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批:看书要有眼力,非可随文发放也。如鲁达遇着金老,却要转入五台山寺。

夫金老则何力致鲁达于五台山乎?故不得已,却就翠莲身上生出一个赵员外来,所以有个赵员外者,全是作鲁达入五台山之线索,非为代州雁门县有此一个好员外,故必向鲁达文中出现也。所以文中凡写员外爱枪棒、有义气处,俱不得失口便赞员外也是一个人。要知都向前段金老所云“女儿常常对他孤老说”句中生出来,便见员外只是爱妾面上着实用情,故后文鲁达下五台处,便有“好生不然”一语,了结员外一向情分。读者苟不会此,便自不辨牛马牡此矣。

写金老家写得小样,写五台山写得大样,真是史迁复生。

鲁达两番使酒,要两样身分,又要句句不相像,虽难矣,然犹人力所及耳。最难最难者,于两番使酒接连处,如何做个间架。若不做一间架,则鲁达日日将惟使酒是务耶?且令读者一番方了,一番又起,其目光心力亦接济不及矣。然要别做间架,其将下何等语,岂真如长老所云“念经诵咒,办道参禅”者乎?今忽然拓出题外,将前文使酒字面扫刷净尽,然后迤逦悠扬走下山去,并不思酒,何况使酒,真断鳌炼石之才也。」

话说当下鲁提辖扭过身来看时,拖扯的不是别人,却是渭州酒楼上救了的金老。「奇文。」那老儿直拖鲁达到僻静处,说道:“恩人!你好大胆!见今明明地张挂榜文,出一千贯赏钱捉你,你缘何却去看榜?若不是老汉遇见时,却不被做公的拿了?榜上见写著你年甲 、貌相、贯址!”鲁达道:“洒家不瞒你说,因为你事,就那日回到状元桥下,「是鲁达爽直声口,在别人口中便有许多歉逊,此却直直云因为你上。」正迎著郑屠那厮,被洒家三拳打死了,因此上在逃。一到处撞了四五十日,不想来到这里。你缘何不回东京去,也来到这里?”「问得紧簇。」金老道:“恩人在上;自从得恩人救了老汉,寻得一辆车子,本欲要回东京去;又怕这厮赶来,「极曲之情,极便之笔。」亦无恩人在彼搭救,「老儿口中赞一句天下无双。」因此不上东京去。随路望北来,撞见一个京师古邻来这里做买卖,就带老汉父女两口儿到这里。亏杀了他,就与老汉女做媒,结交此间一个大财主赵员外,养做外宅,衣食丰足,皆出于恩人。我女儿常常对他孤老说提辖大恩,「员外后边许多好意,都在此句生出。」那个员外也爱刺枪使棒。「不重员外枪棒,只借此使文章入港耳。」尝说道:‘怎地恩人相会一面,也好。’想念如何能 够得见?且请恩人到家过几日,却再商议。”

鲁提辖便和金老行。不得半里到门首,「叙得径净。」只见老儿揭起帘子,叫道:“我儿,大恩人在此。”「画。」那女孩儿浓妆艳饰,从里面出来,请鲁达居中坐了,插烛也似拜了六拜,说道:“若非恩人垂救,怎能 够有今日!”拜罢,便请鲁提辖道:“恩人,上楼去请坐。”「女子开口请上楼去,视鲁达犹父也,在楼上已算曲室,只因此句,便生出员外捉奸一番风波来。文心真有前掩后映之妙。」

鲁达道:“不须生受,洒家便要去。”「不知何处去。」金老便道:“恩人既到这里,如何肯放你便去!”老儿接了杆棒 、包裹,「孝顺如见○行文又细。」请到楼上坐定。老儿分付道:“我儿,陪侍恩人坐坐,我去安排饭来。”「此句有三妙在内,不可不悉。一是视鲁犹父;一是女儿娇养惯,老儿烧火惯;一是语中明明露出嫌疑,为员外来捉之线。」鲁达道:“不消多事,随分便好。”「鲁达语。」老儿道:“提辖恩念,杀身难报;量些粗食薄薄味,何足挂齿!”女子留住鲁达在楼上坐地。金老下来「写得嫌疑。」叫了家中新讨的小厮,「新讨妙,是个外宅。」分付那个娅嬛一面烧著火。「那个妙,明明是一个也。○一面烧火,放在未买东西之前,只为要显出那个娅嬛耳。不然,唤娅嬛无别事,若买了回来,则老儿与小斯可以自烧,娅嬛为添足矣。只外宅二字,难写如此,胡可易言作文也。」老儿和这小厮上街来买了些鲜鱼 、嫩鸡、酿鹅、肥鲊,时新果子之类归来。一面开酒,「自有酒。」收拾菜蔬,都早摆了。搬上楼来,春台上放下三个盏子,三双筷子,「嫌疑之极。」铺下菜蔬果子嚘饭等物。娅嬛将银酒烫上酒来。「又有银酒壶。○不尴不尬,宛然外宅。」父女二人轮番把盏。金老倒地便拜。「方拜妙。」鲁提辖道:“老人家,如何恁地下礼?折杀俺也!”金老说道:“恩人听禀,前日老汉初到这里,写个红纸牌儿,旦夕一柱香,父女两个兀自拜哩;今日恩人亲身到此,如何不拜!”鲁达道:“却也难得你这片心。”「鲁达托大声口如画。」

三人慢慢地饮酒。「嫌疑之极,与调情者何以异哉。」将及天晚,只听得楼下打将起来。「奇文。」鲁提辖开看时,只见楼下三二十人,各执白木棍棒,口里都叫:“拿将下来!”人丛里,一个官人骑在马上,口里大喝道:“休叫走了这贼!”「含糊双关语,妙绝。」鲁达见不是头,拿起凳子,「杆棒被金老接过。」从楼上打将下来。金老连忙摇手,叫道:“都不要动手!”那老儿抢下楼去,直叫那骑马的官人身边说了几句言语。那官人笑起来,便喝散了那二三十人,各自去了。「写得淋漓突兀,真正奇文。」

