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批:智深取却真长老书,若云“于路不则一日,早来到东京大相国寺”,则是二回书接连都在和尚寺里,何处见其龙跳虎卧之才乎?此偏于路投宿,忽投到新妇房里。夫特特避却和尚寺,而不必到新妇房,则是作者龙跳虎卧之才,犹为不快也。嗟乎!耐庵真正才子也。真正才子之胸中,夫岂可以寻常之情测之也哉!

此回遇李忠,后回遇史进,都用一样句法,以作两篇章法,而读之却又全然是两样事情,两样局面,其笔力之大不可言。

为一女子弄出来,直弄到五台山去做了和尚。及做了和尚弄下五台山来,又为一女子又几乎弄出来。夫女子不女子,鲁达不知也;弄出不弄出,鲁达不知也;和尚不和尚,鲁达不知也;上山与下山,鲁达悉不知也。亦曰遇酒便吃,遇事便做,遇弱便扶,遇硬便打,如是而已矣,又乌知我是和尚,他是女儿,昔日弄出故上山,今日下山又弄出哉?

鲁达、武松两传,作者意中却欲遥遥相对,故其叙事亦多彷佛相准。如鲁达救许多妇女,武松杀许多妇女;鲁达酒醉打金刚;武松酒醉打大虫;鲁达打死镇关西,武松杀死西门庆;鲁达瓦官寺前试禅杖,武松蜈蚣岭上试戒刀;鲁达打周通,越醉越有本事,武松打蒋门神,亦越醉越有本事;鲁达桃花山上,踏匾酒器,揣了滚下山去,武松鸳鸯楼上,踏匾酒器,揣了跳下城去。皆是相准而立,读者不可不知。

要盘缠便偷酒器,要私走便滚下山去,人曰:堂堂丈夫,奈何偷了酒器滚下山去?公曰:堂堂丈夫,做什么便偷不得酒器,滚不得下山耶?益见鲁达浩浩落落。

看此回书,须要处处记得鲁达是个和尚。如销金帐中坐,乱草坡上滚,都是光着头一个人;故奇妙不可言。

写鲁达蹭匾酒器偷了去后,接连便写李、周二人分赃数语,其大其小,虽妇人小儿;皆洞然见之,作者真鼓之舞之以尽神矣哉。

大人之为大人也,自听天下万世之人谅之;小人之为小人也,必要自己口中戛戛言之,或与其标榜之同辈一递一唱,以张扬之。如鲁达之偷酒器,李、周之分车仗,可不为之痛悼乎耶?」

话说当日智真长老道:“智深,你此间决不可住了。我有一个师弟,见在东京大相国寺住持,唤做智清禅师。我与你这封书去投他那里讨个职事僧做。我夜来看了,赠汝四句偈子,你可终身受用,记取今日之言。”智深跪下道:“洒家愿听偈子。”长老道:“遇林而起,遇山而富,遇州而迁,遇江而止。”鲁智深听了四句偈子,拜了长老九拜,「是宜三拜也,然而洒家不省得也,拜个不住则是九拜矣。或曰:若此则何不十拜?曰:十拜者数之辞也,九拜者不数之辞也,拜个不数,则是九拜也。」背了包裹 、腰包、肚包,藏了书信,辞了长老并众僧人,离了五台山,迳到铁匠间壁客店里歇了,「前所见间壁一家,写着父子客店也。」等候打了禅杖、戒刀完备就行。寺内众僧得鲁智深去了,无一个不欢喜。「完从僧。」长老教火工、道人,自来收拾打坏了的金刚、亭子。「完坏金刚、坏亭子。」过不得数日,赵员外自将若干钱来五台山再塑起金刚,重修起半山亭子,「完新金刚、新亭子。」不在话下。

再说这鲁智深就客店里住了几日,「连日烂醉,不言可知。」等得两件家伙都已完备,做了刀鞘,「又向戒刀上添出色泽来。」把戒刀插放鞘内,禅杖却把漆来裹了;「又向禅杖上添出色泽来。」将些碎银子赏了铁匠,「前许不肯食言,亦表两件生活打得得意,盖文人笔,美人镜,亦犹是矣。」背上包裹,跨了戒刀,提了禅仗,「细。」作别了客店主人并铁匠,「了。」行程上路。过往人看了,果然是个莽和尚。「亦在过往人眼中看出莽和尚三字来。」

