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君是诗人。因为要做诗,所以就做隐士,就——用一个典故就卜居。其实他已经从首善之区的街上卜到首善之区的乡下来了,二月倒数第三天,A君同他的房主——一个老婆子,A君倒很喜欢她讲究清洁,这一天他同她干脆的说:

“我是要找一个清净地方,你这儿闹得很!”

A君已经质问了她两遍,问是那有那么多的女人来往,乡下女人专门晓得说话!

“昨儿来的是我的姑娘,去年腊月里出了门子,——她那儿倒不错,有好些日子没有来,昨儿来了吃两顿饭就走了。”

“那是你的姑娘?”A君头一偏,诗人的回忆。但他不得要领的撤身进去了,进了他的诗坛。三间房A君赁了一间,房主人祖传的一张吃饭的桌子A君拿来做诗。

老婆子咕噜了一句:

“我这儿闹得很!——那你就只有到山上庙里住去!”

“她是你的姑娘,那两个老妖精是你的什么东西呢?”A君也咕噜一句,没有咕出来,闷在肚子里。昨天又来了两个老婆子。

“你的姑娘”,似乎不大要紧,没有多大的工夫姑爷来了,A君只有提了他的stick走了。

一走走了五里,走进了大悲寺。大悲寺茂林修竹,在这个沙漠地方真是稀罕物儿,A君说。不禁惹动乡愁了。这些地方都是资本家住!又说。又记起他的一位劲敌,那是住西湖的,住烟霞洞。A君尝愤他:“为什么是你一手奠定了文坛?”要打倒他。那诗人盖发了一张传单,有这样的话。

大悲寺有浴水池一个,好几位住客,都是来避暑的,正在那里浴。A君一看——那两个真是女子。A君看了一半天还以为时髦的男学生蓄了分头。

A君读过梭罗古勃的《微笑》,记得那个借钱借不着的可怜人是跳到水里湮死的。A君俨然就站在那个河岸上,四近并没有一个人。“那真是无声无臭……”A君觉得寂寞而可哀了。

A君走出了大悲寺的大门,还隐约的听见那两个浴女的笑声。

他还没有着落。“那你就只有到山上庙里住去!”——老婆子的话忽然提醒了A君。是的,他目下住的当儿,屋后有山,山上一个小庙,她一定是说这一个庙!

A君,他从街上搬来的时候,没有到,走在路上,就望见这一个庙,小庙躲在树林里,一条白道若隐若现,牵引诗人的心灵。

A君提了他的stick直去看这个庙了。

到了这个庙,汗如雨下,抚孤松而盘桓,自谓是羲皇上人。没有一迳就进去,松树下,庙门口,留恋一下。这实在是一个好凉快的所在。庙墙颇倒塌——正是A君所要的,房价必不高。门虽设而常关,没有要牠就开,就开了,只轻轻的一推……

“干什么的?”

一个烂疮脚的老婆子坐在她的门槛上睄她的疮腿,纸,街上的老妈子要拿来换取灯的纸,粘住了,揭也揭不开;问而没有抬头,毫不在乎的样子,但轻轻便便的来这一个“干什么的?”简直是娇声,说了她一个月没有睄见人,人来了。

A君不答,一眼都看见了,一切。她一定是住在那个小屋子里,原来大裤〔概〕是放鼓,大悲寺则叫做鼓楼。

“你这个庙里怎么没有菩萨?”

“什么?”抬了头。

“菩萨。”

“不知道。”又低下去。

A君窘。他所再找得出来的是“偶像”,偶像当然更不知道。一定还有后重,那里有一扇门。A君就往前进,——或者应说往后退。后重更糟糕,好几只鸡,扒粪渣子。偶像——用老婆子的话是佛爷二字,是有的,刚刚剩了一只手,塌了,露天之下。山脚下望见的树林,不像树林。

“她也进来了。”A君权且不看她的脚,看一看她的手。“你这怎么吃饭!”咬牙啮齿的叹。是想,眉毛也不便皱。意思是,吃饭是靠这手端碗,——她抓疮!

这里简直无话可说,A君又退出前重来了,她跟着来。

“你这是什么庙?”

“什么庙?家庙。”

家庙,A君点头。

“你看庙?”

“看庙。”

“你这庙归谁管呢?”

“底下有人管,归二大爷,路北就是。”

“路北,那个路北?”

A君是问,不一定是问她。问她:

“你这庙出租吗?”

“出租?你租吗?有人租我们就搬下去,一月我们也得点盘缠。”

“从前租过人没有?”

“去年还有一个外国人,要把这山全租给他。”

“不干净。”

A君一眼看尽四方。

“一扫就干净。”

“你们就在这里拉矢!”

A君是报告这一个事实,看着拉的矢,并不一定是责备。烂疮脚蹭下去,蹭下去摸腿。

“租人要多少钱一月?”

“五百块罢。”

“五百块?——五百块是多少?”

“五百块。”

“你这个破庙也要五百块?!你晓得五百块是多少?!”

A君的“混帐”险些儿来了,喜得带住了。他知道,一混帐就非“奏你”不可,那么利害,这个地方。

“可不是吗?去年那个外国人要租就说五百块。”

“啊,那一定是论长年。我是问一月多少钱,而且我只要这两间。”

一脚跨进了那两间。其实只有这两间,如果要房子。

“你这房子太不堪,都是老鼠咬的。”

“是。”

望着A君说“是。”然而心想:“说什么?”

A君又站下来,一跨跨了两层阶级。

“你这儿清净倒清净,没有人闹。”

“有人闹?谁闹?谁也不上来!”

有点愤,A君简直是冤枉了她一下。

“我是要找一个清净的地方,我现在住的那儿不清净,时常有人来往,房子倒还好,也不贵。”

A君是诉苦,至于此一个清净的地方出租他租不租——租?这个在他的脑里已经是一个空白了,走了,走了他不晓得。

“谁也不上这儿来。去年七月里有两个贼,上来偷我的小鸡子!”

A君抢着道:

“是什么样子的人?”

她又不让A君说,抢着说:

“两个贼!我就一嚷。”

“那恐怕是弄得好玩的,贼他那里偷鸡?我们乡里,偷鸡不算什么,是常事。”

十年以前,A君在他的故乡听一位举人讲《了凡钢鉴》,窗友们便都喜欢偷邻近一家菜园的鸡,并偷豌豆。

“我一嚷,人都上来了。好些个人,都上来了。巡警也上来了。”

“你的鸡到底偷走了没有呢?”

“二妹妹,你来。”

A君稍吃一惊,“怎么还有一个人?”

对,还有一个人,也在那一间屋子里,屋子的角里,躺了一床破席。

“二妹妹”就进去了。

“要什么?”

“跟他说什么!闹得玩儿的。”

A君很愤,平白的说他闹得玩儿的!而且,一听那说话的气神〔神气〕,简直是看不起他,那一个老婆子!于是就愤走了——

“谁来住你这个庙?连你的小鸡子也有人偷!”

盖分明的肯定了,他不住这个庙。

回到他那儿,一进门就告诉老婆子——

“我在山上庙里来。”

老婆子暗地里这一惊不小:“山上庙里来?”

一九二八,十一,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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