那官人下马,入到里面。老儿请下鲁提辖来。「楼上下来。」那官人扑翻身便拜,「非写赵员外气也,写金老女父数日中赞诵不少,为前文出色加染。」道:“‘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义士提辖受礼。”鲁达便问那金老道:“这官人是谁?素不相识,缘何便拜洒家?”「虽是问辞,亦写鲁达托大意思。」老儿道:“这个便是我儿的官人赵员外。却才只道老汉引甚么郎君子弟在楼上吃酒,因此引庄客来厮打。老汉说知,方才喝散了。”鲁达道:“原来如此,怪员外不得。”赵员外再请鲁提辖上楼坐定,「重上楼去。」金老重整杯盘,再备酒食相待。赵员外让鲁达上首坐地。鲁达道:“洒家怎敢。”员外道:“聊表相敬之礼。小子多闻提辖如此豪杰,今日天赐相见,实为万幸。”鲁达道:“洒家是个粗卤汉子,「我与我周旋久,方有此四字。○鲁达自知粗卤,李逵不然。」又犯了该死的罪过;若蒙员外不弃贫贱,结为相识,但有用洒家处,便与你去。”「活鲁达。○泪下之言。」赵员外大喜,动问打死郑屠一事,「无贤无愚,必要问及。」说些闲话,较量些枪法,「叠此三句,令半夜酒席不寂寞。」吃了半夜酒,各自歇了。

次日天明,赵员外道:“此处恐不稳便,欲请提辖到敝庄住几时。”鲁达问道:“贵庄在何处?”员外道:“离此间十里多路,地名七宝村,「文殊菩萨风俗。○此书每欲起一篇大文字,必于前文先露一个消息,使文情渐渐隐隆而起,犹如山川出云,乃始肤寸也。如此处将起五台山,却先有七宝村名字;林冲将入草料场,却先有小二浑家浆洗棉袄;六月劫生辰纲,却先有阮氏鬓边石榴花等是也。」便是。”鲁达道:“最好。”员外先使人去庄上再牵一匹马来。「俗本作叫牵两匹马来。」未及晌午,马已到来,员外便请鲁提辖上马,叫庄客担了行李。鲁达相辞了金老父女二人,和赵员外上了马。两个并马行程,于路说些闲话,「省。」投七宝村来。不多时,早到庄前下马。赵员外携住鲁达的手,直至草堂上,分宾而坐;一面叫杀羊置酒相待,晚间收拾客房安歇。次日又备酒食管待。鲁达道:“员外错爱洒家,如何报答!”赵员外便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泛然读之,可笑之丑,而今人犹津津言之。」如何言报答之事。”

话休絮烦。鲁达自此之后在这赵员外庄上住了五七日。忽一日,两个正在书院里闲坐说话,「书院里说闲话,何也?避王进在史家庄身分也。盖员外爱枪棒,只是借作入港之法耳,非比史进是条好汉,定要出色。若此处不住书院说闲话,则务要较枪棒矣,在员外何苦,在鲁达亦何以异于王进哉?○鲁达坐在书院里,亦是奇语。」只见金老急急奔来庄上,迳到书院里见了赵员外并鲁提辖;见没人,「三字写出东顾西盼。」便对鲁达道:“恩人,不是老汉多心。是恩人前日老汉请在楼上吃酒,员外误听人报,引领庄客来闹了街坊,后却散了,人都有些疑心,「便像前文入,文情便捷。」说开去,昨日有三四个做公的来邻舍街坊打听得紧,只怕要来村里缉捕恩人。「思路曲折,笔能副之。」倘或有些疏失,如之奈何?”鲁达道:“恁地时,洒家自去便了。”「不知何处去。」赵员外道:“若是留提辖在此,恐诚有些山高水低,教提辖怨恨,若不留提辖来,许多面皮都不好看。赵某却有个道理,教提辖万无一失,足可安身避难;只怕提辖不肯。”鲁达道:“洒家是个该死的人,但得一处安身便了,做甚么不肯!”赵员外道:“若如此,最好。离此间三十余里,有座山,唤做五台山。山上有一个文殊院,原是文殊菩萨道场。寺里有五七百僧人,为头智真长老,是我弟兄。我祖上曾舍钱在寺里,「丑话。○一路每每于无意中,写出赵员外不足取。」是本寺的施主檀越。我曾许下剃度一僧在寺里,已买下一道五花度牒在此,只不曾有个心腹之人了这条愿心。如是提辖肯时,一应费用都是赵某备办。委实肯落发做和尚么?”鲁达寻思「二字写尽英雄在困。」:“如今便要去时,那里投奔人......不如就了这条路罢。”便道:“既蒙员外做主,酒家情愿做和尚。专靠员外做主。”

当时说定了,「说定者,难之辞也。当时说定者,易之辞也。极力写鲁达爽直。」连夜收拾衣服盘缠段疋礼物。「此处漏了一句金老回去。○鲁达自己杆棒包裹亦不见。」次日早起来,叫庄客挑了,两个取路望五台山来。辰牌已后早到那山下。赵员外与鲁提辖两乘轿子「两乘轿子上去。」抬上山来,一面使庄客前去通报。到得寺前,早有寺中都寺 、监寺,出来迎接。两个下了轿子,「下轿。」去山门外亭子上「好个亭子,先坐一坐,异日无常到来,方悟今日如梦。」坐定。寺内智长老得知,引著首座,侍者,出山门外来迎接。赵员外和鲁达向前施礼。智真长老打了问讯。说道:“施主远出不易。”「施主脚懒,僧家心热,尽此二字。」赵员外答道:“有些小事,特来上刹相浼。”智真长老便道:“且请员外方丈吃茶。”赵员外前行,鲁达跟在背后。当时同到方丈。长老邀员外向客席而坐。鲁达便去下首坐禅椅上。「写鲁达。」员外叫鲁达附耳低言:“你来这里出家,如何便对长老坐地?”鲁达道:“洒家不省得。”「爽心直口,我慕其人。」起身立在员外肩下。面前首座 、维那、侍者、监寺、知客、书记,依次排立东西两班。