智深自离了五台山文殊院,取路投东京来;行了半月之上,于路不投寺院去歇,「已受大创也。○隔江望见刹竿,便吃一吓,安肯复入这门来。」只是客店内打火安身,「此句夜饮。」白日间酒肆里买吃。「此句昼饮。」一日,正行之间,贪看山明水秀,「写得鲁达文秀。」不觉天色已晚,赶不上宿头;路中又没人作伴,那里投宿是好;又赶了三二十里头地,过了一条板桥,远远地望见一簇红霞,树木丛中闪著一所庄院,庄后重重叠叠都是乱山。「伏一笔。」鲁智深道:“只得投庄上去借宿。”迳奔到庄前看时,见数十个庄家,急急忙忙,搬东搬西。鲁智深到庄前,倚了禅杖,与庄客唱个喏。「俗本作打个问讯。」庄客道:“和尚,日晚来我庄上做甚的?”智深道:“洒家赶不上宿头,欲借贵庄投宿一宵,明早便行。”庄客道:“我庄今晚有事,歇不得。”智深道:“胡乱借洒家歇一夜,明日便行。”庄客道:“和尚快走,休在这里讨死!”智深道:“也是怪哉;歇一夜打甚么不紧,怎地便是讨死?”庄家道:“去便去,不去时便捉来缚在这里!”「庄主苦不可言,庄客已使新女婿势头矣,世间如此之事极多,写来为之一笑。」鲁智深大怒道:“你这厮村人好没道理!俺又不曾说甚的,便要绑缚洒家!”

庄客也有骂的,也有劝的。鲁智深提起禅杖,却待要发作。只见庄里走出一个老人来。鲁智深看那老人时,年近六旬之上,拄一条过头拄仗,走将出来,喝问庄客:“你们闹甚么?”庄客道:“可奈这个和尚要打我们。”智深便道:“洒家是五台山来的僧人,「便不说过往僧人,鲁达亦有贼智耶?」要上东京去干事。今晚赶不上宿头,借贵庄投宿一宵。庄家那厮无礼,要绑缚洒家。”那老人道:“既是五台山来的师父,随我进来。”

智深跟那老人直到正堂上,分宾主坐下。那老人道:“师父休要怪,庄家们不省得师父是活佛去处来的,他作寻常一例相看。老汉从来敬信佛天三宝。「佛者何也?天者何也?三宝者又何也?夫三宝者,佛法僧三是也。然则言三室,不得又言佛也。佛者,三界大师,所谓天中天也。然则言佛,不得接言天也。今混账云我敬佛天三宝,不知彼之所敬,为何等事耶?嗟乎!滔滔者天下皆是也。作者深哀其不达法相,故特于刘老口中,调侃出之,凡以愧之也。」虽是我庄上今夜有事,权且留师父歇一宵了去。”智深将禅杖倚了,起身唱个喏,「俗本亦作打个问讯。」谢道:“感承施主。洒家不敢动问贵庄高姓?”老人道:“老汉姓刘。此间唤做桃花村。「好村名,可谓桃之夭夭,灼灼其花矣。」乡人都叫老汉做桃花庄刘太公。「阿父桃花著名,令爱那不桃花坐命,皆作者凭空设色处。」敢问师父法名,唤做甚么讳字?”智深道:“俺师父是智真长老,「不惟源流明白,兼乃不背师长。」与俺取了个讳字,因洒家姓鲁,唤作鲁智深。”太公道:“师父请吃些晚饭;不知肯吃荤腥也不?”「着。○然只问荤腥,却偏不问酒,妙笔。」鲁智深道:“洒家不忌荤酒,「太公只问荤腥,智深忽然自增出一酒字,妙笔。」遮莫甚么浑清白酒都不拣选,「反先说酒。」牛肉 、狗肉,但有便吃。”「次补肉。」太公便道:“既然师父不忌荤酒,先叫庄客取酒肉来。”没多时,庄客掇张桌子,放下一盘牛肉,三四样菜蔬,一双箸,「箸先有了,却不见盏,妙笔。」放在鲁智深面前。智深解下腰包、肚包,「细。」坐定。那庄客旋了一壶酒,「一壶妙,下一只盏子又妙。」拿一支盏子,「盏子方才来。○只一双箸,一只盏,亦必摇摆出鲁达好酒急情来,真正妙笔。」筛下酒与智深吃。这鲁智深也不谦让,也不推辞,无一时,一壶酒、一盘肉,都吃了。「三四样菜蔬,原物不动,写五台山师父绝倒。」太公对席看见,呆了半晌。庄客搬饭来,又吃了。

