社会,革新思想,纯乎精神的科学也。然精神每凭形式而发现,无高尚优美隽永妍妙之文字,决不能载深远周密之思想。古哲先贤所作文字,虽未必尽合现今时势,然确有独到之处。仆谓不必多刻求古深,惟绝对的不用古典,则为过甚。即西洋文学,亦未必全非古典。想君明达,于西洋文学,素有心得,不必多赘。

又左右答胡君适书内(见《青年》二卷二册),言之有物一节,左右似不赞同,谓恐失之“文以载道”之弊。夫足下既不主理想主义,又不主言之有物,究竟言之无物,与理想主义有何分解?仆愚昧无似,愈不了解。请左右有以教之。

再胡君适既主张非古典,不用陈套语,然细读胡君著作,亦不尽脱离关系。岂胡君“自己无才力不能自铸新辞,故用古典套语,转一弯含糊过去”耶?况言为心声,文字者,即代表言语之机械也。与上流社会谈话,尚避俚语,况文字中不避俗字俗语,而得表优婉明洁之情智者几希。

至于不摹仿古人,语语须有个我在,此即不同流俗之意。然人云亦云之说,自古斥为文家大病。岂必新文学谓然耶?

无病之呻吟,本属文人恶习。惟好生乐趣,尽人皆然。谁愿于康庄熙攘之世,而作悲伤憔悴之音乎?惟文字既为精神之外现,精神既受困苦颠沛,势不得不诉之文字。诗三百篇哀婉怨悱,适足代表一时之情感。即近代俄国文学,在泰西推为昌明之区,因久困于政府暴政之下,人民颠沛流离之苦,一诉之于文字,即此例也。矧忧劳可以兴国,士君子每先天下之忧而优者耶?愚谓惟恐举国上下,沉溺安乐,啸傲湖山,玩愒岁月,敌国至于境而不知,盗贼瞰于墙而不闻,斯诚士子之大耻,较之无病而呻,犹不啻天渊也!种种疑窦,恳一一代为解释。易深企盼!此上,

即颂著安。

弟陈丹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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