庄客把轿子安顿了,「精细。」一齐将盒子搬入方丈来,摆在面前。长老道:“何故又将礼物来?寺中多有相渎檀越处。”赵员外道:“些小薄礼,何足称谢。”道人,行童,收拾去了。赵员外起身道:“一事启堂头大和尚:赵某旧有一条愿心,许剃一僧在上刹,度牒词簿都已有了,到今不曾剃得。今旦这个表弟姓鲁,「三宝们前,不敢更名改姓,写尽婆气员外。」是关内汉出身;因见尘世艰辛,「信心人口头滑语,郑屠一案,却在藏露之间。」情愿弃俗出家。望长老收录,大慈大悲,看赵某薄面,披剃为僧。一应所用,弟子自当准备。万望长老玉成,幸甚!”长老见说,答道:“这个因缘是光辉老僧山门,容易容易,且请拜茶。”只见行童托出茶来。茶罢,收了盏托,真长老便唤首座 、维那,商议剃度这人;分付监寺 、都寺,安排斋食。

只见首座与众僧自去商议道:“这个人不似出家的模样。一双眼却恁凶险!”「以眼取人,失之鲁达。」众僧道:“知客,你去邀请客人坐地,我们与长老计较。”知客出来请赵员外,鲁达,到客馆里坐地。首座众僧禀长老,说道:“却才这个要出家的人,形容丑恶,相貌凶顽,不可剃度他,恐久后累及山门。”长老道:“他是赵员外檀越的兄弟。如何撇得他的面皮?你等众人且休疑心,待我看一看。”焚起一柱信香,长老上禅椅盘膝而坐,口诵咒语,入定去了;一炷香过,却好回来,对众僧说道:“只顾剃度他。此人上应天星,心地刚直。「维摩诘经云:菩萨直心是道场,无谄曲众生来生其国。长老深解此言。」虽然时下凶顽,命中驳杂,久后却得清净。证果非凡,汝等皆不及他。「一个文殊丛林,其众何止千人,却不及一个军汉。」可记吾言,勿得推阻。”首座道:“长老只是护短,我等只得从他。不谏不是,谏他不从便了!”

长老叫备齐食请赵员外等方丈会斋。斋罢,监寺打了单帐。赵员外取出银两,教人买办物料;一面在寺里做僧鞋、僧衣、僧帽、袈裟、拜具。「特详此语,写得鲁达出家,可涕可笑。○要知以极高兴语,写极败兴事,神妙之笔。缝匠攒造新进士大红袍,新嫁娘嫁衣裳,极忙。攒造新死人大敛衣裳,新出家袈裟拜具,亦极忙。然一忙中有极热,一忙中有极冷,不可不察。」一两日,都已完备。长老选了吉日良时,教鸣钟击鼓,就法堂内会大众。整整齐齐五六百僧人,尽披袈裟,都到法座下合掌作礼,分作两班。赵员外取出银锭,表里,信香,向法座前礼拜了。表白宣疏已罢,行童引鲁达到法座下。维那教鲁达除下巾帻,「打得好关屠,救得好金老,写得如画。」把头发分做九路绾了,(扌周)揲起来。净发人先把一周遭都剃了,却待剃髭须。「奇文。」鲁达道:“留下这些儿还洒家也好。”「从来名士多爱须髯,是一习气,鲁达亦然,见他名士风流也。」众僧忍笑不住。真长老在法座上道:“大众听偈。”念道:“寸草不留,六根清净;与汝剃除,免得争竞。”「通达佛法。○谢灵运施与维摩,却不知为斗草者,备得一品,然则长老之偈,真为通达佛法矣。○寸草妙。」长老念罢偈言,喝一声“咄!尽皆剃去!”剃发人只一刀,尽皆剃了。首座呈将度牒上法座前请长老赐法名。长老拿著空头度牒而说偈曰:“灵光一点,价值千金;佛法广大,赐名智深。”「竟与长老作弟兄行。」长老赐名已罢,把度牒转将下来。书记僧填写了度牒,付与鲁智深收受。长老又赐法衣,袈裟,教智深穿了。监寺引上法座前,长老与他摩顶受记,道:“一要皈依佛性,二要皈奉正法,三要皈敬师友∶「三扳皆不甚如法,稗史只应如此。」此是‘三皈’。‘五戒’者∶一不要杀生,「不能。」二不要偷盗,「能,能。」三不要邪淫,「能,能。」四不要贪酒,「不能,不能。」五不要妄语。”「能。」智深不晓得戒坛答应“能”“否”二字,却便道:“洒家记得。”「错错落落,卤卤莽莽,万善戒坛中,从未闻此四字,如雷之吼,真正奇才。」众僧都笑。受记已罢,赵员外请众僧到云堂里坐下,焚香设斋供献。大小职事僧人,各有上贺礼物。都寺引鲁智深参拜了众师兄,师弟;又引去僧堂背后选佛场坐地。当夜无话。「只闲着一笔,却便使读者眉飞肉舞,知道明夜必有可观,手法之妙至此。」

次日,赵员外要回,告辞长老,留连不住。早斋已罢,并众僧都送出山门。赵员外合掌道:“长老在上,众师父在此,「迭此二语,藏下后段无数文字。」凡事慈悲。小弟智深乃是愚卤直人,早晚礼数不到,言语冒渎,误犯清规,「是必连日书院里领略不少,故能相知至此。」万望觑赵某薄面,恕免,恕免。”长老道:“员外放心。老僧自慢慢地教他念经诵咒,办道参禅。”「累句。」员外道:“日后自得报答。”人丛里,唤智深到松树下,低低分付道:「人丛里一句,到松树下一句,低低说一句,三句描出一位作家员外来。」“贤弟,你从今日难比往常。「含无数不好说的话于此八字,写尽匆匆难尽。」凡事自宜省戒,切不可托大。「二字是鲁达生平。」倘有不然,难以相见。保重,保重。早晚衣服,「何得止是衣服,况衣服甚缓,四字风云入妙。」我自使人送来。”智深道:“不索哥哥说,洒家都依了。”「二语有深厌赵员外东唧西哝之意。○爽直自是天性,定无食言,且今日依,是真正依,后日吃酒打人,是另自吃酒打人,亦并非食言也。」当时赵员外相辞了长老,再别了众人上轿,引了庄客,托了一乘空轿,取了盒子,「细。○两乘轿子下来。」下山回家去了。当下长老自引了众僧回寺。