抬过桌子。「只如此。」太公分付道:“胡乱教师父在外面耳房中歇一宵。夜间如若外面热闹,不可出来窥望。”智深道:“敢问贵庄今夜有甚事?”太公道:“非是你出家人闲管的事。”「先作一跌,妙绝。盖闲管尚非出家人本色,后文乃至赤条条坐新妇销金帐中,真绝倒之笔也。」智深道:“太公,缘何模样不甚喜欢?莫不怪洒家来搅扰你么?明日洒家算还你房钱便了。”太公道:“师父听说,我家时常斋僧布施;那争师父一个。只是我家今夜小女招夫,以此烦恼。”「八字奇文。」鲁智深呵呵大笑道:“男大须婚,女大须嫁,这是人伦大事,五常之礼,何故烦恼?”太公道:“师父不知,这头亲事不是情愿与的。”智深大笑道:“太公,你也是个痴汉!既然不两相情愿,如何招赘做个女婿?”太公道:“老汉只有这个小女,如今方得一十九岁,「六字奇文,写尽庄汉懵懂。」被此间有座山,唤做桃花山,近来山上有两个大王,「近来二字妙,照定李忠下笔。」「眉批: 一路并不说出大王名姓,只用大王二字便生出许多妙语来,如引着大王句、大王摸进句、大王叫救句、劝得大王句、骑翻大王句、撇下大王句、大王扒出句、马欺大王句、驮去大王句,凡若干大王,犹如大珠小珠满盘迸落,盖自有大王二字以来,未有狼狈如斯之甚者也。」扎了寨栅,聚集著五七百人,打家劫舍,此间青州官军捕盗,禁他不得,因来老汉庄上讨进奉,见了老汉女儿,撇下二十两金子,一疋红锦为定礼,选著今夜好日,晚间来入赘。老汉庄上又和他争执不得,只得与他,因此烦恼。非是争师父一个人。”「又答还一句。」智深听了,道:“原来如此!洒家有个道理教他回心转意,不要娶你女儿,如何?”「鲁达凡三事,都是妇女身上起。第一为了金老女儿,做了和尚。第二既做和尚,又为刘老女儿。第三为了林冲娘子,和尚都做不得。然又三处都是酒后,特特写豪杰亲酒远色,感慨世人不少。」太公道:“他是个杀人不贬眼魔君,你如何能彀得他回心转意?”智深道:“洒家在五台山真长老处学得说因缘,便是铁石人也劝得他转。「前说有个道理回心转意,原欲以郑屠之法治之,只因老儿如何能够一句,便随口嘈出说因缘来,冒冒失失,为下文一笑。」今晚可教你女儿别处藏了。俺就你女儿房内说因缘,劝他便回心转意。”太公道:“好却甚好,只是不要捋虎须。”智深道:“洒家的不是性命?「是鲁达语,他人说不出。○快绝妙绝,一句抵千百句。」你只依著俺行。”太公道:“却是好也!我家有福,得遇这个活佛下降!”庄客听得,都吃一惊。「照前厮打,妙绝文情。」太公问智深:“再要饭吃么?”智深道:“饭便不要吃,有酒再将些来吃。”「前一壶酒,何足道哉!既要智深干事,定应再与痛饮。然在智深既不可自讨,在太公又不可直问。何则?若智深自讨,则太公惊喜奉承之意不见;若太公直问,则又不似敬重三宝之太公,所以待活佛去处之师父也。故作者于此,反复推敲,算出问饭来,而智深接口云:饭便不吃,酒再将来。一时宾主酬酢,如火似锦矣。」太公道:“有,有。”「二有字,写出太公分外惊喜奉承。」随即叫庄客取一支熟鹅,大碗将酒斟来,叫智深尽意吃了三二十碗。那支熟鹅也吃了。叫庄客将了包裹,先安放房里;「细。」提了禅杖,带了戒刀,「细。」问道:“太公,你的女儿躲过了不曾?”太公道:“老汉已把女儿寄送在邻舍庄里去了。”智深道:“引小僧新妇房里去。”「处处自称洒家,此独云小僧者,为新妇房里四字,合成妙语,以发一笑也。」太公引至房边,指道:“这里面便是。”智深道:“你们自去躲了。”太公与众庄客自出外面安排筵席。智深把房中桌椅等物都掇过了;将戒刀放在床头,禅杖把来倚在床边;「刘老女也?孙郎妹耶?何其房中甚似孙也?」把销金帐子下了,脱得赤条条地,「销金账中赤条条一个和尚,奇文。」跳上床去坐了。