话说鲁智深回到丛林选佛场中禅床上扑倒头便睡。「闲杀英雄,作者胸中血泪十斗。○颇有人言倒头便睡,是大修行人,大自在法。嗟乎!菩萨行六度万行而自庄严,岂若(犭屯)犬,食饱即卧,形如匏瓠者乎?菩萨,英雄也,游行十方,顾盼雄毅,若有一刹那顷合眼欲睡,即是菩萨行放逸法,奈何赞叹睡眠,云是善法,而令行人入于恶道耶?」上下肩两个禅和子推他起来,说道:“使不得;既要出家,如何不学坐禅?”智深道:“洒家自睡,干你甚事?”「八字说得有情有理,虽百辨才,不容更辨。」禅和子道:“善哉!”智深喝道:“团鱼洒家也吃,甚么‘鳝哉’?”禅和子道:“却是苦也!”智深便道:“团鱼大腹,又肥甜了好吃,那得苦也?”「此等世人以为佳,予独不取。」上下肩禅和子都不睬他, 由他自睡了;「元人曲云:破题儿第一夜。」次日,要去对长老说知智深如此无礼。首座劝道:“长老说道他后来证果非凡,我等皆不及他,只是护短。你们且没奈何,休与他一般见识。”禅和子自去了。

智深见没人说他,每到晚便放翻身体,横罗十字,倒在禅床上睡;夜间鼻如雷响;「一句。○大狮子吼。」要起来净手,大惊小怪,「一句。○六种震动。」只在佛殿后撒尿撒屎,遍地都是。「一句。○如何是佛,干屎橛。」侍者禀长老说:“智深好生无礼!全没些个出家人礼面!丛林中如何安著得此等之人!”长老喝道:“胡说!「长老通达。」且看檀越之面,后来必改。”自此无人敢说。

鲁智深在五台山寺中不觉搅了四五个月,「省文也,却用一搅字,逗出四五个月中情事。」时遇初冬天气,智深久静思动。「四字断得突兀迅疾。」当日晴明得好,智深穿了皂衣直裰,系了鸦青绦,换了僧鞋,大踏步走出山门来,信步行到半山亭子上,「亭子又现一现。」坐在鹅颈懒凳上,寻思道:“干鸟么!「如梦忽醒,惊才捷笔。」俺往常好肉每日不离口;如今教洒家做了和尚,饿得干瘪了!「写得可笑可恼。」赵员外这几日又不使人送些东西来与洒家吃,口中淡出鸟来!「可见日前曾送来吃,不止衣服而已。○隋炀帝从天台智者受菩萨戒,日食止米二掬,而别以衣袱裹肉恣啖。赵员外亦定曾用此法,而雅俗之殊,何啻河汉!」这早晚怎地得些酒来吃也好!”「写尽英雄失路,在此一句。」正想酒哩,「四字略顿一顿,便有东海霞起,遥接赤城之妙。」只见远远地一个汉子挑著一付担桶,唱上山来,上盖著桶盖。「特地按下盖着桶盖四字,摇摆出下文好酒二字来。」那汉子手里拿著一个旋子,「二语之妙,正是索解人不得。盖桶上无盖,则显然是酒,有何趣味。桶上有盖,则竟不见酒,亦未为奇笔也。惟是桶则盖着,手里却拿个酒旋,若隐若若跃之间,宛然无限惊喜不定,在鲁达眼头心坎,真是笔歌墨舞。」唱著上来;唱道:

九里山前作战场,牧童拾得旧刀枪。风吹起乌江水,好似虞姬别霸王。「不唱酒诗,妙绝。却又偏唱战场二字,拖逗鲁达,妙不可当。○第一句风云变色,第二句冰消瓦解,闻此二言,真使酒怀如涌。○第三句如何比出第四句来,不通之极,然正妙于如此。盖如此方恰好也。不然,竟是名士歌诗,如旗亭画壁一绝句故事矣。○天下真正英雄,如鲁达、李逵之徒,只是不好淫欲耳。至于儿女离别之感,何得无之?故鲁达有洒泪之文,李逵有大哭之日也。第四句隐隐直吊动史进,对此茫茫,那得不饮。」

鲁智深观见那汉子挑担桶上来,坐在亭子上看。这汉子也来亭子上,歇下担桶。智深道:“兀!那汉子,你那桶里甚么东西?”「不得不问者,桶盖之故也。必问者,旋子之故也。」那汉子道:“好酒。”「只二字作一句,却有两段惊天动地文字在内,一是酒,一是好。○汉子差矣,说是酒已当不起,况加之以好耶?」智深道:“多少钱一桶?”「流涎极矣,不好便吃,只得问价,其实身边无线也。极力描写英雄失时意思。陶诗云:饥来驱我去,叩门拙言词,是此一句矣。」那汉子道:“和尚,「亦只二字作一句,写得又好气,又好笑。」你真个也是作耍?”智深道:“洒家和你耍甚么?”「使酒之根。」那汉子道:“我这酒,「三字卖弄,其文愈奇。」挑上去只卖与寺内火工 、道人、直厅、轿夫、老郎们,做生活的吃。本寺长老已有法旨∶但卖与和尚们吃了,我们都被长老责罚,追了本钱,赶出屋去。我们见关著本寺的本钱,见住著本寺的屋宇,如敢卖与你吃?”智深道:“真个不卖?”「硬一句,现出鲁达原身。」

那汉子道:“杀了我也不卖!”智深道:“洒家也不杀你,只要问你买酒吃!”「仍放软一句,现出员外叮嘱。」那汉子见不是头,挑了担桶便走。智深赶下亭子来,双手拿住扁担,只一脚,「打郑屠时连用三句只一拳,此处又用一句只一脚,总写鲁达爽直过人。」交裆踢著。那汉子双手掩著,做一堆蹲在地下,半日起不得。智深把那两桶酒都提在亭子上,「两桶都提在亭上,气吸西江。」地下拾起旋子,「被打,故在地下,妙妙。」开了桶盖,「先是盖好者,妙妙。」只顾舀冷酒吃。无移时,两桶酒吃了一桶。「四字不是赞鲁达酒量大,正是回映两桶都提来句,以作一笑。」智深道:“汉子,明日来寺里讨钱。”「偏说寺里,回映已有法旨句。偏说讨钱,回映多少一桶句。文心如绣。」那汉子方才疼止,又怕寺里长老得知,坏了衣饭,忍气吞声,那里敢讨钱,把酒分做两半桶,挑了,「两头轻重,如何好挑,分作两半,是也。然文心何以至是!」拿了旋子,「旋子。」飞也似下山去了。

只说智深在亭子上坐了半日,酒却上来;「写酒醉有节次。」下得亭子松树根边又坐了半歇,酒越涌上来。「有节次。」智深把皂直裰褪膊下来,把两支袖子缠在腰下,露出脊背上花绣来,「绚烂奇妙,不止偏袒右肩而已。」扇著两个膀子上山来。「狮子频申,象王回顾,想复尔尔。」看看来到山门下,两个门子远远地望见,拿著竹篦,来到山门下拦住鲁智深,便喝道:“你是佛家弟子,如何喝得烂醉了上山来?你须不瞎,也见库局里贴著晓示:但凡和尚破戒吃酒,决打四十竹篦,赶出寺去;如门子纵容醉的僧人入寺,也吃十下。「口中念出晓示来。」你快下山去,饶你几下竹篦!”