太公见天色看看黑了,叫庄客前后点起灯烛荧煌,就打麦场上放下一条桌子,上面摆著香花灯烛;一面叫庄客大盘盛著肉,大壶温著酒。

约莫初更时分,只听得「只听得。」山边锣鸣鼓响。这刘太公怀著胎鬼,「虽写怕极之语,然亦故作奇文。女儿做亲,丈人先怀鬼胎耶?」庄家们都捏著两把汗,尽出庄门外看时,只见「只见。」远远地四五十火把,照耀如同白日,一簇人飞奔庄上来。刘太公看见,便叫庄客大开庄门,前来迎接。只见前遮后拥,明晃晃的都是器械旗枪,尽把红绿绢帛缚著;「高兴。」小喽啰头上乱插著野花;「高兴。○此处特地写,非为新郎装幌,总为后文反映也。」前面摆著四五对红纱灯笼,照著马上那个大王:「红纱灯照出大王来,奇笔。」头戴撮尖干红凹面巾;鬓傍边插一枝罗帛像生花;上穿一领围虎体挽金绣绿罗袍,腰系一条狼身销金包肚红搭膊;著一双对掩云跟牛皮靴;骑一匹高头卷毛大白马。「高兴。」那大王来到庄前下了马。只见众小喽啰齐声贺道:“帽儿光光,今夜做个新郎;衣衫窄窄,今夜做个娇客。”「高兴。」刘太公慌忙亲捧台盏,斟下一杯好酒,跪在地下。众庄客都跪著。那大王把手来扶,道:“你是我的丈人,如何倒跪我?”太公道:“休说这话,老汉只是大王治下管的人户。”那大王已有七八分醉了,「已有七八分醉了。」呵呵大笑道:“我与你做个女婿,也不亏负了你。你的女儿匹配我,也好。”刘太公把了下马杯。「又是下马杯。」来到打麦场上,见了花香灯烛,便道:“泰山,何须如此迎接?”那里又饮了三杯,「又饮了三杯。」来到厅上,唤小喽啰教把马去系在绿杨树上。「大王亲口分付,教把马系在绿杨树上,如何后遂忘之?○既来入赘,则非少顷便归者矣,据理定应把这马寄养在太公家槽里,今只为后文一笑,故有此一笔。」小喽啰把鼓乐就厅前擂将起来。「高兴。」

大王上厅坐下,叫道:“丈人,我的夫人在那里?”太公道:“便是怕羞不敢出来。”大王笑道:“且将酒来,我与丈人回敬。”那大王把了一杯,便道:“我且和夫人厮见了,却来吃酒未迟。”那刘太公一心只要那和尚劝他,便道:「趣语。」“老汉自引大王去。”拏了烛台,引著大王转入屏风背后,直到新人房前。太公指与道:“此间便是,请大王自入去。”太公拏了烛台一直去了。未知凶吉如何,先办一条走路。「妙。」

那大王推开房门,见里面洞洞地。「绝倒。」大王道:“你看,我那丈人是个做家的人;房里也不点盏灯, 由我那夫人黑地里坐地。「做家的人乃至为贼所笑,哀哉!」明日叫小喽啰山寨里扛一桶好油来与他点。”「明日回想此语,几成布施灯油。」鲁智深坐在帐子里都听得,忍住笑不做一声。「七字无数情景。」那大王摸进房中,「六字奇文,大王字与摸字不连,大王摸字与房中字不连,思之发笑。」叫道:“娘子,你如何不出来接我?你休要怕羞,我明日要你做压寨夫人。”一头叫娘子,一头摸来摸去;一摸摸著金帐子,便揭起来;探一支手入去摸时,摸著鲁智的肚皮;「接连六个摸字,忽然接一个肚皮字,虽欲不笑,不可得也。○意在肚皮之下,不料乃吾师。」被鲁智深就势劈头巾带角儿揪住,一按按将下床来。那大王却待挣扎。「六字奇文,大王字与挣扎字不连。」鲁智深右手捏起拳头,骂一声:“直娘贼!”连耳根带脖子只一拳。「旧时本色。」那大王叫一声道:“甚么便打老公!”「此句情理所无,只是扯作趣语,以发一笑耳。」鲁智深喝道:“教你认得老婆!”拖倒在床边,拳头脚尖一齐上,「绝倒。○老公老婆,接口明快。」打得大王叫“救人!”「七字奇文,大王字与叫字不连,打字与大王字不连,大王叫救人字不连,打得大王叫救人字不连。」刘太公惊得呆了:只道这早晚正说因缘劝那大王,「捎带一句妙趣。」却听得里面叫救人。「只谓是和尚。」太公慌忙把著灯烛,引了小喽啰,一齐抢将入来。众人灯下打一看时,「众人眼中看出。」只见一个胖大和尚,赤条条不著一丝,骑翻大王在床面前打。「如火如锦。○骑翻大王,四字奇文,锦衣花帽大王背上驮着一个赤条条和尚,岂不怪哉!」为头的小喽啰叫道:“你众人都来救大王!”「救字与大王字不连。」众小喽啰一齐拖枪拽棒入来救时,鲁智深见了,撇下大王,「撇下字与大王字不连。」床边绰了禅杖,著地打将出来。「禅杖小小发个利市。」小喽啰见来得凶猛,发声喊,都走了。刘太公只管叫苦。

打闹里,「三字绝倒。」那大王爬出房门,「六字奇文。大王字,爬字,房门字,从来不曾连也。」奔到门前,摸著空马,「是空马。」树上析枝柳条,「不必折枝柳条也,恐读者忘却前文马系绿杨树句,故借此提之,以为一笑也。」托地跳在马背上,把柳条便打那马,却跑不去。「奇文。」大王道:“苦也!这马也来欺负我!”「也来二字妙,隐隐藏一句骂在内。犹言秃驴欺负我可也,何至空马也来欺负耶?」再看时,原来心慌,不曾解得缰绳,「奇文。」连忙扯断了,骑著产注:手字旁产。马飞走,出得庄门,大骂刘太公:“老驴休慌!不怕你飞了去!”把马打上两柳条,拨喇喇地驮了大王山上去。「驮字妙绝,言非大王尚能骑马,马驮大王还山耳。」

刘太公扯住鲁智深,道:「是。」“师父!你苦了老汉一家儿了!”鲁智深说道:“休怪无礼。「言赤条条也。○只四字,亦非鲁达说不出。」且取衣服和直裰来,洒家穿了说话。”「如此笔力,真是心闲手敏。」庄家去房里取来,智深穿了。太公道:“我当初只指望你说因缘,劝他回心转意,谁想你便下拳打他这一顿。定是去报山寨里大队强人来杀我家!”智深道:“太公休慌,俺说与你。洒家不是别人,俺是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帐前提辖官。为因打死了人,出家做和尚。休道这两个鸟人,便是一二千军马来,洒家也不怕他。你们众人不信时,提俺禅杖看。”「为禅杖出色写一句。」庄客们那里提得动。「为禅杖出色写。」智深接过手里,一似捻灯草一般使起来。「为禅杖出色写。○非是鲁达儿气,新禅杖实实得意耳。」太公道:“师父休要走了去,却要救护我们一家儿使得!”

智深道:“恁么闲话!俺死也不走!”「鲁达语。」太公道:“且将些酒来师父吃──休得要抵死醉了。”「太公语。○无计留君,只得是酒,然醉了动撞不得,又要公何为哉?二句无数曲折,妙绝。」鲁智深道:“洒家一分酒只有一分本事,十分酒便有十分的气力!”「鲁达与武松作一联,此等语俱要牢记,与后武松对看。」太公道:“恁地时,最好;我这里有的是酒肉,只顾教师父吃。”

且说这桃花山大头领坐在里,正欲差人下山来打听做女婿的二头领如何,「捎带。」只见数个小喽啰,气急败坏,「四字奇文,一字不可更易。○头上野花都不见了,谓之败坏也。」走到山寨里,叫道:“苦也!苦也!”大头领连忙问道:“有甚么事,慌做一团?”小喽啰道:“二哥哥吃打坏了!”大头领大惊。正问备细,只见报道:「八字过得快,便令文字省了多少。」“二哥哥来了!”大头领看时,只见二头领红巾也没了,身上绿袍扯得粉碎,下得马,倒在厅前,口里说道:“哥哥救我一救!...”只得一句。「画出绝倒。○只得一句四字,画出气急败坏人,俗本恰失此四字。」大头领问道:“怎么来?”二头领道:“兄弟下得山,到他庄上,入进房里去,叵耐那老驴把女儿藏过了,却教一个胖大和尚躲在女儿床上。「和尚女儿,述来一笑。」我却不提防,揭起帐子摸一摸,吃那厮揪住,一顿拳头脚尖,打得一身伤损!那厮见众人来救应,放了手,提起禅杖,打将出去,因此,我得脱了身,拾得性命。哥哥与我做主报仇!”大头领道:“原来恁地。你去房中将息,我与你去拿那贼秃来。”喝叫左右:“快备我的马来!”众小喽啰都去。大头领上了马,绰枪在手,尽数引了小喽啰,「非写大哥气愤,正写和尚了得。」一齐呐喊下山来。