鲁智深一者初做和尚,二来旧性未改,「无此一架,便觉下语为突,想见安放之苦。」睁起双眼,骂道:“直娘贼!「句句可骂,却偏择此三字,水惟恶口兼犯五逆罪中第二大罪,故妙故快。」你两个要打洒家,俺便和你厮打!”「得意语。」门子见势头不好,一个飞也似入来报监寺,一个虚拖竹篦拦他。智深用手隔过,张开五指,去那门子脸上只一掌,「快人。○其声清越,从纸上闻。」打得踉踉跄跄,却待挣扎;智深再复一拳,「第四拳。」打倒在山门下,只是叫苦。鲁智深道:“洒家饶你这厮!”踉踉跄跄颠入寺里来。

监寺得门子报说,叫起老郎、火工、直厅、轿夫,三二十人,各执白木棍棒,从西廊下抢出来,却好迎著智深。智深望见,大吼了一声,却似嘴边起个霹雳,「奇语。」大踏步抢入来。众人初时不知他是军官出身,「好笔,安闲宽转,具觇史才。」次后见他行得凶了,慌忙都退入藏殿里去,便把亮槅关了。「写众人活是众人。」智深抢入阶来,一拳,「痛矣。」一脚,「性发不在上二字,正在下二字,盖此四字,是打藏殿亮槅也。陡然一拳,拳痛矣,接连便是一脚,写醉人失手,真乃如画。」打开亮槅。二三十人都赶得没路,夺条棒,从藏殿里打将出来。监寺慌忙报知长老。长老听得,急引了三五个侍者直来廊下,喝道:“智深!不得无礼!”智深虽然酒醉,却认得是长老,「大虫偏服慈心人,所以为大虫;鲁达偏俱怕长老;所以为鲁达。」撇了棒,向前来打个问讯,指著廊下,「打个问讯,指着郎下,活是醉人。」对长老道:“智深吃了两碗酒,「不妄语戒,不穿不缺。」又不曾撩拨他们,他众人又引人来打洒家。”「此又字醉语糊涂,活画。」长老道:“你看我面,快去睡了,明日却说。”「善知诸根利钝之相。」鲁智深道:“俺不看长老面,「写尽醉中夹七夹八语,如画。」洒家直打死你那几个秃驴!”「公有发耶?长老有发耶?骂得妙。」长老叫侍者扶智深到禅床上,扑地便倒了,齁齁地睡了。「好。」

众多职事僧人围定长老,告诉道:「如画。」“向日徒弟们曾谏长老来,今日如何?「语不多,而文势曲折波搩之极。」本寺那容得这个野猫,「奇语。」乱了清规!”长老道:“虽是如今眼下有些啰唣,后来却成得正果。没奈何,且看赵员外檀越之面,容恕他这一番。我自明日叫去埋怨他便了。”众僧冷笑道:“好个没分晓的长老!”「没分晓是大德定评。」各自散去歇息。

次日,早斋罢,长老使侍者到僧堂里坐禅处唤智深时,尚兀自未起。「干葛汤良。」待他起来,穿了直裰,赤著脚,一道烟走出僧堂来,侍者吃了一惊,「奇文出人意外,转过下句又入人意中,神化之笔。」赶出外来寻时,却走在佛殿后撒尿。「佛殿撒屎四字,自来不曾一处,合成奇景奇语。」侍者忍笑不住,等他净了手,「也要净手,鲁达坏了。」说道:“长老请你说话。”智深跟著侍者到方丈。长老道:“智深虽是个武夫出身,今赵员外檀越剃度了你,我与你摩顶受记。教你:一不可杀生,二烈可偷盗,三不可邪淫,四不可贪酒,五不可妄语:──此五戒乃僧家常理。出家人第一不可贪酒。「饮酒本第五戒,前移在第四,此处又说是第一,颠倒错乱得好,只合如此也。」你如何夜来吃得大醉,打了门子,伤坏了藏殿上朱红槅子,又把火工道人都打走了,口出喊声,「于三句外另加四字,便令昨日震天震地。」如何这般所为!”智深跪下道:“今番不敢了。”「正渐颜哽动,不是凡夫僧口头忏悔语。」长老道:“既然出家。如何先破了酒戒,又乱了清规?我不看你施主赵员外面,定赶你出寺。再后休犯。”智深起来,合掌道:“不敢,不敢。”长老留住在方丈里,安排早饭与他吃;「降龙伏虎,尽此数言,然后知百丈清规,为下辈设也。○一句。」又用好言劝他;「一句。」取一领细布直裰,一双僧鞋,与了智深,「一句。○不受上罚反加上赏,畏之乎?爱之耳。我做长老,亦必尔矣。」教回僧堂去了。但凡饮酒,不可尽欢。「承上文无数英雄,忽然接一腐语。」常言“酒能成事,酒能败事。”便是小胆的人吃了也胡乱做了大胆,何况性高的人!「不文之人见此一段,便谓作书者借此劝戒酒徒,以鲁达为殷鉴。吾若闻此言,便当以夏楚痛扑之。何也?夫千严万壑,崔嵬突兀之后,必有平莽连延数十里,以舒其磅礴之气;水出三峡,倒冲滟滪,可谓怒矣,必有数十时迤逦东去,以杀其奔腾之势。今鲁达一番使酒,真是捶黄鹤,踢鹦鹉,岂惟作者腕脱,兼令读者头晕矣。此处不少息几笔,以舒其气而杀其势,则下文第二番使酒,必将直接上来,不惟文体有两头大中间细之病,兼写鲁达作何等人也?呜呼!作水浒者,才子也。才子胸中,岂村里小儿所知也!」