再说鲁智深正吃酒哩。「神笔。○此老岂浅斟细酌者哉,一个大王去,一个大王来,而犹在吃酒,则酒量为何如也?俗笔便要说是时鲁某,又吃了二三十碗酒矣。」庄客报道:“山上大头领尽数都来了!”智深道:“你等休慌。洒家但打翻的,你们只顾缚了,解去官司请赏。取俺的戒刀出来。”「禅杖先前直打出来,戒刀还在房中,细妙无双。」鲁智深把直裰脱了,拽扎起下面衣服,跨了戒刀,大踏步,提了禅杖,出到打麦场上。只见大头领在火把丛中,「如画。○读者至此,又忘是夜间矣,忽提四字醒之。」一骑马抢到庄前,马上挺著长枪,高声喝道;“那秃驴在那里?早早出来决个胜负!”智深大怒,骂道:“腌臜打脊泼才!叫你认得洒家!”「此语照耀下文,有七玲八珑之妙。○与后史进文一样作章法。」轮起禅杖,著地卷起来。那大头领逼住枪,「能。」大叫道:“和尚,且休要动手。你的声音好厮熟。「与后史进文一样作章法。」你且通个姓名。”「奇文。」鲁智深道:“洒家不是别人,「七玲八珑语。」老种经相公帐前提辖鲁达的便是。「便是二字妙,七玲八珑语。」如今出了家做和尚,唤作鲁智深。”「如今二字妙,七玲八珑语。」「眉批:有得说姓名藏头露尾,此处偏叙得快爽者,正为李忠认得作势也。」那大头领呵呵大笑,滚下马,撇了枪,扑翻身便拜,道:“哥哥,别来无恙?可知二哥著了你手!”鲁智深只道赚他,托地跳退数步,「好。」把禅杖收住;「好。」定晴看时,「好。」火把下,「妙绝。」认得不是别人,「李忠认得鲁达,鲁达却不记得李忠者,所谓卿自难记,非鲁达过也。」却是江湖上使枪棒卖药的教头打虎将李忠。原来强人“下拜”,不说此二字,为军中不利;只唤作“翦拂”,此乃吉利的字样。「何以知之?」李忠当下翦拂了,起来扶住鲁智深,道:“哥哥缘何做了和尚?”「要问。」智深道:“且和你到里面说话。”刘太公见了,又只叫苦:“这和尚原来也是一路!”「百忙中下此一笔,妙绝,遂令行文曲折之甚。」

鲁智深到里面,再把直裰穿了,「精细之笔。」和李忠都到厅上叙旧。鲁智深坐在正面,「好看。」唤刘太公出来。那老儿不敢向前。智深道:“太公,休怕他,他是俺的兄弟。”那老儿见说是“兄弟”,心里越慌,又不敢不出来。「妙妙,曲折之甚。」李忠坐了第二位;太公坐了第三位。「好看。」鲁智深道:“你二位在此:「不伦不类,说出四字。○以地主言之,则智深与太公是二位,李忠则强盗也。以江湖言之,则智深与李忠是二位,太公则闲人也。今偏从智深口中,说李忠太公做一路,写得鲁达天空海阔,豪杰圣贤,触之则菩萨亦须吃刀,顺之则狼虎抱之同卧,真为神化之笔也。」俺自从渭州三拳打死了镇关西,逃走到代州雁门县,因见了洒家斋发他的金老。那老儿不曾回东京去,却随个相识也在雁门县住。他那个女儿就与了本处一个财主赵员外。和俺厮见了,好生相敬。「亦复不忘。」不想官司追捉得洒家甚紧,那员外陪钱「感恩语。」送俺去五台山智真长老处落发为僧。洒家因两番酒后「四字儒雅。」闹了僧堂,本师长老与俺一封书,教洒家去东京大相国寺投了智清禅师讨个职事僧做。因为天晚,到这庄上投宿。不想与兄弟相见。「轻轻二字,说来可笑,可谓不以玉帛,而以兵戎矣。」