再说这鲁智深自从吃酒醉闹了这一场,一连三四个月不敢出寺门去;「此句不写鲁达改过,亦只为要放缓后文使酒,不令两番接连。」忽一日,天气暴暖,是二月间时令,「止文放缓是特特放缓,此处闪入便陡然闪入,真正妙笔也。」离了僧房,信步踱出山门外立地,看著五台山,喝采一回,「写英雄人,必须如此写,便见他盖天盖地胸襟,夫鲁达岂有山水之鉴载?」猛听得山下叮叮当当的响声顺风吹上山来。「引入市井铁匠,妙笔。○顺风吹上山来,是二月风也。」智深再回僧堂里取了些银两揣在怀里,「其心不良。」一步步走下山来!出得那“五台福地”的牌楼来「忽然增出一座牌楼,补前文之所无,盖其笔力,真乃以文为戏耳。」看时,原来却是一个市井,约有五七百户人家。

智深看那市镇上时,也有卖肉的,「为鲁达快写一句。」也有卖菜的,「又回顾山上一句。」也有酒店,「为鲁达快写一句。」面店。「又回顾山上一句。」智深寻思道:“干鸟么!「睦州有云:大事已明,如丧考妣,正是此时光景。」俺早知有这个去处,不夺他那桶酒吃,「只知其一,未知其二,莫便如此说好。」也早下来买些吃。这几日熬的清水流,「鸟出犹可,水流难当。○是可忍,孰不可忍?」且过去看有甚东西买些吃。”听得那响处却是打铁的在那里打铁。「此来正文专为吃酒,却颠倒放过吃酒,接出铁店,衍成绝奇一篇文字,已为奇绝矣。乃又于铁店文前,再颠倒放过铁店,反插出客店来,其笔势之奇矫,虽虱龙怒走,何以喻之。」间壁一家门上写著“父子客店”。「老远先放此一句,可谓隔年下种,来岁收粮,岂小笔所能。」

智深走到铁匠铺门前看时,见三个人打铁。智深便问道:“兀,那待诏,有好钢铁么?”那打铁的看「从打铁人眼中现出鲁智深做和尚后形状,奇绝之笔。」鲁智深腮边新剃,暴长短须,戗戗地好惨濑人,「一冬不剃,真有此状。」先有五分怕他。那待诏住了手,道:“师父,请坐。要打甚么生活?”智深道:“洒家要打条禅杖,一口戒刀。不知有上等好铁么?”待诏道:“小人这里正有些好铁。不知师父要打多少重的禅杖,戒刀?但凭分付。”智深道:“洒家只要打一条一百斤重的。”待诏笑道:“重了。师父,小人打怕不打了。只恐师父如何使得动?「二语曲折之甚,正如方吐于口。」便是关王刀,也只有八十一斤。”「齐东野人相传之言荒唐俚鄙,偏如亲见。此在小人固不足怪,独是文人亦常不免,何也?」智深焦躁道:“俺便不及关王!他也只是个人!”「说关王便是关王,说八十一斤便是八十一斤,写鲁达又剀直,又好笑。」那待诏道:“小人据尝说,只可打条四五十斤的,也十分重了。”智深道:“便依你说,比关王刀,也打八十一斤的。”「古亦真有关王耶?古关王亦真有九耶?古关王九真有八十一斤耶?谁见之?谁传之?而一入于耳,便定要依以为式,所谓真正鲁达,非他人之所能假也。」待诏道:“师父,肥了,「字法奇绝,争得好笑。」不好看,又不中使。依著小人,好生打一条六十二斤的水磨禅杖与师父。使不动时,休怪小人。戒刀已说了,不用分付。「两件家生也,乃半日只讲得一件,故特找此语完足之,妙绝。」小人自用十分好铁打造在此。”智深道:“两件家生要几两银子?”待诏道:“不讨价,「此语经纪人常口,何足标出,然为其偏与鲁达性格相合,故作者特用之也。」实要五两银子。”智深道:“俺便依你五两银子,「爽利。」你若打得好时,再有赏你。”「爽利。」那待诏接了银子,道:“小人便打在此。”智深道:“俺有些碎银子在这里,和你买碗酒吃。”「又爽利。○此特写鲁达有胸襟,有意兴,分明不是(口童)酒糟汉。○一铁匠要拉之同饮,而四五百禅人不闻偶过闻焉,嘲骂时师不小。」待诏道:“师父稳便。小人赶趁些生活,不及相陪。”

智深离了铁匠人家,「撇开铁匠妙。上只是写智深耳,若铁匠真去,如何是了。」行不到三二十步,见一个酒望子「耀眼。」挑出在房檐上。「此家挂酒望在檐边,是行到始见,与下望见别。」智深掀起帘子,入到里面坐下,敲著桌子,「极力写。」叫道:“将酒来。”「只三字描尽渴吻。」卖酒的主人家说道:“师父少罪。小人住的房屋也是寺里的,本钱也是寺里的。长老已有法旨∶但是小人们卖酒与寺里僧人吃了,便要追小人们的本钱,又赶出屋。因此,只得休怪。”智深道:“胡乱卖些与酒家吃,俺须不说是你家便了。”「不犯妄语戒否?」那店主人道:“胡乱不得,师父别处去吃,休怪,休怪。”智深只得起身,「羼提波罗,可怜可笑。」便道:“洒家别处吃得,却来和你说话!”「虽极要忍,毕竟不是闭口而去,写得鲁达可怜可笑。」出得店门,行了几步,又望见一家酒旗儿直挑出在门前。「又一样。○直挑出三字从鲁达心坎里跃出来。○前云房檐上,是到门首方见,此云望见直挑出在门前,则比之第一家,情更急,景更妙矣。」智深一直走进去,「急情如画。」坐下,叫道:“主人家,快把酒来卖与俺吃。”「写得发极,定是第二家,不是第一家也。○尤好笑是卖与俺吃四字,俺之为俺苦矣,吃之为吃急矣。」店主人道:“师父,你好不晓事!长老已有法旨,你须也知,却来坏我们衣饭!”智深不肯动身。「可怜可笑。」三回五次,那里肯卖。智深情知不肯,起身又走,连走了三五家,都不肯卖。「急。」