却才俺打的那汉是谁?「因亲及亲,有此一问,恩深义重。」你如何又在这里?”「要问。」李忠道:“小弟自从那日与哥哥在渭州酒楼上同史进三人分散,次日听得说哥哥打死了郑屠。我去寻史进商议,他又不知投那里去了。「于无意中补出史进,却又不甚明白,真有熠耀之妙。」小弟听得差人缉捕,慌忙也走了,却从这山下经过。却才被哥哥打的那汉,先在这里桃花山札寨,唤作小霸王周通,那时引人下山来和小弟厮杀,被我嬴了他,留小弟在山上为寨主,让第一把交椅教小弟坐了;以此在这里落草。”智深道:“既然兄弟在此,刘太公这头亲事再也休提:「鲁达语,何等爽直。」他只有这个女儿,要养终身;不争被你把了去,教他老人家失所。”「真正佛说因缘经,是非强盗之所知也。」太公见说了,大喜,「方才大喜。」安排酒食出来「黄昏整备未用,故来得快。」管待二位。小喽啰们每人两个馒头,两块肉,一大碗酒,「皆黄昏所备筵席。」都教吃饱了。太公将出原定的金子缎疋。「精细。」鲁智深道:“李家兄弟,「叫得亲切。」你与他收了去。「爽直。」这件事都在你身上。”「爽直。○真是看得天下无难事。」李忠道:“这个不妨事。且请哥哥去小寨住几时。刘太公也走一遭。”「奇语。○为要当面决绝亲事,故特放此一句,不然则亦作别太公矣,然读者以为大奇。」

太公叫庄客安排轿子,抬了鲁智深,带了禅杖 、戒刀、行李。「细。」李忠也上了马。太公也乘了一乘小轿。「奇景,却不道丈人来也。」却早天色大明,「可见忙了一夜。」众人上山来。智深,太公来到寨前,下了轿子。李忠也下了马,邀请智深入到寨中,向这聚义厅上,三人坐定。「周通未出,太公不妨坐,及后请出周通来,太公只立了不坐,都妙。」李忠叫请周通出来。周通见了和尚,心中怒道:“哥哥却不与我报仇,倒请他来寨里,让他上面坐!”李忠道:“兄弟,你认得这和尚么?”周通道:“我若认得他时,须不吃他打了。”李忠笑道:“这和尚便是我日常和你说的三拳打死镇关西的便是他。”「不必更出名字,已自震雷贯耳。」周通把头摸一摸,叫声“呵呀 !”扑翻身便翦拂。「写出平日贯耳。」鲁智深答礼道:“休怪冲撞。”三个坐定,刘太公立在面前。「叙得妙,有文有理,其此句之谓矣。盖太公此来,止为要了当亲事耳,若亦坐下,则将令周通、李忠,椎牛宰马,管待太公耶?」鲁智深便道:“周家兄弟,「叫得亲切。」你来听俺说。刘太公这头亲事,你却不知。「真正因缘,强盗何知。」他只有这个女儿,养老送终,奉祀香火,都在他身上。你若娶了,教他老人家失所,他心里怕不情愿。「此句又带一曲,可谓善说因缘矣。」你依著洒家,把他弃了,「放过太公,揽归自己,既压之以不得不从之势,又善化其不能相忘之心,粗卤如鲁达,有此曲折语,益见其妙也。」别选一个好的。原定的金子缎疋将在这里。你心下如何?”「要知此句不是软语,正是硬语,周通见不是头,所以折箭也。」周通道:“并听大哥言语,兄弟再不敢登门。”智深道:“大丈夫作事却休要翻悔。”「再勒一句,妙绝。○爽快是鲁达天性,此偏多用勾勒,乃愈见其爽快,妙绝。」周通折箭为誓。「鲁达非此不信,非周通性直也。」刘太公拜谢了纳还金子缎疋,自下山回庄去了。「完刘太公。」

李忠、周通,杀牛宰马,安排筵席,管待了数日。引鲁智深,山前山后观看景致。果是好座桃花山:「强盗岂会游山耶,只为乱草一句耳。」生得凶怪,四围险峻,单单只一条路上去,四下里漫漫都是乱草。「伏一句。」智深看了道:“果然好险隘去处!”住了几日,鲁智深见李忠 、周通,不是个慷慨之人,作事悭吝,只要下山,两个苦留,那里肯住,只推道:“俺如今既出了家,如何肯落草。”李忠,周通,道:“哥哥既然不肯落草,要去时,我等明日下山,但得多少,尽送与哥哥作路费。”次日,山寨里面杀羊宰猪,且做送路筵席,安排整顿许多金银酒器,设放在桌上。「好笑。」正待入席饮酒,只见小喽啰报来说:“山下有两辆车,十数个人来也!”李忠 、周通见报了,点起众多小喽啰,只留一二个伏侍鲁智深饮酒。两个好汉道:“哥哥,只顾请自在吃几杯。我两个下山去取得财来,就与哥哥送行。”分付已罢,引领众人下山去了。