智深寻思一计,「一生不用巧,此处万分无奈,忽然用巧。」“不生个道理,如何能够酒吃?......”远远地杏花深处,市梢尽头,一家挑出个草帚儿来。「又一样,○比前二家,酒定粗恶矣,不然,何故是个草帚。总之要极写鲁达久渴思浆光景,胡乱茅柴,胜于长行粥饭也。」智深走到那里看时,却是个傍村小酒店。智深走入店里来,靠窗坐下,便叫道:“主人家,过往僧人「四字锦心绣口。」买碗酒吃。”庄家看了一看道:「一是鲁达生得怕人,一是旧奉山上法旨。」“和尚,你那里来?”「犹言不是五台山来么?」智深道:“俺是行脚僧人,游方到此经过,「重宣此义。」要卖碗酒吃。”「重说。○此句必要重说,不重说,不见燥吻之急。」庄家道:“和尚,若是五台山寺里师父,「既唤作和尚,又称云师父,一句而两头不照,活画庄家之轻他方而重五台也。」我却不敢卖与你吃。”智深道:“洒家不是。「四字情急吻燥之至。」你快将酒卖来。”「三说,妙妙。」

庄家看见鲁智深这般模样,声音各别,便道:“你要打多少酒?”智深道:“休问多少,大碗只顾筛来。”约莫也吃了十来碗,智深问道:“有甚肉?把一盘来吃。”「吃了十来碗方问到肉者,写酒怀浩浩落落,妙不要言。」庄家道:“早来有些牛肉,都卖没了。”「偏不是牛肉,偏要曲折到狗肉,极力写尽鲁达,绝倒。」智深猛闻得一阵肉香,走出空地上看时,只见墙边砂锅里煮著一只狗在那里。「卖酒庄家尚不将狗肉来灶上煮,五台山禅林僧人却将狗腿大众中吃,谁是谁不是?」智深道:“你家见有狗肉,如何不卖与俺吃?”庄家道:“我怕你是出家人,不吃狗肉,「相传有此言,而实非也。」因此不来问你。”智深道:“洒家的银子有在这里!”便摸银子递与庄家,道:「不称不看,盖难得者酒肉,银子何足道哉!」“你且卖半只与俺。”那庄家连忙取半只熟狗肉,捣些蒜泥,「真实性尽性,妙文云涌。○少停吐出,臭不可闻。」将来放在智深面前。智深大喜,「自从请了史进直至今日。」用手扯狗肉,蘸著蒜泥吃∶一连又吃了十来碗酒。吃得口滑,只顾讨,那里肯住。「乐。」庄家到都呆了,叫道:“和尚,只恁地罢!”「四字妙劝。○从庄家眼中口中写出酒兴。」智深睁起眼道:“洒家又不白吃你的!管俺怎地?”「妙答。」庄家道:“再要多少?”智深道:“再打一桶来。”「尽兴快活。」

庄家只得又舀一桶来。智深无移时又吃了这桶酒,剩下一脚狗腿,把来揣在怀里;「不肯便尽,留作奇波。」临出门,又道:“多的银子,明日又来吃。”「补完不称银子。」吓得庄家目瞪口呆,罔知所措,看他却向那五台山上去了。「过往僧人!」

智深走到半山亭子上,「亭子时辰到了。」坐下一回,酒却涌上来;跳起身,口里道:“俺好些时不曾拽拳使脚,觉道身体都困倦了。「即髀肉复生之叹。」酒家且使几路看!”下得亭子,把两支袖子掿在手里,上下左右使了一回,使得力发,只一膀子扇在亭子柱上,只听得刮刺刺一声响亮,把亭子柱打折了,摊了亭子半边。「初来时曾坐于此,而今已矣。」

门子听得半山里响,高处看时,只见鲁智深一步一颠抢上山来。两个门子叫道:“苦也!这畜生今番又醉得可不小!”便把山门关上,把拴拴了。只在门缝里张时,「妙笔,不张时,将使鲁达自述耶?」见智深抢到山门下,见关了门,把拳头擂鼓也似敲门。两个门子那里敢开。智深敲了一回,扭过身来,看了左边的金刚,「眼前奇景。」喝一声道:“你这个鸟大汉,不替俺敲门,却拿著拳头吓洒家!俺须不怕你!”跳上台基,把栅刺子只一扳,却似撧葱般扳开了;拿起一折木头,去那金刚腿上便打,簌簌地,泥和颜色都脱下来。门子张见,道:“苦也!”只得报知长老。智深等了一会,调转身来,看著右边金刚,「两座金刚,两样打法。○敲了一回,等了一回,都是前日大创后,不敢使酒之辞,然已亭子金刚,天崩地塌矣。」喝一声道:“你这厮张开大口,也来笑洒家!”便跳过右边台基上,把那金刚脚上打了两下。只听得一声震天价响,那金刚从台基上倒撞下来。智深提著折木头大笑。「大笑妙,提了折木头大笑,又妙。」

两个门子去报长老。长老道:“休要惹他,你们自去。”只见这首座,监寺,都寺,并一应职事僧人都到方丈禀说:“这野猫今日醉得不好!把半山亭子,山门下金刚,都打坏了!如何是好?”长老道:“自古‘天子尚且避醉汉,’何况老僧乎?「好长老,不枉是五七百人善知识。」若是打坏了金刚,请他的施主赵员外来塑新的;倒了亭子,也要他修盖。──这个且 由他。”众僧道:“金刚乃是山门之主,如何把来换过?”长老道:“休说坏了金刚,便是打坏了殿上三世佛,也没奈何,只得回避他。「真正善知识胸中便有丹霞烧佛眼界。」你们见前日的行凶么?”众僧出得方丈,都道:“好个囫囵竹的长老!──门子,你且休开门,只在里面听。”「接口将叙事带说过去,何等笔法。」智深在外面大叫道:“直娘的秃驴们!不放洒家入寺时,山门外讨把火来烧了这个鸟寺!”「一句胜百句语,不因此语,如何得开。」众僧听得,只得叫门子:“拽了大拴,「拽字妙。」「眉批:一路拽字、钻字、塞字、凿字,皆以一字为景。」由那畜生入来!若不开时,真个做出来!”门子只得捻脚捻手拽了拴,飞也似闪入房里躲了,众僧也各自回避。