且说鲁智深寻思道:“这两个人好生悭吝!见放著有许多金银,却不送与俺;直等要去打劫得别人的,送与洒家!这个不是把官路当人情,只苦别人?「骂尽千载。」洒家且教这厮吃俺一惊!”便唤这几个小喽啰近前来筛酒吃。方才吃得两盏,跳起身来,两拳打翻两个小喽啰,便解搭膊做一块儿捆了,口里都塞了些麻核桃;「何处得来?」便取出包裹打开,没紧要的都撇了,只拿了桌上的金银酒器,都踏匾了,拴在包裹;胸前度牒袋内,藏了真长老的书信;跨了戒刀,提了禅杖,顶了衣包,「数笔看他折叠无数。」便出寨来。到山后打一望时,都是险峻之处,却寻思道:“洒家从前山去时,一定吃那厮们撞见,不如就此间乱草处滚将下去。”先把戒刀和包裹拴了,望下丢落去;又把禅杖也撺落去;却把身望下只一滚,骨碌碌直滚到山脚边,「爽快,自是天性。」并无伤损,「伤损容亦有之,然说他则甚,则不如并无伤损之干净也。」跳将起来,寻了包裹,跨了戒刀,拿了禅杖,拽开脚步,取路便走。

再说李忠 、周通,下到山边,正迎著那数十个人,各有器械。「妙笔。○不因此句,则两条好汉取十数个客人,何须一刻工夫,鲁达如何做得许多手脚。今特地放此一语,便不免挺刀相斗,腾那出工夫来,为鲁达偷酒器之地,盖非世人所知也。」李忠 、周通,挺著枪,小喽啰呐著喊,抢向前来,喝道:“兀!那客人,会事的留下买路钱!”那客人内有一个便捻著朴刀来斗李忠,一来一往,一去一回,斗了十余合,不分胜负 。「是好一回工夫矣。」周通大怒,赶向前来,喝一声,众小喽啰一齐都上,那伙客人抵当不住,转身便走,有那走得迟的,早被搠死七八个,劫了车子财物,和著凯歌,慢慢地上山来;「慢慢妙,又好一回工夫也。」到得寨里打一看时,只见两个小喽啰捆做一块在亭柱边,桌子上金银酒器都不见了。周通解了小喽啰,问其备细:“鲁智深那里去了?”小喽啰说道:“把我两个打翻捆缚了,卷了若干器皿,都拿去了。”周通道:“这贼秃不是好人!倒著了那厮手脚!却从那里去了?”团团寻踪迹到后山,见一带荒草平平地都滚倒了。周道看了,道:“这秃驴倒是个老贼!这般险峻山冈,从这里滚了下去!”李忠道:“我们赶上去问他讨,也羞那厮一场!”周通道:“罢,罢!贼去了关门,那里去赶?──便赶得著时,也问他取不成。「是。」倘有些不然起来,我和你又敌他不过,后来倒难厮见了;不如罢手,后来倒好相见。「非真写周通图着后日也,盖为如此便足矣,定要去讨,如何了结故也。」我们且自把车子上包裹打开,将金银段疋分作三分,我和你各提一分,「于偷酒器者,优劣如何?」一分赏了众小喽啰。”李忠道:“是我不合引他上山,折了你许多东西,我的这一分都与了你。”「于偷酒器如何?」周通道:“哥哥,我和你同死同生,休恁地计较。”「于偷酒器如何?」看官牢记话头:这李忠、周通,自在桃花山打劫。「洒家记得。」

再说鲁智深离了桃花山,放开脚步,从早晨走到午后,约莫走了五六十里多路,肚里又饥,「四字为后一回眼目,牢牢记之。」路上又没个打火处,寻思:“早起只顾贪走,不曾吃得些东西,却投那里去好?...”东观西望,猛然听得远远地铃铎之声。鲁智深听得道:“好了!不是寺院,便是宫观;风吹得檐前铃铎之声。酒家且寻去那里投奔。”

不是鲁智深投那个去处,有分教:

半日里送了十余条性命生灵;一把火烧了有名的灵山古迹。

直教:

黄金殿上生红焰,碧玉堂前起黑烟。

毕竟鲁智深投甚么寺观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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