只说那鲁智深双手把山门尽力一推,扑地颠将入来,吃了一交;「从上拽字,生出妙景。」爬将起来,把头摸一摸,「妙景。○悔骂秃驴矣。」直奔僧堂来。到得选佛场中。禅和子正打坐间,看见智深揭起帘子,钻将入来,「钻字妙,我法中所谓全无威德也。」都吃一惊,尽低了头。智深到得禅床边,喉咙里咯咯地响,看著地下便吐。「看地下三字妙,活是醉人。○于吐前先写一句喉咙咯咯妙。活是醉人。」众僧都闻不得那臭,「那者何也?酒也,狗也,蒜也。」个个道:“善哉!”齐掩了口鼻。智深吐了一回,爬上禅床,解下绦,把直裰、带子,都咇咇剥剥扯断了,「本是鲁达况乃酒后。」脱下那脚狗腿来。「取出来便是俗笔,今云脱下,写醉人节节忘废,入妙。」智深道:“好!好!「出于意外之辞。」正肚饥哩!”扯来便吃。众僧看见,把袖子遮了脸。上下肩两个禅和子远远地躲开。智深见他躲开,便扯一块狗肉,看著上首的道:“你也到口!”上首的那和尚把两支袖子死掩了脸。智深道:“你不吃?”「放过一个。」把肉望下首的禅和子嘴边塞将去。「塞字妙。」那和尚躲不迭,却待下禅床。智深把他劈耳朵揪住,将肉便塞。「揪住一个。」对床四五个禅和子跳过来劝时,「上文只闹得一边,故又补出对床相劝来,则满堂闹扁矣。」智深撇了狗肉,提起拳头,去那光脑袋上咇咇剥剥只顾凿。「凿字妙。」「眉批:咇咇剥剥四字二见,其声不必相同而说来成片。」满堂僧众大喊起来,都去柜中取了衣钵要走。──此乱,唤做“卷堂大散。”「如火如锦。」首座那里禁约得住。

智深一味地打将出来。「智深已打出来。」大半禅客都躲出廊下来。「躲出廊下来。」监寺、都寺,不与长老说知,叫起一班职事僧人,点起老郎、火工道人、直厅、轿夫,约有一二百人,都执杖叉棍棒,尽使手巾盘头,「好看。」一齐打入僧堂来。「众人又打入去。○方成大闹。○不与长老说知,故闹得快。」智深见了,大吼一声;别无器械,「四字奇绝精绝。」抢入僧堂里,「抢入二字,奇妙如火,盖上文云智深一味地打将出来,众人都赶在廊下,然则智深已在僧堂外矣。乃监寺都寺点起二三百人,倒打入僧堂来,写一时无纪之师,头错眼黑,可发一笑。然是犹未为奇绝之文也,最奇者,二三百人打入僧堂,却扑了个空,方思退出更寻智深也,乃今智深反从外边抢入二三百人阵中寻军器。大闹之为题,真不虚矣。」佛面前推翻供桌,撧了两条桌脚,从堂里打将出来。「再打出来。」众多僧行见他来得凶了,都拖了棒退到廊下。「又退到廊下。」智深两条桌脚著地卷将来。众僧早两下合拢来。智深大怒,指东打西,指南打北,「八字如锦如火。」只饶了两头的。「是廊下,妙妙。○如此叙事匆忙中,偏有此精细手眼。真是奇才。」当时智深直打到法堂下,只见长老喝道:「方成大闹。○打出长老来,方是大闹。若请出长老来,何足云闹哉!」“智深!不得无礼!众僧也休动手!”两边众人被打伤了数十个,见长老来,各自退去。智深见众人退散,撇了桌脚,叫道:“长老与洒家做主!”此时酒已七八分醒了。「妙。○不下此语,定要醉到何时。○又使酒人偏是七八分醒时,最为惭愧,写来妙绝。」

长老道:“智深,你连累杀老僧!前番醉了一次,搅扰了一场,我教你兄赵员外得知,他写书来与众僧陪话;「此事前文不见,却于此补出,行文有犬牙相错之法。」今番你又如此大醉无礼,乱了清规,打摊了亭子,又打坏了金刚,──这个且 由他,你搅得众僧卷堂而走,这个罪业非小!我这里五台山文殊菩萨道场,千百年清净香火去处,如何容得你这个秽污!你且随我来方丈里过几日,我安排你一个去处。”智深随长老到方丈去。长老一面叫职事僧人留住众禅客,再回僧堂,自去坐禅;「完。」打伤了和尚,自去将息。「完。」长老领智深到方丈歇了一夜。「眉批: 读至此真有飓风既息,日园如故之乐。○每每看书要图奇肆之篇,以为快意,今读至此处,不过收拾上文寥寥浅语耳,然亦殊以为快者,半日看他两番大闹,亦大费我心魂矣,巴到此处,且图个心魂少息。呜呼!作书乃令读者如此,虽欲不谓之才子不可得也。」

次日,长老与首座商议,收拾了些银两赍发他,教他别处去,可先说与赵员外知道。「是。」长老随即修书一封,使两个直厅道人迳到赵员外庄上说知就里,立等回报。赵员外看了来书,好生不然,「员外出丑矣。」回书来拜覆长老,说道:“坏了金刚,亭子,赵某随即备价来修。智深任从长老发遣。”「非员外薄情也,若非此句,则员外真像一个人,后日便不容易安置,他日智深下山,亦不可不特往别之矣。不如只如此丢却,何等省手干净。」

长老得了回书,便叫侍者取领皂布直裰,一双僧鞋,「往往写长老爱之。」十两白银,房中唤过智深。长老道:“智深你前番一次大醉,闹了僧堂,便是误犯;今次又大醉,打坏了金刚,摊了亭子,卷堂闹了选佛场,你这罪业非轻,又把众禅客打伤了。我这里出家,是个清净去处。你这等做作,甚是不好。看你赵檀越面皮,与你这封书,投一个去处安身。我这里决然安你不得了。我夜来看你,赠汝四句偈言,终身受用。”智深道:“师父,教弟子那里去安身立命?「此四字是王进所说,世间淡泊,收拾不住,此语遂为佛门所有。」愿听俺师四句偈言。”

真长老指著鲁智深,说出这几句言语,去这个去处,有分教这人:

笑挥禅仗,战天下英雄好汉;怒掣戒刀,砍世上逆子谗臣。

毕竟真长老与智深说出甚言语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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